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突然改主意了?”姜望問。
重玄勝呲了呲牙,恨聲道:“從來只有我欺負人,沒有別人欺負我,我咽不下這口氣!”
“人家七恨畢竟已經超脫,就當給超脫者一個面子……你現在太沖動了。”姜望說。
他柔和地勸道:“現階段我們的主要目的,是讓你跳出七恨的選擇,而不是和祂正面衝突。人家打你的左臉,你把左臉捂住不就好了?”
“是啊,我太沖動了。”重玄勝嘆了一口氣:“而且我的臉太大,捂不住。”
姜望當然明白自己的選擇已經被猜到了,雖然不明白是怎麼被猜到的……他如今也能山崩於前面不改色,按說應當未露端倪。
他又不是淨禮小師兄,一點心情都寫在臉上!
也只能歸結於面前這胖子太瞭解自己,又兼一身的腦子。
“你說七恨的佈局,會牽涉到十四,或者我的乾兒子麼?”姜望問。
樓約墮魔當然是許多年來水滴石穿的浸染,當然是諸多因素累迭的結果,但最直接的擊潰他的那一刀,還是其女樓江月的死。
七恨並非一位拘泥手段的存在,倘若祂一心引重玄勝入魔,恐怕也不會單從重玄勝着手。
重玄勝臉上的兇相消失了,現在不是自我安慰的時候,他的表情十分沉凝:“恐怖的地方就在於此——我們和七恨根本不是一個層次的對手。即便祂真的做了什麼,我們也無法察覺,只能被動地等待結果。”
姜望也在認真思考:“所以我們不能被動等待,要在祂意定的結果出現之前,先給祂一個結果。而我們唯一能佔據主動的辦法,就是從缺位的兩尊魔君入手,因爲那是祂的必經之路,必求之果。”
“思路是對的。”重玄勝道:“只是七恨也一定能想到這一層,魔君的補位越到後面,祂越是警惕。”
“無論祂警不警惕,八大魔君補齊了六尊,剩下兩尊祂不會放棄。無論祂警不警惕,我們要對付祂,目前也只有這一個切入點。”姜望定聲道:“所以我們唯一需要思考的,就是怎麼在祂警覺的情況下,仍從這裡宰祂一刀……甚而將祂殺死!”
重玄勝嘆了一聲:“你說得對!”
他很快進入狀態:“七恨是人族大敵,殺祂有益天下。只憑我們肯定做不到這件事情,但只要我們創造了殺祂的機會,人族超脫自會出手。‘創造殺祂的機會’,這件事情是有機會實現的。”
“我現在已經對祂有所警覺。再加上十四是誥命夫人,她的腹中孩兒是侯府繼承人,一旦出生就會封世子,全都繫於國家,牽動國勢。真有什麼問題,我應該能及時發現。”
“樓約面對的只是魔君七恨,我們面對的卻是超脫七恨……這當然是一件極度糟糕的事情,但也不是全然沒有利我的地方。”
他擰着眉頭:“因爲有超脫共約在,即便祂還沒有簽字,行動之間也多少有所限制,反倒不像身爲魔君之時,可以毫無顧忌地出手。或許超脫共約,也能成爲我們的武器……”
“馬上就簽了。”姜望說道:“七恨,山海道主,秦太祖,柴胤,他們會一起籤。如果紫極殿也議超脫之事,你應該明天就能得到消息。”
“那應該沒什麼問題了。七恨的佈局風格,多是等待事情自然演化,而極少主動地去操縱什麼。祂真正出面的時候,往往是收局的時候……”重玄勝慢慢地道:“我這邊暫時不用太擔心。”
大齊博望侯向來對自己的判斷很是篤定,可眉間的憂愁畢竟不能散開。
他還是說了‘但是’:“但是……”
但是不能完全抹掉那種可能性。
但是爲人夫,爲人父,怎麼能徹底地放下心來?
