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7章 哀心在此,不妨成燼

往常來東華閣,好幾次李正書都在。

當年在這裡背《景略》,說“太子射龍狐”之時,都是李正書在旁答疑解惑。

但今天的李正書,在摧城侯府裡主持他親侄李龍川的喪禮。

能以布衣之身,常伴讀於東華閣,甚至得了個“東華學士”的雅號,李正書絕對是天子最親近的幾個人之一。

但以後的李正書,將不再來東華閣。

皇帝陛下高高在上地坐在那裡,從來不讓人看清他的喜怒哀樂:“你知道麼?玉郎君從來都是個很懂事的人。”

“李先生很有學問。”姜望道。

皇帝道:“你知道朕說的是哪個懂事。”

姜望沉默。

“李正言是朕的逐風統帥,各方面都是上上之選,尤其用兵風格多變,揮灑自如,如書華文。但朕實在要說,純以修行天賦論,李正書勝他不止一籌。文華自不必說,能在青崖書院出頭,是寫得了天下文章的。至於武略……”

皇帝看了姜望一眼:“玉郎君也自謂‘不知兵’,從來不談兵事,不讀兵書。但有時較論史例,依朕來看,他韜略不輸李正言。”

姜望覺得這個“也”字實在是很莫名其妙。說李正書就說李正書,扯那麼遠呢。

皇帝道:“他是李家的庶長子,生母死得很早,自小是李老太君把他帶大。因爲個人才華太過,他選擇壓制修行進度,晚成神臨,以此避免和李正言競爭。因爲李家榮華太盛,所以他不肯入朝,情願爲家族韜隱——這樣的人,你說是不是一個懂事的人?”

以前姜望從來不會揣測天子的心思,但今天他想——天子大概是覺得,李正書這一次的辭行,是有些任性了。

那麼懂事的李正書,突然不懂事一次,天子不習慣。

姜望不由得說道:“懂事的人,常常是受委屈的人。總是咬着牙不吭聲,慢慢別人竟不覺得他會痛。”

皇帝的聲音像在極高的位置漂浮:“你在朕這裡受過委屈嗎?”

“草民沒有。”姜望垂眸道:“草民不懂事。”

若真沒有受過委屈,曾經的國之天驕,列國最年輕軍功侯,今日爲何稱“草民”!

天子冷笑一聲:“連你也沒有真心話跟朕講了麼?你們一個個的,心裡積着怨吶!”

今晨本該有雨,外間都起了雷霆,卻在這刻,驚散了。

暖閣之中懸明的寶珠,暖光都搖晃。

姜望擡起頭來,認真地看着這位親手建立霸業的皇帝:“如果您要這樣講話,那草民現在就會覺得委屈了。”

霍燕山努力地讓自己藏在廊柱後面,但因爲他在內官之中罕見的高大身形,躲藏十分失敗。

“霍燕山!”天子擡高音量。

霍燕山急步而前,低聲應道:“陛下。”

天子道:“江汝默今天去摧城侯府,傳達政事堂的意見,要予朕的定海神將以風光大葬。摧城侯是怎麼答的?”

霍燕山道:“摧城侯說,此事有公私兩論——於私而論,李龍川不是正死,不宜大辦,久視傷心。於公而論,李龍川享國之俸,不是爲國家立大功而死,不配受大祭。”

“狗膽!”天子罵道:“事涉世襲國侯,你敢有一字不實嗎?”

霍燕山伏身道:“內臣以項上人頭作保,未有一字增減。”

“姜真人!”天子道:“你怎麼看?”

盛夏的東華閣,給人涼颼颼的感覺。

姜望昂首直脊,受了這聲“姜真人”。

他扭頭看着霍燕山,居高臨下地問道:“敢問霍公公,江相當時是怎麼迴應的?”

霍燕山擡頭看着天子。

天子只道了聲:“說!”

霍燕山道:“江相說,李龍川是國家良將,他的喪事就是國事,理應國禮治之。但在這種事情上,一位父親的意願,高於一切。哪怕是國家禮制,也當爲此讓步。摧城侯既然不喜喧囂,怕驚擾了英靈,此事也就作罷。咱們哀心在此,不妨成燼。”

姜望轉身對天子一禮:“天子氣度恢弘,真乃千古仁君!”

