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3章 龍宮禮

平安鎮,平安鎮……

人活在這個世上,有時候不止是因爲自己。

在經歷一些事情,付出一些感情後,有很多人牽掛你,有很多人盼你“平安”。

但“平安”有時也很難。

比如苦覺。

比如苦覺的師弟,苦性。

姜望其實是不瞭解苦性的。

只是隱約知道,大概有這樣一個人存在,因爲一場什麼變故而死去了。正是他的死亡,導致苦覺與懸空寺一衆師兄弟的關係一直都很彆扭。

他其實沒有想過追究苦覺的往事,因爲隨着天京城那場盛大的血雨,苦覺的死,已經在他心裡落幕。

老和尚奔波一生,說快意也快意,說苦楚也苦楚。

他與那些師兄弟的糾葛,他自己也已經告別。

那麼還要驚擾什麼呢?

但今天長河龍君如此正式地提及“苦性”這個名字,還用了一個“敢”字,這就足夠說明,苦性的死並不簡單。

爲什麼沒人敢說出來?爲什麼長河龍君敢?

那麼苦覺老和尚與自己的緣分……或者也能追溯。

在天京城那一戰的最後關頭,半夏老道所說的那些話,他雖然並不在意,他雖然不需要確定苦覺最初接觸自己的理由。

可是苦覺自己,需要答案嗎?

他不知道。

師父最後那封信裡,沒有教他怎麼做。

“苦性是懸空寺‘苦’字輩高僧,與當代方丈苦命大師是同輩,也是同輩之中天資最高的那一個。對了,他是苦覺大師的師弟,最親近的那種。他倆一個師父。”大概是怕姜望不瞭解苦性,端坐於椅的敖舒意,又如此補充。

黃河大總管披甲的身影矗在殿門之外,以當世衍道的修爲,守住此門戶,隔絕這場對話。

人們可以知道姜望來了龍宮,但絕無可能知曉,他與龍君聊了什麼。

殿內空空。

唯有坐着的敖舒意,和站着的姜望。

姜望放下飲盡的茶盞,從旁邊提起茶壺,慢慢又爲自己倒了一盞。

“姜某剛纔有些粗魯了,好比牛嚼牡丹,未盡雅意。”他極規矩地坐下來,與長河龍君隔着寬闊的大殿:“是應該坐下來好好感受纔是。”

他坐在這裡,突然想淨禮了。

他現在大概能明白,爲什麼苦性的死,對苦覺影響那麼大。

苦性與苦覺的關係,就好比自己與淨禮的關係。

上次來龍宮,正是和淨禮一起……

“喝茶嘛。”長河龍君淡笑着道:“渴時只爲解渴。不渴的時候,才能‘品茗’。”

“那姜某現在確實不是能夠體察箇中滋味的時候。”姜望本來還似模似樣地撥動水汽,敷衍些喝茶的禮儀,這會索性將那茶盞蓋上,不去喝了:“龍君陛下,這苦性何事,何妨直言?”

長河龍君笑了笑:“姜真人,你可知這世上沒有幾個人能與你講這事?要麼不知內情,要麼噤若寒蟬,要麼死心塌地。只有孤,不站任何一方,沒有任何牽扯。”

姜望扶膝而坐:“聽起來是極嚴重的事情。不過不曾見載於書,未有聞於別處。”

敖舒意笑道:“孤曾經聽過一句話——書上不能記載的,纔是這個世界核心的真相。君以爲如何?”

姜望道:“但也有司馬衡先生這樣直筆記史,復刻真相的史官。有《史刀鑿海》這樣偉大的史學着作。”

敖舒意道:“那等你有機會見到司馬衡,不妨問問他——苦性爲何而死。”

“如果有機會拜見司馬衡先生,如果他願意答我,我當然是要向他求證的。”姜望說道:“我想要求證的事情有許多,不止龍君陛下說的這一件。”

敖舒意看着他:“當初你龍宮獻禮,與孤有分人情在,孤才願意開這個口。但你要知道,這個口,開得不容易。”

“孤也沒什麼不好意思說的。”敖舒意道:“環顧天下,羣雄並爭,天下水族,皆爲分治。姜真人覺得……孤這管不了長河的長河龍君,是如何才能安坐龍宮,一任風雨數十萬年?”