“回頭我給大師嫂準備一份禮物。”姜望道:“等孩子出生的時候,看看能不能請山海道主來看一眼。”
重玄勝張了張嘴,最後沒有說什麼,只問:“你打算怎麼蒐集聖魔功的情報?別告訴我要去魔界一趟,再煉一部魔功試試。”
“倒也簡單。”姜望的確不把這個問題當做問題,心裡想着別的事情,嘴裡漫不經心地道:“黎國立國的時候,我就在場見證。太虛閣同黎國的合作也非常愉快。請傅真君跟我講一講聖魔功的相關情報,想來並不爲難。”
當今之世,最瞭解《禮崩樂壞聖魔功》的,除了魔界那幾位,也就是兩千多年前圍殺聖魔君的那批人了。
屠夫總歸瞭解豬。
其中主導那場圍剿的,乃是北天師巫道祐。此外雪國、景國、荊國的強者都有參與。
姜望跟巫道祐不熟,平心而論,也不太敢信任巫道祐的情報。
聖魔功之事,攸關重玄勝生死,他要確保情報的可靠性,以免干擾重玄勝的思考。
霜仙君許秋辭是那場戰鬥的絕對主力之一。
而許秋辭是傅歡教出來的強者,又繼承了洪君琰的凜冬仙宮。
上古誅魔盟約裡保證雪國延續的千年承諾,就是傅歡強勢與巫道祐談判,用許秋辭的死,逼着巫道祐寫下。相信傅歡對當年那件事情不會陌生,對聖魔功必然有所瞭解。
重玄勝“哦”了一聲。
姜望又道:“當年剿殺聖魔君,荊國那邊也有強者出手,肯定也有相關情報。荊國又是駐守生死線的大國,對魔族再瞭解不過。”
重玄勝了然:“你同黃舍利私交極好。”
“其實生疏了些!”姜望道:“不過射聲大都督曹玉銜欠我一個人情……”
重玄勝“哦”了一聲。
當然牧國也是駐守邊荒生死線的大國,但這就根本不用特意拿出來講。他只要漏點口風,小五就會把事情辦的漂漂亮亮。
姜望又道:“此外書山傳承多年,對古老秘辛多有記載。顏生老前輩前段時間還路過我家酒樓……回頭我也問問他去。再不行,我還有一個同僚,乃司馬衡先生的親傳,略通古史……”
重玄勝無話可說了。
他這些年行走官道,長袖善舞,在朝野之間,織了偌大一張網。若有什麼政見,很少有推不動。又通過德盛商行,惠結天下,在現世各地都有些關係……
這是“博望侯”這三個字愈來愈重的原因之一。
但回頭一看,他苦心積慮編織的這些人脈,竟不如姜望無心插柳……
他想了想,道:“一直在說七恨的事兒,我倒是忘了問,懸空寺那邊究竟情況如何?軍神匆匆地去,又匆匆地回了,也沒來得及在朝上議。”
姜望便把懸空寺發生的事情複述了一遍。
重玄勝若有所思:“……有意思。”
“哪裡有意思?”姜望問。
重玄勝道:“這次進了命運淨土的每個人都有意思。”
“單隻說我呢?我的意思在哪裡?”姜望問。
“神俠叫景國吃了那麼大的虧,報復也好,重塑權威也好,表現強勢也好……他們找神俠的麻煩是應有之理。”重玄勝反問道:“你找神俠是因爲什麼?”
“我……”姜望懷疑自己是不是跟重玄勝講了要找神俠的事。
好像沒有啊?
抑或是鍾玄胤、金清嘉那邊泄露了消息?這也泄露得太快了!
“別猜了。”重玄勝道:“你在講景國那些關於神俠的推斷時,態度傾向明顯得不能再明顯。我能不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算了,隨便吧。
姜望索性直接道:“我確實是在找神俠。至於原因——我覺得他配不上神俠這個名號,我還懷疑顧師義的死,有他的推波助瀾。最重要的是,天海一戰,已見其心,這樣的人繼續隱在暗處,還不知會做什麼事。都說平等國是一羣心懷理想的人走到一起,但神俠的理想,恐怕並不在人族這邊。”
“最重要的是——”重玄勝看着他:“你要幫尹觀報仇。”
“……算是其中一個理由。”姜望道。
“太虛盟約上蓋印定章者,不過那麼些人。全都參與見證了你和靖天六友的那一戰,神俠若是已經被鎖定在其中,是不能再瞞多久的。”重玄勝搖了搖頭:“以神俠近期表現出來的特質來看,就算真有感懷,又豈會讓那點情緒影響自己的決定?”
“顧師義曾在平等國手上救過你,一巴掌扇走的是衛亥,攔的卻是神俠。”
他嘆了口氣:“既然他們曾經是朋友,神俠不可能不出面向顧師義要說法……他們一定因爲你有過爭執。所以神俠肯定也知道你和顧師義喝過酒——顯而易見,他讓趙子給你送那幾壇酒,正是希望你去查。”
姜望皺眉:“神俠希望我去查他?”
重玄勝道:“現有的信息並不能推理出你說的這句話。我只能說——神俠希望你去查孫孟這條線。”
“對他有什麼好處?”姜望問。
“那要問他了,我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重玄勝攤開雙手:“但我知道一點,他越是想讓你做的事情,你越不能做。至少在想明白之前,不要遂他的意。因爲你們現在,是敵人了。”
他認真地道:“先別去三刑宮查了,也別提什麼孫孟,公孫不害。至少你別去。”
“我明白。”
“但也不要立即就轉向不去調查,這樣也會引起神俠的警覺。你可以假裝被什麼事情絆住,拖個三五月再說。”
“這下我確實明白了!”
