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蕩天風過處,苦海翻爲紅塵。
法碑兀立高崖,像一柄斬開天穹的劍,也能依律而橫,刑懾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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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字的法家真言,萬萬年來,鳴於儀聲。
而三刑宮常以法碑爲“儀門”。
出則爲世,入則爲法宮。
公孫不害揹着荊棘笥,踏行在山階,兩手空空地回來。
就在這法家儀門之側,遇到了正要出門的吳病已——
隕仙林那邊的動靜愈來愈大,姜望諸相成“我”、萬界歸“真”的那一步,更勝於以力證道,直接動搖了諸天。他也以二十九歲的衍道年齡,再次創造修行歷史,打破冥冥之中的阻隔。
舊有的認知一再被打破。
那位被稱之爲“無名者”的超脫存在,已然不能遁身。
事實上,在祂進入人們視野,與凰唯真相鬥,被以“無名者”代指的那一刻,祂就已經不再“無名”!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無名者”即是祂的名姓,人們已經可以談論、並且越來越多地談論祂。每一次談論,都是一次勾勒。這個過程就像剝鱗去羽,而祂也必將輪廓清晰。
這段時間【無名者】與凰唯真的大戰,只是在不斷地拉長時空,延緩清晰的過程。當然,超脫之快慢,瞬息或萬年,都是一彈指。
凰唯真自然是希望在神霄開啓前結束戰鬥,【無名者】則是要拖延到變化發生。
這段時間隕仙林的危險程度遠勝於以往,就連楚國的駐軍都緊閉營寨,取消了巡行——
不時會出現的時空亂流,頃刻叫青壯爲朽骨,令名將復嬰童。
隕仙林裡天翻地覆,好多陳跡都消失。
兩位超脫者並非是在隕仙林交戰,而是在不同的時空,不同的因果線裡,不斷地追逐逃遁。
但隕仙林是祂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交手的地方,超脫者對撞的餘波,隨着交鋒的延續,不斷地擴張,不斷地體現威能。
超脫者的戰鬥無法觀測。
即便是絕巔強者,也只能從隕仙林的變化,體察那場大戰的波紋。
執掌矩地宮的吳病已,這段時間就頻繁前往隕仙林,清理時空亂流,規序現世秩序,承擔“矩地”之責。避免超脫者鬥爭的餘波,影響隕仙林環境,進而動搖這個世界。
隕仙林雖然不是什麼天規地矩的地方,從來兇名不衰,但也不好劇變太快。
“燕春回呢?”吳病已很直接地問。
公孫不害翻轉一雙手掌,顯示它的空蕩:“沒有帶回來。”
“燕春回再強,也未見得能勝你。李一執掌最初和最終,姜望諸相成我、萬界歸真,再加上太虛閣樓、荊棘笥,若是行動得當,困殺燕春迴應該不成問題。”吳病已若有所思:“是誰走漏了消息?”
這是相當嚴厲的指控!
也是無回谷中,姜望一句都沒有提的原因。
話一出口,就是裂隙。
三位真君之間的關係,雖然算不得什麼親密無間。但都是姜望所選擇的圍剿燕春回的隊友,至少在掃蕩無回谷這件事情上,是可以一致對惡的。
真要彼此生疑,只會令惡者快而善者悲。
在沒有確定性證據的時候,姜望只會攬責於自己。
當然,吳病已這也是在私下裡講。
公孫不害沉默一陣,然後道:“若一定存在某個走漏了消息的人。這個人不會是姜望,他對人魔從不手軟,從上到下幾乎殺了個遍,沒有最後掉頭的道理。況且這次行動也是他牽頭,燕春回一旦逃脫,就是他最大的麻煩——他沒有任何理由放跑燕春回。”
這位刑人宮的執掌者又道:“也不會是李一,李一的出身、立場、性情,都沒有支撐他這麼做的理由。”
“鍾離炎更不可能。他做不到。”
說到這裡,公孫不害擡起頭來,表情十分的怪異:“好像只剩下我了。”
他微仰在天光裡:“難道我是忘我人魔的內應?”
威!