姜望道:“自然是因爲龍君陛下英明神武,仁睿寬宏——”

“因孤不爭!”敖舒意打斷道:“不管不顧,不問不言。斬斷利爪,拔掉尖牙,你就可以作爲吉祥物存在。呵,龍鳳呈祥!”

殿中一時沉默。

直面難堪的事實,總是需要一些勇氣的。對於敖舒意這等身份的存在,尤其如此。

姜望想了想,直接說道:“姜某已知陛下開口之難。不妨直言,姜望能爲陛下做些什麼?”

敖舒意輕撥茶蓋,悠然道:“是孤請你來龍宮相會,或許孤應該先告訴你,孤能帶給你什麼。”

姜望不動聲色,靜待下文。

敖舒意道:“首先是苦性。當年的事情其實很隱秘,知情者寥寥無幾,且大多都只有片面消息。但此事的前因後果,箇中曲折,孤都看得清楚,這些年也算想得通透。又立場在外,能與你說個分明。似孤這般,當世恐無第二。”

他看着姜望:“至於你身上的天人態,孤不方便直接出手,但當初烈山人皇設長河九鎮時的一些心得體會,孤或者可以與你分享。”

姜望輕嘆一聲:“這樣說來,我好像沒有什麼拒絕的餘地?”

敖舒意道:“對你來說,恐怕第一點比第二點更重要。”

事實也很分明。在囚牛橋上,福允欽已經明示暗示長河龍君很懂封印術,能對他有所幫助,他也只說沒有時間。甚至敖舒意親自延請,他還是過來灌口茶就走。

卻在聽到苦性的名字後,老老實實地坐了下來。

讓他挪不開腳步的,名爲苦性,實爲苦覺。

姜望緩聲道:“還是要聽聽看,龍君有什麼用得着我的地方。”

敖舒意的語氣很隨意:“福允欽是在囚牛橋接到的你,想必你對那邊的洛國,並不陌生?”

“算是知道。”姜望說。

敖舒意又道:“他們過去做的腌臢事情,你也是知道的了?”

“如果您是說他們暗中從事水族奴隸生意的事情……我是知道一些的。”姜望道。

“暗中嗎?”敖舒意問。

“我必須要坦誠地跟龍君說,我個人非常尊重人族水族之間簽訂的古老盟約,我堅決反對水族奴隸生意,也會在權責範圍內儘可能地去阻止……但這不會成爲一樁交易。”姜望清晰地說道:“太虛閣沒有干涉現世秩序的權利。我們超然的前提,是我們尊重秩序。”

爲什麼黎劍秋、杜野虎他們在莊國的改革,姜望沒有提供任何實質性的幫助?

因爲他沒有這樣的權利。

除非他以個人而非太虛閣員的身份,參與其中。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讓杜野虎他們不受規則外的力量干擾。所謂“啓明三傑”,最後也的確是因爲政改失敗才被驅逐——當然,無論他們是否承認,這就是最大的幫助。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在公平的環境下競爭的。

敖舒意看着姜望的眼睛。

姜望確定地說道:“在洛國沒有違反太虛鐵則的情況下,我不會對他們做什麼事情。即便他們違反了太虛鐵則,也是在太虛閣的公議後,纔會有所行動。”

到了姜望現在這樣的地位,擁有這樣的影響力。如洛國這般的國家,興滅只在他一言之間。

但他不會真的去一言興滅。

越是真的擁有力量,越是要謹慎去對待。

這一點他早在玉衡星君那裡有深刻感受。觀衍身具無上神通【他心通】,卻從不輕易使用。他可以最簡單地去了解每一個人,卻最笨拙的使用真心。

敖舒意‘呵呵呵’地笑了:“孤不是要你去把洛國怎麼樣。說到底,就算你把洛國碾碎了,又能怎麼樣呢?那只是一顆釘子,某些人在試探孤的態度。”

