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領雲披從空中卷下,垂落在男人寬厚的背脊,像是那些已經服帖的過往。
曾經的故事,他不再言說了。往事的沉重,他都揹負着。
他就這樣落在御史臺前的鏡石廣場上,讓這【地鑑】,以及諸多御史的眼睛,監督着他的一生。
御史臺總檯建得雄闊威嚴,並無什麼遮擋,高臺華表,一覽無餘。
俄而,從地臺那黑黝黝的獸口般的巨大門洞裡,走出來當今大景帝國的總憲商叔儀。
一身乾乾淨淨的御史臺官服,穿戴得一絲不苟。
眼睛只往前看,目不斜視。就這樣與樓約相逢在臺前直道。
這直道像獸口的舌頭,也像一柄巨大的劍。
天光爲樓約一人投下冗長的影子。
商叔儀的影子,則遁藏在門洞的陰影中。一同站立在其中的,還有排成兩列,以笏爲劍的一衆御史。
大景帝國的第一支御史笏板,乃太祖親削,許予總憲,令言己非。
“此言劍也,上刺天子,下割門兵,道國內外,無有不刺,無能避耳。”——《景略·卷一》。
整個天京城外城,在這裡彷彿有巨大的分野。
樓約隻身一人,氣勢更勝,負手而前,只道了聲:“有勞!”
竟像是這麼多人,都只爲了迎接他!
但商叔儀並不避讓,只定在那裡,像一隻新鮮的長釘。他是滔天權勢之前的崎嶇:“天都大員來御史總檯,可不是什麼吉利事情!”
御史臺總檯建立在外城,偏僻而人稀。閒雜人等不敢靠近,那些居住在天京核心區域的大景權臣,更輕易不會來此,來此多爲御史臺詔獄。要麼送人來,要麼被人送來——比如宗德禎伏誅後,第一時間被請來調查的鏡世臺首傅東敘。比如一起從鏡世臺提來的叛國案犯樓江月。
“吉不吉利要看對誰而言。強者恆運,弱者恆無吉。”樓約淡聲迴應,輕輕一擡眼皮:“我已經說……有勞了!”
今天站在這裡對峙的兩個人。
樓約理當有更大的自信。
商叔儀的總憲位置不算太穩。
當初宋淮爲了給陳算補償,爲其謀劃的就是這個位置。
商叔儀過於剛直,從來不留情面,自然給他留情面的人也沒有。等他從總憲位置上下來,還指不定是怎樣的世態炎涼。
與之相對的是樓約風頭無兩,身兼軍機樓樞密使、皇敕軍副帥,列名八甲。如今以中州第一真人的修爲,一步踏爲絕巔,更得天子推舉,隱隱要坐上玉京山大掌教的位置!
說他現在是整個大景帝國裡,除開天子外,說話最有份量的人,或許還要商榷。加個“之一”,則毫無問題。
他的一句“有勞”,算得上是給足了面子。
唯一可惜的是,他面前的左都御史,並不在乎。
“這裡是御史臺!你說什麼?”商叔儀站得像御史笏板一樣直:“樓樞使聲音太小,本官聽不到。”
“需要本座走近一點,再說與你聽麼?!”樓約一步前踏,踩至商叔儀面前,幾乎與之只有一拳之隔,風一吹就要撞在一起。
這是極其危險的距離。
更關乎尊嚴和權力的碰撞。
樓約只是一擡眼,由這個名字所帶來的恐怖壓力,便如山海傾來。
站在商叔儀身後的那兩列御史,幾乎人人低頭,不敢直視,更有下意識後退者!
唯獨商叔儀站着不動。
他面不改色,平靜地與這位樓道君對視:“樓樞使,你還不是真正的道君,就已經這樣威風,令商某敬畏。但哪怕你已經是真正的道君,本官的回答也是這樣——是的,你爲何而來?直面本官,具陳此情!”
樓約沉默地看着他。
他也予以沉默地對視。
沉默像是一塊壓在人心的巨石,叫人逐漸地喘不過氣來。
樓約已經意識到商叔儀是何等鐵硬的一人,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當然可以不在意一位左都御史的權柄,但他的女兒樓江月,正在御史臺中。
最後他道:“我今天只是作爲一個父親,來看自己的女兒。”
這無疑是某種程度的退讓。
對於已經超凡登頂、即將權勢登頂的樓約來說,幾乎不可想象。
但商叔儀道:“你的女兒是叛國賊。”
樓約眉頭擰起似要發怒,最後笑了:“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遇到這麼不給我面子的人。”
商叔儀面無表情:“因爲你已經很多年沒有跟我打過交道。”
“過往這些年,乃至於今日,我有什麼可以讓御史臺指摘的嗎?”樓約反問。
“是啊,僅有的幾封奏章,最多是說你的風儀——”商叔儀道:“可本憲看到你大搖大擺要往詔獄走,就忍不住想攔下你問一問。你憑的什麼旨,要辦什麼公?樓樞使如此肆意,可見我御史臺往日多麼寬縱!”