儀石適時的撞響。
彷彿律法威嚴的審判。
風也動,聲也動,唯獨吳病已不動。
他定在那裡,聲音也定着:“走漏消息並不一定出於主觀的惡意,無意間泄露的情報也不需要理由。所以其他人也並不能排除。甚至這消息不一定要具體的某個人走漏。也許是燕春回被殺意觸醒,或者被靈覺驚動,也許是因爲某種不爲人知的秘法神通——燕春回在當今這個時代,以忘我飛劍成道,不是常理可測。”
“是啊,不是常理可測。人魔之惡,流禍多年。他如果是個好殺的,不會留到今日。”公孫不害緘然片刻,而後道:“但姜望新證、出其不意的今天,都未能將他殺死。來日難再有期。”
兩位法家大宗師,一個高冠博帶,一個勁裝武服;一個面無表情,一個眉眼豪烈;一個靜如山石,一個熾如篝火。實在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如此對立在法碑的兩邊,也在儀門內外。
一個正要走出去,一個正要回來。
吳病已慣來都是嚴肅的,在此刻也沒有波動,只是道:“就算是一個警告吧。雖然沒能殺了燕春回,也讓他知道,這些年人魔的賬都記在他那裡,遲早會有清算的那一天。叫他不要再那麼肆無忌憚。”
公孫不害並不能夠被安慰,吳病已也不是個會安慰人的人。
“警告的威懾在於刑殺可以實現。”公孫不害道:“今日殺他不成,恐怕助長其焰。”
殺了燕春回則萬事皆休,既然殺不了燕春回,所謂的警告,自然毫無意義。任是誰來開口,哪能嚇得住燕春回半分?
“你說得對。”吳病已擡步欲走,但想了想,又停下腳步,忽地問道:“你和顧師義還有聯繫麼?”
誰能想得到呢?
法家大宗師、刑人宮的執掌者,和天下第一豪俠顧師義,曾經是朋友!
那時候公孫不害還叫“孫孟”,亦是天下聞名的豪俠,與顧師義一見如故,相交百年。
後來他回到三刑宮,改回本名,世間再不聞“豪意”孫孟。
而顧師義獨行人間,漸漸成長爲天下所有遊俠的精神領袖。
這事兒沒幾個人知道,但吳病已自然是少數之一。
今天他突然提起來,叫公孫不害也沉默當場。
曾經的“豪意”孫孟,站定在那裡,彷彿沉默過了一段艱難的時光,最後只道:“荊棘笥在我的背後。”
刑人宮萬古以來的責任,他都揹着呢。
負棘懸尺,豈敢忘“法”?
顧師義是天下最自我、最隨心所欲的人,而法家是最規矩、最嚴格、最威嚴的學問。
所謂“俠以武犯禁”,“俠”與“禁”,本就難相容。
顧師義輕天下,法卻不容挑釁。
豪俠快意恩仇,行事但憑好惡,只求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不快打破頭。
法家卻要將一切都關到籠中。
代表“法”的公孫不害,和代表“俠”的顧師義,有某種基於“正義”的共存的時刻,但又天生不兩立。
或許這就是他們曾爲摯友,後來又分道揚鑣的原因。
還有聯繫嗎?
當然不會再聯繫了。
在風吹稻香的一百七十七年前,兩個人不打不相識,第一次對飲,大笑酩酊。在山風蕭索的九年前,兩個人喝了最後一次酒,都未盡興。此後再未相見。
人間正道是滄桑!
公孫不害的回答,無疑是讓吳病已滿意的。
他只是點了點頭,便往儀門外走。
公孫不害與他錯身,也走進了儀門之中。
矩地宮的執掌者和刑人宮的執掌者交換了一個位置,就算是結束了這次聊天。而後各有各的事務,各有各的責任。
但公孫不害卻停下腳步,卻又開口:“伱懷疑顧師義?”
他沒有回頭,吳病已也沒有。
兩個人就這樣背對着說話。
吳病已說話如鑿石,一字一字的錘砸:“一個極度固執、極度自我的人,如果篤信自己是正確的,那麼爲了這份‘正確’,他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所有匪夷所思的、你覺得不可想象不可理喻的,在那種正確之前都不值一提。我想顧師義就是這麼一個人。”
公孫不害回過身來,在法家儀門內,望着儀門外:“當初我的老師戰死天外,是你寫信召我回來。三座刑宮平等分立,無有高低。但我一直都很尊敬你。”
他一開始對吳病已是稱“您”的。
但那個“心”字,被吳病已削掉了。
因爲刑人宮的執掌者,在涉“法”的一切事務裡,不可以摻雜個人的心情。
“你九歲通經典,十三歲能注《法經》。十六歲遊學天下,九易荊棘,辦案一千三百四十六起,無一件不公。爲了探討俠與法的邊際,又化身孫孟,闖下‘豪意’之名,成爲唯一一個不曾觸犯任何法律的天下豪俠。同代之中,無人及你。前數百年,後數百年,也很難說有哪個法家門徒能跟你比。你能執掌刑人宮,是法理必然。”
吳病已也回過身,與公孫不害面對面:“這不是我或者韓先生說了算,這中間也並不摻雜什麼情誼。我寫的是公信,不是私信。”
刑是無情之事,人是有情之人。
刑人,就是以無情刑有情。
公孫不害當然不用誰來教他。
但此刻他看着吳病已,還是不自抑的生出幾分惱意。
我敬你,如師如父。而你如鐵如石。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不能習慣。
他開口道:“你盯着顧師義,是因爲他是天下豪俠的精神領袖,一呼百應,足能撼動天下。還是因爲他真的做過什麼惡,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地方?”
