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的問題一出來,於羨魚便愣在當場。
無他,蓋因前不久她認了一個師父——鬥厄軍現任統帥,玳山王姬景祿。
而在這次來天宮之前,師父特意跟她強調,讓她問“天道深海潛游者”一個問題——天海深處,是否有真仙?
身爲於闕嫡女,仙宮時代破滅的歷史,她當然也讀過。身在中央帝國,所見淵如深海,她更知道一個隱約的傳說——
傳說當年仙宮時代破滅時,除了九大仙宮各以隱秘之線牽繫傳承。仙人們還以無上仙術,把一批最淵博和最有潛力的仙人凝爲【仙種】,使之跳出時代崩潰的劫難,躍飛九天之上,謂之曰“飛昇”。
這些真仙會跳出最後的大劫,在“天上”修行,將於最輝煌的時代降臨,重新主導時代。
但道門所說的三十六重天裡,無論哪一重,都沒有仙人的痕跡。
若要將這個傳說具體實現,思來想去,只有一個落腳點——天海深處。
如果說真的還有仙人存在,他們只能藏在那裡。
今年十五歲的於羨魚,堪堪道脈騰龍,尚在內府門外。
生得五官恬淡,性子卻極要強。
在姬景祿收她爲徒、送她有懷劍的那一天,她就直接將騰龍道脈按回通天宮,棄道修武!
雖然姬景祿一早就跟她說,不用她換道。道元修行,他也能教。
她只說——“師尊乃武道絕巔,我欲承師尊衣鉢,只可以氣血繼之。”
姬景祿遂不言。
一位武道宗師的畢生所學,自然只能是在武道上。
他收於羨魚爲弟子,一是維護於家,替於闕周全身後事;二是繼於闕之名,徹底掌控鬥厄軍;三是替天子稍作彌補。
至於收徒本身,倒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但於羨魚非常清醒。
她既然要拜師,那就要學到姬景祿的真功夫,而不僅僅是借一張虎皮——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萬般靠不住,只有自己的拳頭是真的。在父親死後,她尤其懂得這個道理。
而還有一層更深的思考——天子任姬景祿爲鬥厄統帥,又那麼費心爲姬景祿掌軍改制鋪路,武道必然在天子的宏圖裡舉足輕重。
父親活着的時候常說,走對路比什麼都重要。
毋庸置疑,在景國若只有一條路是正確的,那就是天子劍指的那條路。
所以於羨魚毫不猶豫棄道修武,從頭再來。
之所以現在尚不體現武夫的狀態,還是道修的周天境,是因爲姬景祿還在幫她打武夫的基礎。等到萬般具備,她就會轟破周天、擊碎道旋,還道元於體魄,煉氣血於身魂。
到底是因爲什麼,姬景祿竟然會和原野關心同一個問題呢?
姬景祿生在中央帝國,且位高權重,無論什麼問題,都可以找到合適的強者去問,不需要去問姜望。唯獨一點,就是原野已經說出來的——十三證天人,橫渡天海之絕巔。此亙古唯一的成就,讓姜望或許擁有亙古唯一的視野。
去年的治水大會,尤其能夠體現姜望在天道深海的統治力。
那麼這個問題裡,究竟藏着怎樣的秘密?
姜望的回答,又將有怎樣重要的訊息!
於羨魚屏住了呼吸,認真地看着那尊天人法相。她感覺自己即將觸及深刻的隱秘。因爲她知道,姬景祿讓她問的那個問題,不會是姬景祿自己要問的問題。
爲什麼這樣一個問題,還要繞個圈子來問?
是誰要問,又是要瞞着誰?
現在原野代爲開口,真是再好不過的結果!
天人法相定坐於彼。
在原野的問題出口時,他明顯地感覺到,那一瞬間落在身上的諸多視線,或多或少都有了變化。
王長吉告訴他“目光是有重量的”,這句話他一直記得。他也一直掂量。
一路修行到如今,目光的重量他已悉知,甚而更近一步,在掌握【紅塵劫】之後,目光的情緒他也盡在把握!
雖不能如觀衍大師【他心通】那般,盡知其所想。但別人看他一眼,他就能知這人彼刻心緒如何,是憎是恨是厭——在戰鬥之中,這將是絕妙的戰機把握方式。
原野的問題並不簡單,若只是單純地問“是否有仙”,大街上隨便抓一個修行者,都能夠做出回答。
要如何定義“仙”呢?