皇帝冷漠地道:“江汝默是個老好人,慣會說場面話。只有你這樣的魯鈍之人,纔會當真。”

姜望道:“‘老好人’的評價,草民也聽過。‘面慈心黑’的評價,草民也聽過。江汝默可以是任何一種人,草民眼拙,無法看清,更不敢妄評。但大齊國相在摧城侯府,當着李龍川的遺體,只有態度,沒有場面。”

皇帝道:“那也只是江汝默的態度。”

姜望道:“您用江老爲相國,這就是您的態度。”

就像曹皆在海外,無論做了什麼決定,都代表齊天子。

哪怕齊天子自己未見得會那麼做!

姜述這樣的帝王,是願意讓臣屬擔美名,自己擔惡名的。若真有什麼事情激沸民怨,他也絕不會諉責於誰。只會說,“朕躬親”。

“不必說江汝默如何了。”皇帝一拂袖:“你來揣摩一下朕心!朕也想知道,你姜青羊會如何想朕。”

姜望道:“草民豈敢妄測天心!”

“你不得不揣摩。”皇帝說。

姜望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道:“伐夏一戰,逐風鐵騎連下奉節府二十三城,而後躍馬江陰平原上,對峙夏軍。正面鋪開,刀尖對刀尖。一次衝鋒,減員三萬餘,直接打廢了故夏之鎮國軍。摧城侯親爲先鋒,躍馬迎敵。其子其女,都在陣中,緊隨其後爲次鋒。舉家於一戰,此草民之所未聞而親見。”

“在鬼面魚海域,李鳳堯與草民言,說李氏接受朝廷的一切決定。在摧城侯府,老太君跟草民說,李家吃的是軍糧,端起這碗飯,就不會怨。此草民之親聞。”

“石門李氏如何,對不對得起國家,實在不在草民的言語中。在已經過去的那些年月裡,在那灑落的鮮血,折斷的弓,在您眼中!”

他擡高聲量:“陛下這樣的聖明天子,怎會不體諒一個父親的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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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似金玉,擲地有聲。

皇帝看着他,卻道:“你心裡想了這許多,講起來滔滔不絕,還說你不敢妄測天心!”

“……我臨時想的。”姜望道。

皇帝冷聲道:“這要衍道了,也不裝魯鈍了,敢說自己腦子轉得快了?”

姜望道:“說真心話,用不着腦子轉得快。違心的人才要費心思!”

皇帝看了他一會,道:“接下來打算去哪裡證道?”

姜望道:“中域。”

皇帝又冷笑:“中域風水好。大概更適合你。”

姜望道:“自古而今,沒有評出來的第一,更沒有自認的第一,只有打出來的第一。”

皇帝問:“那爲何不去北域?”

姜望沒有說話。

“你這樣子真叫朕心煩!”皇帝把奏摺揚起來,好像要砸他,但最後只是扔在桌上,發出‘啪’的一聲響:“滾吧!朕要上朝了。”

姜望拱手一禮:“草民告退。”

轉身便往外走,姿態十分灑脫。

皇帝的聲音又在後面響起:“出門就去中域,還是先回一趟博望侯府?”

姜望又轉回來,端謹地道:“回去看一眼。”

皇帝不耐煩地甩了甩手,像是驅趕惱人的蒼蠅。

姜望這回清靜地走出了東華閣,再未被打斷。

唯獨是當他走出東華閣的時候,回看那廊臺樓苑——大齊皇帝的龍輦,已經起步。隔着帷簾,只看得到皇帝的側影。他以手支額,靠坐在華蓋之下,似在短憩,又似是在沉思着什麼。

天是矇矇亮的,尚有幾顆星子。今天子履極至尊六十五年,每天都是這個時候去紫極殿。除非親征在外,否則風雨無阻。

在以往的任何一個時刻,齊天子在姜望心中,要麼代表威嚴,要麼代表力量,要麼令人敬畏臣服,要麼叫人感恩戴德。

但是此刻他感到,這真是一個孤獨的人。

……

……

如果說偌大的臨淄城裡,有什麼地方是永遠鎖在記憶中,永遠叫姜望覺得不會改變的,亦只有一座博望侯府。更具體地說,是重玄勝和易十四的家。

他們這時候當然都在家中。

和重玄胖在摧城侯府裡碰見,只是對了個眼神,彼此沒有一句話。這會兒在博望侯府裡再見,話就說個沒完。

十四不說話,只是默默沏了兩杯茶。

茶香淡雅宜人。

重玄勝中止話頭,強調道:“十四自己炒制的明前煎雪茶,跟易大夫學的手藝。”

十四便微微地笑了。

姜望道:“好茶!”

小飲一口,復讚道:“真好!太好了!天下無敵的好!”