“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他做了什麼惡,所以我也不認可他做了惡。他當然觸犯過不同地方的一些法律,但也都不是什麼令人髮指的惡行,只是生性自由,不受規束罷了。”吳病已很直接地道:“我盯着他,是因爲他並不在乎‘法’。他有亂法的意願,和亂法的能力。”
“那你也應該這樣盯着姜望。”公孫不害說道:“煉魔,修朝聞道天宮,他根本蔑視秩序,對規矩並不敬畏。無論是世人的看法又或刑刀法劍,都不能框住他,他也極度自我,也一再挑戰固有的秩序。”
“你說錯了,你與姜望同行一路,但你並沒有真正認識他。”吳病已毫無波瀾地道:“真我姜望和豪俠顧師義,看似相類,都自我肆意,實則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顧師義目無法紀,自行其路。而姜望恰恰是個很懂法,很敬法的人。你的《證法天衡》,他倒背如流,薛規的《萬世法》,他一開始連名字都不知曉,後來已經可以同卓清如辯論書裡的觀點——他比你想象的更有認知。”
“有人給他魔功的消息,是希望他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修煉魔功,但他煉而不修。他雖煉魔,而置自己於法宮,自戴枷鎖,自駕刑刀。他修建朝聞道天宮,是一步一步推動,溝通諸方而後能成行。你認真審視他會發現,他很多看似狂肆的舉動,都是在現有的秩序框架裡前行。哪怕是震動天下的天京城那一戰。”
執掌矩地宮的大宗師,就這樣立在高崖,給出了自己關於‘姜望’的最後定義:“他其實很願意尊重規則,也願意在規則之下行事,只要規則是公平的。我想他已經懂得了‘秩序’的真義,明白它是一切安寧的基礎。”
“或許你很瞭解姜望吧!”公孫不害搖了搖頭:“但你並不瞭解顧師義。”
“我了不瞭解他們不重要。”吳病已毫無波瀾地道:“我只看事實。”
公孫不害看着這樣的他,終於說道:“你現在懷疑顧師義,但歸根結底是懷疑我。”
矩地宮執掌者與刑人宮執掌者生疑!
這消息若是傳出去,只怕會動搖法宮,震驚天下。
“你知道我不是針對你。”即便是這麼嚴重的事態,吳病已也面無表情,他絲毫不做掩飾:“本該十拿九穩的行動,卻敗於一隙之間。燕春回逃走的確有許多的可能,但那些可能性都很小——我平等地懷疑你們每一個人。”
公孫不害道:“合該懷疑!但不是無端猜疑!”
吳病已身如鑄鐵,就連冠帶都不許風來搖動:“在證據出現之前,懷疑只是懷疑。既然你說合該,又何來‘無端’?”
“你的懷疑有兩點。”公孫不害擡起手來,豎起一根手指:“第一,你懷疑我和顧師義還有聯繫,是我泄露消息給顧師義。這件事我無法自證,因爲以我和顧師義的實力,可以繞過任何已知的監察方式聯繫。”
吳病已淡聲道:“你也不必自證,世上沒有讓人自證清白的道理。”
公孫不害並不理會,又豎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你懷疑是顧師義提前報信,以至於燕春回逃走。老實說,你的懷疑非常牽強,沒有任何依據,有先射箭再畫靶的嫌疑——這跟顧師義有什麼關係?”
“首先,這是我的懷疑之一,不是我的全部懷疑。羅列所有的懷疑,再逐一排除,這也是正常的辦案手段。你過於激動了,是覺得我不該懷疑你,還是不希望我懷疑顧師義?你應該知道,你的‘覺得’和‘希望’,對我沒有任何影響。這同樣不是針對你,你是否執掌刑人宮,是否認識我吳病已,都是如此。”
吳病已毫不掩飾自己的想法,他也沒必要對公孫不害有什麼掩飾,他相信‘法’是可以公開的道理,他的懷疑也完全可以晾曬於陽光之下。
世上沒有陰私之真理!
“其次,這些年我一直在關注顧師義,我知道你也是,你對顧師義的追查力度,甚至是超過我的,你對他難道沒有懷疑?他有很多解釋不清楚的時候,我相信你比我還要清楚。”
他頓了頓,似是給公孫不害一點緩衝的時間,最後道:“我有我懷疑的理由,但鑑於你在顧師義這個名字之前所表現的不理智,我無法跟你分享。現在我只能說——我認爲這個可能性存在,姜望,你,顧師義,燕春回,這中間可以存在一條情報線。但在用證據確認這個可能性之前,我什麼都不會對外說。”
山風靜了。
儀石也緘然。
在許久的沉默之後,公孫不害開了口:“你覺得顧師義是平等國的人?”
吳病已道:“我沒有這樣說,我甚至都沒有提到平等國,但爲什麼……”
他看着公孫不害:“你會這樣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