“奇怪,哪去了!”
“他媽的,可不能叫這小妮子跑了!”
黑衣人的叫聲時遠時近,應小檀時不時就跪□磕頭,裝作虔誠的信女,將自己隱藏在人羣中。人潮忽然一陣擁擠,急促的腳步聲越離越近,應小檀心裡一緊,卻不敢回頭看。她匆惶伏在地上,將頭深深地埋進了臂彎裡。
饒是如此,那黑衣人仍是有一個眼尖地發現了她。隔着幾步遠的距離,高聲叫道:“大哥!她在那兒!蒲團上趴着那個!”
衆人的目光一齊往黑衣人身上投去,應小檀忙一個骨碌爬起身,推開前面幾個求籤的婦人,提着裙子往大殿後頭跑去。
人潮擁擠,她慌不擇路中,迅速地跟上一對母女,裝作是那兩人的婢子,低着頭便順進了道觀的後院。那母女正竊竊私語,倒沒注意身後多了個小姑娘。應小檀也不急着開口求助,只是每走幾步,就忍不住回頭張望,生怕那黑衣人追了進來。
誰料,那母女不知何時站住了腳步,應小檀猝不及防,猛地撞到了那婦人背後。
母女二人雙雙回頭,女兒年紀比應小檀長了幾歲的樣子,身量也高過她。見撞上母親的是個衣衫狼狽,神情慌張的少女,當即皺眉斥道:“哪來的不長眼的丫頭!竟敢衝撞母親!”
應小檀自知理虧,並不頂嘴,好聲好氣地福身賠禮,“是我一時沒注意,在這裡給夫人和姑娘賠不是了。”
她軟下了聲腔兒,對方卻愈發得理不饒人,“單是空口白牙地道歉就成了麼……你是何許人也,竟也進得到這裡來!”
那女兒話音方落,外頭突然又揚起了黑衣人的高聲,“攔什麼攔,臭道士!快讓老子進去!”
應小檀臉一白,不敢再與母女二人糾纏,彎腰又說了句抱歉,低着身子就往前跑。
“站住!你給我站住!”年輕的女兒一把拽過了應小檀,“他們是不是在抓你,你還不快說自己是什麼人,膽敢闖到這裡!”
應小檀急得跺腳,掙了兩下,反倒被抓得更緊了!
眼見着後面的人就要追上來,應小檀再顧不得體面與否,用力搡了人家一把,脫身便往前跑。
可恨流年不利,應小檀一個不注意,居然又與來人撞了個滿懷!
她眼淚都急了出來,脫口道了聲“對不起”,就欲繼續逃,結果,這人比那年輕女兒力道更大,牢牢攥住了她細腕,將應小檀一下就拉回了原地。
“你!”
“小檀?!”
被人喊了名字,應小檀滿腹咒罵委屈都噎在了喉嚨裡,只得擡起頭望了過去。
是一張俊美的男子容顏,眉如劍鋒,脣紅齒白……應小檀眨了兩下眼,再次確定自己與這位俏公子並不相識。
“您是……?”低低問出了聲,對方卻並沒有回答。
他身後走來一個鶴髮白鬚的道長,皺着眉看向拉扯中的兩人,“永謖君,你這是……”
男人的手指迅速從應小檀的肌膚上撤離開來,從容地對着應小檀展出一個笑容,“小檀妹妹,你怎麼到這裡來?”
道長露出幾分“原來如此”的表情,嚮應小檀揖了一禮,“原來是永謖君的妹妹,有禮。”
應小檀忙別了別耳畔的碎髮,朝道長福了福身,“道長有禮,我是……我是來找我家哥哥的,道長可有地方,許我們兄妹二人說幾句體己話?”
道長神色顯出幾分狐疑,奈何追兵在外,應小檀一時也顧不得許多,伸手親熱地拉了拉陌生男子的袖口,忍下臉上躁紅,應小檀哀哀求道:“哥哥,好不好嘛!”
“好。”斬釘截鐵的一聲回答,男人側首,向道長鞠了鞠身,“舍妹年幼無狀,打擾道長了,不過……永謖確實有幾句話,想單獨交代她。”
永謖。
原來他叫永謖。
道長微微一笑,“裴郎言重了,請隨小童去茶室吧……”
“多謝道長!”