從來說仙,都是“山上人”,飛出紅塵外,有別於人間庸碌者。
那些凡夫俗子見了超凡修士,有時也會尊一聲仙人老爺。
“仙”大約是一種強大的指代,是某種超越凡俗的概念。
那麼仙無處不在。
仙也並不存在。
但在漫長的修行歷史裡,“仙”還有過一個具體的定義——
那就是仙宮時代中,那些以“術介”爲核心、創造了全新仙術體系的……仙人。
仙宮時代,或稱仙人時代,已經徹底地落幕了。
所謂“革新天地之法”的仙術體系,也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失傳的失傳,空白的空白,剩下的也被拆碎了、搗爛了,盡歸於道術體系中。
久不聞世間有仙矣。
九大仙宮全都破滅,那些輝煌的盛景,被碾在塵中。
曾經盛極一時的仙宮傳承,被一一斬斷,只有零星碎片散落天涯,偶然被行人撿拾。
姜望正是那漫長時光裡,撿起仙宮碎片的幸運兒之一。
當然,那或許並不是幸運。
時間還沒有給出最後的答案。
天人法相淡漠地看着原野:“我想知道,道友是以何等身份,在問這個問題。”
原野箍發的法環,有奇妙的紋理,梳理着他的長髮,彷彿也一刻不停地梳理着道痕。
“今日於朝聞道天宮求道者,有身份之別嗎?”他站在那裡說道:“又或者說——身份不同,在你這裡得到的答案也會改變?”
“篩選是法家的事情,我只傳道,不在乎你是誰。”天人法相淡漠道:“答案就在那裡,我不會更改。但我需要知道你誰,才知道我要怎麼說,你才聽得懂。”
倘若傳道者不能做到一視同仁,朝聞道天宮就失去它創建的意義。
這正是姜望以天人法相坐鎮於此的原因。
仙龍驕傲,魔猿暴戾,衆生慈悲,真我縱意,唯有天人,高渺淡漠,最接近公平。
“你看到我是誰,我就是誰。”原野道直身在彼,立於殿中,但不被這座論道殿所籠罩。握道在手,忽而如在天外:“你想給我什麼答案,我就收穫什麼答案。”
坐在最後排的孛兒只斤·伏顏賜,忽而擡起頭來。那雙灰色的眼睛裡,在一貫的死意和神意之外,有了驚訝的色彩。
因爲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意識到——
原野並非原野。
而是那位現世神祇意志的載體。
伏顏賜年紀雖小,卻是聯席長老團首席長老孛兒只斤·鄂克烈的曾孫。天生一對灰色的死亡之眸,不需要怎麼學習,就能夠把握死亡的力量。
孛兒只斤家族傾族培養,鄂克烈更是時常把他帶在身邊,言傳身教。他雖然還沒有正式開始修行路上的衝鋒,只是吞丹開脈在遊脈境徘徊,但懂得的事情已經很多。
尤其懂得神祇。
這個原野的身份,他此刻說話的姿態,以及原天神的相關信息,這些結合在一起,輕易指出提問者的真實身份。
而原天神,也並未掩飾。
聯席長老團最早是分享君權的力量,與牧天子並立在神權之下。後來聯席長老團先被壓下,臣服於君權,再後來神權也被壓下。
大牧女帝赫連山海的意志高於所有。
在這個過程中,孛兒只斤家族對神的理解,十分深刻。
伏顏賜太知道現世神祇的強大,他很清楚草原上正在發生什麼。
此刻他的眼睛,也一再地告訴他,關於現世神祇的磅礴,那是淵深不測,根本不知盡處、無法勾勒的偉大力量。所以他也尤其地難掩驚意——
原天神爲何來此?
現世神祇,也需要向姜真君求道麼?
或者說,作爲現世唯二的現世神祇,原天神將有什麼動作?是否會影響草原?
想到這些,伏顏賜默不作聲地給那位躲在藏法閣裡的現世神使大人,寫了封信。
這麼複雜的事情,總不能讓他這個十一歲的孩子來負責吧?
“我看着你,忽然在想——”天人法相淡聲道:“若是原野站在我面前,他求的是什麼道,他會問什麼問題。”
對於姜望來說。
名爲原野的祭司走進朝聞道天宮,這本身就是一種昭明。
原野沒可能通過劇匱的九格考覈。
所以來的只能是原天神。
作爲所謂的“神命之子”,當他的身體被使用,他就已經死了!
原野定了一會兒,忽問:“你跟他很熟?”
天人法相道:“不算。”
原野又問:“你很瞭解他?”