樓約看了他身後的那些不敢擡頭的御史一眼,又看向他:“你是想說這些人都沒有你盡忠職守,還是說都沒有你不通人情?”
“樓樞使,樓副帥。”商叔儀強調他的官職,明確他的地位:“如果要每個人都有面對你的勇氣,那太爲難他們。能有站在我身後的骨氣,就已經是御史臺的脊樑。”
樓約默然片刻:“我不明白商總憲爲何對我有這樣大的敵意。竟是以我爲敵,要拔劍相對了。”
“僅憑你女兒叛國一事,我便該抓你來受審!但你身居高位,又正值陛下用你的時候,故此不能成行。”商叔儀嚴厲地看着他:“樓樞使,你不要以爲你真的清白。”
“你想說我也叛國?”樓約眉峰聳動:“我樓約一步步走到今天,爲陛下、爲國家捨生忘死,做得只有比你商總憲多,不會比你商總憲少!我有什麼理由叛國?退一萬步說,我已經走到今天這個位置,景國之外還有什麼能夠吸引我?商總憲危言聳聽,已經到了罔顧事實的地步嗎?”
“不必論過去的功績,也不用說什麼可能性,講什麼是否有理由。丁就是丁,卯就是卯。”商叔儀眸光如劍:“我只看事實,只依法理。事實就是你女兒叛國,法理就是你應該接受調查而天子寬縱了你!”
“好個法理!”樓約沉聲道:“天外圍殺宗德禎之戰,場上還有兩個平等國餘孽被控制,戰後不知所蹤。宗正寺卿竟然也沒有把人帶回來,總憲有什麼頭緒嗎?”
若是處處秉公,事事深究,要不然去查一下宗正寺卿?
“不勞樓樞使費心,本憲已去函宗正寺!”商叔儀昂首直面:“在你來這裡之前,宗正也已經對此做了詳盡的解釋——當時他專注於處理宗德禎的後事,只注意到那兩個人飄到了戰場之外。等宗德禎死後再分念去尋,已是不見蹤跡。應該是被隱藏在附近的平等國高層救走。附近有一處星湮雷暴,不排除他們被捲入毀滅的可能。也說不定當時圍攻宗德禎的那些人裡,有人偷偷出手掩護。念及國內局勢,再加上平等國已經不是主要問題,宗正沒有繼續追索,而是先一步返回天京。”
“如何?你還有什麼疑問?”商叔儀看着他:“若你覺得宗正的解釋不夠合理,或者你這裡還有什麼關於他的疑點,歡迎你遞交過來,本憲定當秉公處理,叫他一一交代!”
商叔儀比樓約想的還要硬,竟然真個逼得姬玉珉解釋了!
樓約看了看天空,收回視線來:“那麼本座想問一問——有關於傅臺首的調查,現在進行到哪一步了?”
御史臺監察百官,也被百官所監察。
傅東敘這樣的大員,被請到御史臺裡來調查。
他提這個問題是理所應當。
也代表他打算在秩序之內同商叔儀交流,或者說“交鋒”。
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看誰就看誰,這附着他滔天權勢之下的特殊,在御史臺不被認可。
商叔儀今天站在這裡,態度如此鮮明,無非是要明確一件事情——
即便是樓約,想要來御史臺詔獄看他的女兒,也要循規循距才行。這不是他商叔儀點不點頭的問題,也無關於任何人的權勢,這就是御史臺。
現在樓約在秩序下言語,商叔儀也給他秩序下的回答:“至少在幹天鏡波折一案裡,傅臺首的嫌疑已經洗清。”
“哦?他還有別的事?”樓約問。
“本憲並沒有這麼說。”商叔儀道:“傅臺首已經回鏡世臺了,樓樞使若有疑慮,可以自己去問他。”
“也就是說,傅臺首無罪?”樓約問。
“我不能說他有罪。”商叔儀道。
樓約嚴肅地看着他:“宗德禎前腳剛死,對一真道的清剿並沒有說就此結束,傅東敘作爲鏡世臺臺首,在當前局勢下有着極重的承擔。你在沒有致命證據的情況下,因爲一點疑慮就將他調來問話,可以說眼中只有御史臺這一畝三分地的成績,完全無視整個景國的大局!”