“不要着急,我們現在需要時間。需要時間來掌握更多情報,也需要時間讓我們更有力量一些。時間暫時是我們的朋友,祂已經超脫無上,很難再有什麼質的躍升,我們卻有很多空間。”重玄勝像一個吝嗇的守財奴,貪婪地搜刮每一點優勢,尋找每一隙可能:“神俠和七恨,曾共謀於一局,他們的事情……或許可以一起處理。”
“我向來是有耐心的。”姜望看了他一眼,翻開手掌,掌心懸起一團幽幽光球。
“那今天就先到這兒?關於七恨的一切思考,便請留在這裡。出去之後就別想了。”
他的食指輕輕移動,便將這團光球推到重玄勝面前:“記得定期來太虛陰陽界就行。”
光球幽幽,似能容納所有。
重玄勝沉默片刻,笑了:“好,也讓我安睡幾日。”
他將自己關乎七恨的心念析出,投入那幽光圓球之中,確實感覺疲憊如潮涌來。索性閉上眼睛,往大椅上輕輕一靠,就此離開了這裡。
……
……
有一道天光倏然晃過,眼前一陣白茫茫。
正以雙手爲前足,在腐葉泥濘中蠕動爬行的燕子,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她猛地又睜開!
使勁地擡起脖子,忍着那刺眼的強光往上看。
嘩嘩譁!
這片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忽而落葉紛紛。一眼望不到頭的古樹,盡爲禿枝。
幽森老林,一霎如此明亮!
她使勁睜着血糊的眼睛,看向禿林更高,雲深更遠——
眼見得一縷飛天而起的劍光,被壓回了人間!
無聲無息的,綿延大地出現了數不清的裂痕,縱橫交錯,裂地爲殼,彷彿一具披在地面的裂甲!
燕子便本能地趴伏在其中一片“甲葉”上,栽下頭來,將渾濁的淤泥嚥進了喉嚨裡。
她還聽見一聲戛然而止的嗚咽,回頭看去,那條追她而來的噁心的老黃狗,正夾着尾巴趴在地上,抖如篩糠。半條前腿被切斷了,暗褐色的血液如注,卻咬緊了狗牙,不敢再發一聲。
“嗬嗬嗬……哈哈哈!!”
燕子伏在泥濘裡,起先是一種本能的恐懼。
繼而是燦爛的歡喜。
滿是血污的臉,綻開了癲狂的笑容。
“殺了我……殺了我!”她笑着哭。
一霎又靜默。
前一息是幽森繁茂的老林,後一息是龜裂大地上豎起的禿枝。
只是一劍,一切就都改變了。
大山深處的老林,像是龜殼上並豎着的檀香!
檀香林上供着的煙雲,不知所祀何方……煙雲上立着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
他仰首望天,睜着有些癡惘的渾濁的眼睛:“小友……何故?”
彷彿有風吹來,天空雲氣匯聚,顯出一張巨大的臉。
本來寧定溫和的五官,因爲過於巨大的形顯,體現出一種遮天蔽日的威嚴。
此張巨臉低俯下來,只是拿眼一看——
極致燦爛的烈焰,頃刻就將那白髮老者包裹。
無盡火海一瞬間炸開,在茫茫天際,一層層盪開,也一層層染過,終成豔織萬里的火燒雲!
一縷璨耀的劍光,豎在燕春回額前。
他的髮髻已經散亂,白髮披垂在身後,渾濁老眼一點一點地清澈。在無盡燦紅的正中間,只有他身週一步見圓,是唯獨的一片透明的淨空。唯有洶涌不息的劍氣,靈動地交織在此間。
青衫微卷的姜望,便立在這片一步見圓的劍空外,擡起一根食指,點在劍空與火空的界緣,細緻感受忘我劍道的鋒芒。
“何故?”他看着劍空裡的白髮老者,略想了想:“我是不是說過,請你離雲國遠一點?”
“還不夠遠嗎?”燕春回迷惑地看着他:“咱們此刻在南域。這裡更是人跡罕至的荒山。”
“我是說——你爲什麼賊心不死,老盯着雲國的方向看。不知道那地方現在由我保護嗎?”姜望嚴肅質問。
“……小友。剛剛是你說到雲國,老夫纔看了一眼。”燕春回的眼睛越來越亮,表情卻越來越迷茫:“你不講道理的嗎?”
“……好吧!”姜望道:“我以爲我找你不需要理由,所以也沒有好好準備一個。”
“不好意思哈!”他說着,拔出了腰間長劍。
姜望需要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暫且放下對孫孟這條線索的追查,以叫神俠放鬆警惕。
今日之姜望,能被什麼事情絆住呢?
環顧天下,好像也只有這樣一個合情合理的選擇——
燕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