十四拿來一隻青翠色的玉竹茶罐,放到姜望旁邊,眼角都泛笑:“帶着身邊喝。”

重玄勝大手一抓:“別啊,我都不夠——”

只抓了把空氣。

姜望把這隻茶罐仔細收好,又問道:“告訴我罷,十四,咱們向來同一陣線——勝哥兒這段時間都做了些什麼?”

十四笑着搖搖頭。

重玄勝道:“殺了幾個人。都是小角色。有什麼好問的?”

“那也值得你親自動手?”姜望問。

“氣不順,撒撒氣。會有人理解的。”重玄勝道:“倒是博望侯出面維護李家,多多少少讓人不安。”

姜望道:“天子不會在意這些。”

他又看向重玄勝:“你也不需要我來提醒。爲什麼?”

“什麼爲什麼?”重玄勝攤開大手:“我知道攔不住你,所以沒有給你寫信。我知道去鬼面魚海域沒有意義。所以沒有去。”

“不想說算了。”姜望喝了一口茶,又讚道:“這味道真是不錯!茶選得好,炒制手法更是出神入化。要是每天都能喝到,我真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再誇也沒有多的給你——”重玄勝驀地轉頭:“十四,守住咱們的家當!”

十四本來探向儲物匣的手,劃了一個大圈,捏了捏自己的額發。

重玄勝這纔看回姜望:“這回入宮,天子跟你說什麼了?”

他又擺了擺手,補充道:“你們私人的話不必說,說說涉及李家的部分吧。”

姜望就把自己和天子關於李家的對答講了一遍。

重玄勝靠坐在那裡,靜靜地聽完,而後嘆了一聲:“龍川以前總說,他大伯是如何好,是怎樣風流人物,以前總帶他去哪裡玩耍。他對他的大伯,還不算真的瞭解——李正書這樣的人,若不是生在李家,現在也該封侯拜相了。”

大家都在侯府,大家都有大伯。但……

大伯和大伯,有時候彷彿是兩個名詞。

姜望點頭同意:“李先生確實是個很有才能的人。”

“你沒懂我的意思。”重玄勝說道:“若天子能夠問鼎六合,李正書就是下一任相國。倘若不能,那麼李正書就是他留給下一位皇帝的相國。”

姜望沉默了一會。

他本想繼續沉默。

但還是忍不住道:“啊?”

重玄勝按了按額頭,跳過這個話題:“天子提到我了沒有?”

“他提你做什麼?”

“你好好想想。”

姜望認真地想了想:“‘出門就去中域,還是先回一趟博望侯府?’——這算嗎?”

“太算了。”重玄勝長舒一口氣:“你姜真人確實是好用。”

“怎麼?”姜望問。

重玄勝靠坐在大椅上,仰看穹頂,語氣略有唏噓:“於無聲處聽驚雷。東華閣裡的這番聊天,是天子對李家的安慰,是天子對你姜真人的關心,也是天子對我的——勸勉。”

這番話要費點勁才能理解,姜望想了想:“你是說……對你的警告?你本來打算做什麼?”

重玄勝閉上眼睛:“你不會想知道的。”

“恐怕是你不想告訴我。”姜望說。

“事情不會再繼續了。沒有什麼說的必要。”重玄勝睜開眼睛看着他,笑了笑:“暑氣凌人,不如吃茶。”

“我也要勸勉一下你。”姜望乜着他道:“講話清楚些,不要總是雲山霧罩。”

十四安靜地旁聽着,清澈的眼睛裡,也有疑問。

“有些時候講不清楚。”重玄勝笑着對十四解釋:“譬如我說天子對我勸勉,這就叫懂事,叫‘體天心’。但我若像某些人一樣,說天子是不是在警告我啊?這就叫心有怨望,非是良臣。往後可就危險了。有些升斗小民,講什麼都無所謂。你相公可是國家重臣,一言一行,都得費些思量。”

十四輕輕摸了摸他的肚子:“相公辛苦了。”

重玄勝用大手蓋住她的小手:“能與你攜手,無論身在何處,我都樂在其中。”

“你這樣子真叫我心煩!”姜望把茶喝了乾淨,將空盞在茶桌上一頓:“爺滾了!路遠事繁,不與你扯閒篇!”

說罷真個按劍起身,揚長而去。

“姜真人!”重玄勝在身後喊了一聲,而後道:“此去山長水遠,風疾路險,不知你能否一步登天?”

姜望拍了拍懸腰的劍:“你只需要靜等。”

就此孤身出門。

這是道歷三九二九年的盛夏。

一個名爲“姜望”的青年,決定去中域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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