商叔儀平靜地對視:“本憲是御史臺左都御史,監察百官就是本憲的大局,也是景國的大局。樓樞使,希望你走得再高,也不要忘了什麼是你的根本。”
樓約繼續問:“既然傅臺首已經回去,那麼對於小女的調查,御史臺又進行到哪一步?”
御史臺的職能是監察百官,並不真個具備天下刑權。更直白地說,此司對官不對民。
樓江月並不是官身,對她的調查,應該由緝刑司或者鏡世臺來展開,哪怕是讓中央天牢來負責,都更理所應當。
說到底,御史臺把樓江月留在這裡,是牽扯到了傅東敘,本質上仍然是劍指樓約本人。
但傅東敘都已經走了,商叔儀又不能真個拿他樓約來查問,樓江月並沒有留在御史臺的理由。
樓約先說傅東敘,再說樓江月,正是挑明這件事情的不合理之處。
見這位樓道君如此清醒,始終不肯失態,也不真個犯錯,商叔儀斂容道:“樓江月已經認罪。”
樓約面無表情地道:“既然她已經認罪,是否該轉交緝刑司了?或者中央天牢?”
在除開御史臺之外的任何一個地方,他總能見他女兒一面!
商叔儀定定地戳在那裡:“樓樞使不好奇她認的什麼罪麼?”
樓約深深地看他一眼,轉身就走:“歐陽司首那邊,會有調令,敬呈貴司。”
“她說因爲她恨你!”商叔儀在他身後道:“她故意擾亂鏡世臺秩序,污衊傅東敘爲一真道徒,是想要引起你和傅東敘之間的矛盾,也是想以切實的叛國行爲,嫁禍於你!樓樞使,你是清白的!雖然你女兒叛國,但你乾乾淨淨!”
樓約沒有停留,大踏步離開了。
身後的晦影中,一名御史靠近:“大人,樓江月多次試圖自殺,以及她暗中加入地獄無門,是十殿閻羅裡的楚江王的事情……都不跟樓樞使講麼?”
商叔儀只是看着那漸遠的背影:“從前這領披風都是虎嘯山河,現在換成了這麼幹淨的雲披。”
這些樓約再清楚不過的事情,有什麼必要再跟樓約講呢?今天的樓約,是即將成爲道君的大人物,高高在上,便要淡漠人情了。
他語氣莫名:“我始終覺得那要更順眼一些。”
“總憲。”身後的御史又問:“緝刑司的調令應該很快就會過來,咱們應該怎麼做?”
“按規矩辦事,咱們就應該規矩地把人給他。”商叔儀道:“只是這段時間咱們和皇城三司一起清查一真道徒,本憲公務纏身,你們不太能夠聯繫得上。”
身後的御史很懂事:“但樓江月這等要犯,若非總憲點頭,咱們斷不能放人。”
他的面容,隨着往前的小步,在門洞的陰影裡逐漸清晰,卻是出身順天府的蕭麟徵。
“她元屠入命,殺念主宮。病發時是世間極致之苦。把她關在這裡,不給她死囚,不讓她殺人。我們不用做任何其它的事情,最後她什麼都會說。”
商叔儀道:“但只有兩天,最多隻有兩天,樓約就攔不住了。歐陽頡甚至會親自登門。”
他嘆了一口氣:“常恨時不與我!”
“若能再拖延兩天時間,應該足夠了。”蕭麟徵道:“我看她痛不欲生,隨時都會崩潰。”
“樓江月常年深居樓府,出來的機會不多,到我們手裡更可能只有這一次。她背後隱秘極深,秘密背後往往藏着髒膩。當年的知情者無不諱莫如深,就連咱們御史臺也只有隻字片語,這恰是我們需要工作的地方。”商叔儀沉聲道:“可恨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什麼皇城三司,天都大吏,彼此袒護,不使澄清。道脈護着道脈,同門包庇同門,正是這樣的默契,方纔滋生一真道蔓延的土壤!”
“唯獨是……”蕭麟徵想了想,最後還是道:“陛下將委樓樞使以大任,對他有幾不設限的信任……”
商叔儀擡手向前,似在光中握住身前的直道。
這直道,多像舌中劍:“如果天子永遠不會錯,看什麼都清楚,那就不必設御史臺。同理,如果御史臺永遠和天子一致,那御史臺就沒有存在的必要。恰恰是樓約要走上那麼重要的位置,我們纔要苛刻地審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