天人法相道:“完全談不上了解。”
“那就收起你氾濫的同情心吧。”原野淡漠地道:“他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你也不知道他是怎樣歡天喜地的迎接神命之尊,怎樣快活地度過這些年。再給他一萬次機會,他會做一萬次這樣的選擇。”
天人法相亦不太有表情:“縱然他會千次萬次地這樣選,縱然我並不瞭解他。但僅就‘修養半生、神降而死’這件事,我會千次萬次地同情他。他的故事,你知。他的歲月,我憐。無關於其它,僅是人心之惻隱。”
他知道王長祥是怎麼死的,知道王氏如何族滅。他當然也清楚,王長吉爲何那樣疏離,始終無法對這個世界建立歸屬感。
如果說和國的神命之子,是類似於白骨聖子的存在。
那麼現世神祇原天神,和白骨尊神的區別又在哪裡呢?
在於力量?
在於位格?
在於一個被敬重,享祀現世,一個被抗拒在幽冥,斥之爲邪神?
如果說他和原天神路不同,哪怕對面是等同超脫的現世神祇,他也不會認爲自己是錯的。走到這一步的人,不會懷疑自己。
原野很平靜:“道不傳,我當浮舟於海。君不言,我亦就此別過。”
若非朝聞道天宮的建立,若非姜望一再地恪守其信、踐行其道。
若非姜望是當前這個時代最高揚的旗幟。
祂大概永遠不會來問姜望這個問題。
又或者說,不會以這種方式來問。
祂來朝聞道天宮問道,是給了姜望、給了這座天宮無上的尊榮。
如果姜望竟妄想教訓祂幾句,那真是太過了。
當然祂不會因此而生氣,憤怒是無用的情緒。
只是白來一趟,終究不很好看。
祂雖然在天馬原旁邊沉默了很久,但也有非常煊赫的時期。
祂輝煌的時候,世上還沒有姜望,甚至沒有國家。
原天神——如今淪落至此了嗎?
天人法相平靜地道:“道友,關於你的問題,我曾在天人那裡得到過類似問題的答案,但我不知真假對錯。如今天海動盪,我亦不能往驗證。”
原野道:“答者只管給出答案,判斷是聽者的事情。”
天人法相定定地看着原野,慢慢地道:“祂說‘天上無仙。人間也不該有。’”
原野的嘴角彎起一個奇怪的弧度,似乎在笑,但並不快活。
最後這個人說:“祂說得對。”
原野的身體這時候有很奇怪的變化,就在衆人面前,像一支蠟燭,身上的輝光如燭淚,一滴一滴的墜落。碎光如流,漾飛於室。
而他只是慢慢地坐了下來,閉上了嘴,大概接下來不打算再開口。
殿中一時都沉默。
神話時代破滅之後,正是仙宮時代的開啓。
曾經活躍於神話時代的強者孟天海,正是輸掉了時代主角之爭,纔有後來化身血河,吞食天驕,進行五萬四千年的長旅。
這個世界的風景,只對能看到的人開放。走到絕巔的姜望,一覽天下而無遺,現在當然已經知道,被諸方劃爲禁區、從來不許探索的天馬原,正是神國碎滅之地,宣告神話時代結束的地方!
他曾多次路過而未曾細看的那個地方,曾經也是如隕仙林一般的險地,只是後來被徹底鎮壓,才寂然於彼,很多年來,只是沉默地立在那裡,與觀河臺對峙於長河兩岸。
而在一些人的議論中——原天神只不過是神話時代破滅時的小角色,只是在看守天馬原的漫長時光裡,吸收了一些時代破碎的養分,才得以成就現世神祇。
這個議論姜望不知真假。
因爲景國對蒼圖神的評價好像也是如此,說蒼圖神是撿了神話時代落幕的養分,才得以成道,說祂“僥天之倖,狼鷹着冕”。
大概對現世神祇的輕蔑都從此句起手,就像罵人總要帶上家屬,總不能都當真,以至於姜望不能確定其真實性。
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和國自建立起來,就一直在天馬原側,從未挪移、擴張,也未被入侵過。原天神的神光,也從未超出和國範圍,這麼多年來,的確是作爲一個看守者的角色存在。
原天神今日問仙,所求爲何?
“啊,我有一個問題。”活潑明朗的鮑玄鏡,在這時候開口,天真可愛:“原野叔叔道友,您身上滴落的光,是什麼呀?”
原野轉過頭去,淡淡地看了這個小屁孩一眼。
和國神廟祭祀的淡淡憂愁的眼睛,對視齊國名門小少爺天真明媚的眼睛。
最後原野說道:“我亦求道者,不負責解你的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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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書前我們還在聊呢,還蠻期待他寫那個神經病時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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