軒窗明堂,應小檀有些尷尬地與裴永謖對坐下來。
外面還有些喧擾,黑衣人苦尋不休。
茶室之中,卻是叫人面紅耳赤的寧靜。
應小檀攏着茶碗,低垂下眉眼,輕聲道:“適才,多謝郎君相救……”
裴永謖並不直望着她,有禮地將目光定在她掌中豆青釉的瓷碗上,儘可能平靜地牽出一個笑容,“舉手之勞,應姑娘不必與在下客氣。”
溫和謙慎的口吻,可見受過良好的教養。
應小檀忽然想起父親的書院,她曾去給兄長送過衣衫,竹林中穿過,便能隱隱聽到這樣清潤的嗓音,提起聖人先賢,念出那些古奧晦澀的經文……她讀不懂的字句,在那些士人嘴裡,變得輕易而淺顯。
她兀自發起了怔,險些忘記身處危境,而對面,還坐着一個明明素昧平生,卻知道閨名的男子。
應小檀微微蹙了眉峰,裴永謖臉上的笑意,也淡了幾分,“在下是鄴京裴氏九代長孫,名立,表字永謖……應姑娘,不識得我嗎?”
“裴、裴氏長孫麼……”應小檀的呼吸一霎就滯住了,她不自覺地扣緊瓷碗釉上彩的紋路,直到指尖微微傳來痛感,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你是……”
裴永謖長出了一口氣,太好了,她還是記得他的!
“就是在下與姑娘訂過婚約。”
應小檀耳後一陣發熱,臉上也暈開飛紅。然而,比起羞,她當下更多的感覺卻是恥……他是仙人臺上的玉郎君,她與他的紅線,卻早斷在了盛夏天。
沉了沉心思,應小檀斂目,輕輕地“哦”了一聲,“原來就是裴郎。”
她不肯稱他的字,即便明知兩人有着這樣親暱的牽絆,她卻依然固執地持禮。
裴永謖但覺心口發起堵來,一向能言善辯,卻在此刻變得沉默。
“咱們的婚約,已經解了吧?說起來,姻緣事都是父母命、媒妁言,小檀沒見過裴郎,是以適才沒認出來,那廂失禮,這廂給裴郎道惱了。”應小檀向前欠了欠身子,臉上浮出寡味又勉強的笑。
她從不曾想到,他鄉異地,竟會遇上本該與自己白頭偕老、舉案齊眉之人。
他穿着玉色道袍,是她最喜歡的顏色,腰間掛着的歲寒三友紋的荷包,也是她慣常愛繡的紋樣。
應小檀要十分努力,才能忍住眼眶裡泫然的淚,和塞在心口那團鬱鬱不平的意氣。
裴永謖忍不住去看應小檀的臉,他素來守禮,這一刻卻也實在繃不住心思。十六歲那年在麓恩書院遠遠一見,自此兩年相思,魂牽夢縈……極力與應氏兄弟來往交遊,不過是爲了探聽一二她的故事,想知道她臨誰的帖子,喜歡哪家的學說,苦苦忍耐到她及笄之年,等着與她永結同好……
他深吸一口氣,綺思遐想戛然而斷。
挪開冒犯的目光,裴永謖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姑娘言重了,原是姑娘與令尊相貌極像,所以方纔,永謖一眼便認了出來。”
應小檀有些意外,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側頰,驚訝道:“是嗎?很像嗎?阿孃倒是沒說過……”
裴永謖眼底閃過一霎的尷尬,一個謊,永遠需要千千萬萬個謊來圓。迫不得已,他唯有硬着頭皮頷首,“師母興許是看得慣了,在下乍眼一看,便覺得十分相像。”
“唔,這樣啊。”將信將疑地收回手,應小檀側身把茶碗兒撂了下來。
裴永謖怕她還欲糾纏此問,忙不迭引開話題,“姑娘不是在三王府麼,怎麼倒來了此地?”
他說完這話,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所謂的才思敏捷,竟就是這樣哪壺不開提哪壺麼!
裴永謖咬牙恨恨,應小檀倒是一本正經地答了,“跟着王爺去洛京,途徑此地而已,倒是裴郎,怎麼也不在鄴京了呢?”
果然,到最後還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裴永謖咬牙咬得臉上都開始發麻,說話竟都帶了三分顫音,“是陪家母來探望舅父。”
“哦,舅父麼。”應小檀忽然笑了,榴齒燦燦,並不似尋常閨閣少女抿着嘴脣,生怕叫人見了牙去,“那裴郎一定還有個漂亮的表妹纔對。”
當真被應小檀言中了,裴永謖言是看望舅父,其實就是裴夫人嫌應家的事跌了臉面,巴巴兒地跑到孃家,想尋個體己人家的女孩兒娶回去做媳婦。
裴永謖尷尬極了,暗自懊悔爲何要把話引到這上面來,不得已,唯有扯起嘴角笑一笑,圓過場面。
應小檀何等聰慧,見裴永謖笑而不答,便猜到了答案。
與其兩人相視難堪,倒不如自己忍一忍,給對方個臺階。
應小檀愈發展眉舒目,笑得真摯,“裴郎這是默認了?有個漂亮表妹就好了,話本里都是郎才女貌,書生配佳人……裴郎一表人才,沒耽誤在我身上,興許還真是命中註定的緣法呢!”
“緣法麼?”
裴永謖挑眉睃她,說不出心裡滋味。這樣的錯過,她非但不覺難過惋惜,竟還說是他的緣法!真是叫人恨不得嘔出一口血來,好泄了滿腔的憤懣!枉他費盡心思與母親周旋,只爲拒了這一樁與“漂亮表妹”的婚事!
可是……他心裡其實是知道的,這樣等下去,恐怕也等不到她了。神女入夢,夢醒時總是一場空。偏偏難免執念於那驚鴻照影,最終還是成了舍不下、忘不掉的夢裡人。
應小檀被裴永謖看得心虛,眼神開始左右晃盪。
道學的茶室,免不得掛着真尊像、老君圖,應小檀是混不認識的,偏偏眼下理虧又難過,只能裝作被吸引的模樣。
注目於無關緊要的地方,其他感官便重新甦醒過來,窗外的動靜變得更加清晰,黑衣人罵罵咧咧的聲音從未淡過,他們不知給道長看了什麼牌令,竟開始一間房一間房的搜查!
應小檀心頭猛地一跳,遽然從圈椅上站了起來,“裴郎!這裡可有什麼地方能叫我藏起來麼!”
裴永謖一愣,順着她的目光朝外投去一瞥,蹙眉道:“怎麼了?那兩人……難不成是找你的?”
應小檀連忙點頭,“不是找我,是抓我!這幫人是要謀殺三王爺的刺客,我和王爺走散了,約好在這裡等他的!”
說話的工夫,門板上已是響起叩門的動靜,“裡面的人呢!開門開門!官府查賊了啊!”
裴永謖心道了聲難怪,明明身上是精緻的緞料,玉簪金釵,又不似失了寵……偏偏應小檀裙尾沾灰,髮髻凌亂,好一副狼狽模樣。
這樣一來,就解釋通了。
他低嘆一聲,從容地指了指茶室裡的屏風,“你去那後面躲着吧,來人我替你應付。”
應小檀道謝不迭,提起裙子忙閃了進去。
與此同時,茶室的門猛地被人撞開。
裴永謖側首,厲聲喝斥:“什麼人!”
與適才同應小檀交談時的溫潤有禮大不相同,裴永謖冷冷地瞥了眼立在門口的兩個黑衣人,質問道:“官府捉賊何時捉到道觀裡了,平雲道長還在後堂呢,你們沒開眼不成!”
兩個黑衣人闖了十餘間屋子,都沒遭到這般駁斥,當下愣了一瞬,就從懷裡往外掏令牌,“老子奉隴川郡守之命辦事,你是哪來的小道士,敢在老子面前撒野!”
裴永謖兀自斟了杯茶,不疾不徐道:“隴川郡守卡扎喇麼?區區不才,正準備去給郡守大人的公子授業。”
“授業?你是裴立?”
兩個黑衣人對視一眼,有些尷尬地僵在原地,進退兩難。
裴永謖這才轉過臉,與他們對視,出乎意料的,他語氣竟也在這刻緩了下來,“你們吵吵嚷嚷捉什麼賊呢?這件茶室從我與道長論道就只有我二人,連道童都只在門口侍奉,就算是有賊,也不敢往道長這裡闖!”
其中一個黑衣人上下打量了一遍裴永謖,對他的話將信將疑,卻是不敢不表現出尊敬來,“小人有眼無珠,不知是裴立公子,多與冒犯……小人要捉一個女賊,公子沒見過麼?”
裴永謖恨鐵不成鋼似的重重一嘆,“女賊怎麼會往道士房間裡闖,現在的道士……嗐,你們舉凡有點腦子,都該先去西邊園子裡找,那邊還有個小門,說不定人家早跑了!”
“西邊還有門?”黑衣人聞言一驚,臉色驟變。自從薩奚人掌政以來,西僧大喇.嘛與觀中假道士成了漢人眼裡的徹頭徹尾的蠹蟲。大喇嘛圈地斂財,假道士爲禍童女,真女賊恐怕都不敢往道士的房間裡“自投羅網”,更何況他們要追的是三王爺的愛妾,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兩人醍醐灌頂般眼神一亮,匆忙朝裴永謖拱了拱拳,“多謝公子提點,小人告退!”
當下,再不敢多言,飛快地從院子裡跑出,直往西園奔去。
作者有話要說:卡文……最近瓶頸期,碼字速度下降好多tt
對不起大家tt
相信我,我也不想發這麼晚,每天都熬夜身體好不舒服!!qaq
不多說了,這一章字數還多了點,希望大家看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