姜望皺眉。

敖舒意沉聲道:“當初烈山氏逐羲渾氏,水族大分裂。我們站在人族這一邊,被罵做叛徒走狗。我族的鮮血,把長河都染紅了!因爲什麼?因爲我們相信烈山人皇的承諾,相信祂的偉大人格,相信只有祂能夠建立永久的和平,讓現世永恆安寧。”

“但是現在呢?安寧好像是存在的,但跟我們關係不大。你在莊國經歷頗多,你很知道清江水族的經歷。他們爲莊國立國付出了多少,又被踐踏成什麼樣子?可有人爲他們抱不平?再往前看,清江水族這一支,從神池遷來,神池水族的命運,大家都不陌生。”

敖舒意大概很久沒有說這些話,一時停不住:“你以爲那些人都不知道,這樣對待水族是錯誤的嗎?但對他們來說真正重要的事情是什麼?是水族有沒有可能威脅到人族,是孤敢不敢怨懟。我們信任烈山人皇,但烈山人皇自解後,他們不信任我們。說什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當初拉着我們一起對抗羲渾氏的時候,又是怎麼說的呢?”

姜望一時沒有話講。

他的妹妹姜安安,和清江水族小公主宋清芷是好朋友。他的兄弟杜野虎、朋友黎劍秋,現在和清江少君宋清約,也是志同道合、相交莫逆,號稱“啓明三傑犬蛟虎”,現今還結伴而行,一起尋找把理想修築爲現實的資糧。

水族身份在他這裡從來不是問題,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問題在現世長期存在。

“我其實不喜歡喝茶,但我需要有一些……不那麼危險的愛好。”敖舒意按着茶杯道:“我退讓不是因爲我害怕,到了我這樣的境界,活了這麼多年,還有什麼需要恐懼嗎?我是真心地希望和平。我希望天下水族,都能安寧地生活。我以爲閉門可以卻惡,退讓可以久安。姜真人,你代表人族的未來,當初在黃河之會,我看着你登頂,你告訴我,我錯了嗎?”

“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倘若我就能代表人族的未來,人族豈不是在天道口中?”姜望認真地道:“龍君陛下,您問的問題我無法回答。我想,淵廣如您,也不是真的需要我的答案。”

“那麼,我應當如何迴應您呢?”

“姜望要告訴您,姜望的態度。”

他坐得很端正,態度尤其如此:“我必須要承認,我不是水族,我雖然看到了水族的遭遇,但我無法完全地感同身受。我有過一些零碎的思考,但幾乎不曾真正站在水族立場去想問題。我總以爲時光還有,儘可以交給更成熟的時候。今天坐在這裡,我感到光陰緊迫,莫名想到很多。以後我會深思此事,並且盡力而爲——”

他說到這裡,亦直視龍君的眼睛:“不過這仍然不是一場交易。我不會因爲龍君陛下能夠給予的幫助,去對付任何勢力,任何人。”

他舉起茶杯:“就飲此一杯吧。多謝龍君款待,或許等姜某有閒了,再來叨擾。”

仍是一口飲盡。

這龍宮珍品,夏季的新茶,他着實沒能嚐出什麼滋味來。自己也覺得浪費,笑得不太好意思。

但轉身卻甚是堅決。

苦覺師父的故事……或許等他從天道囚籠掙脫,再去探尋吧。

不過就在他走出殿門的時候,手中卻多了一支玉籤。在觸手的瞬間,便有許多繁複信息,淌進腦海。

卻是一部【九鎮暇談】。

裡面詳細記述了烈山人皇與長河龍君的幾次對話,全都是烈山人皇創造長河九鎮的一些心得體會。在封印術的領域,這絕對是瑰寶!

姜望驀地持籤回身,但身後宮門已閉,巍峨壯麗的長河龍宮,已經消失不見,只遺留時空的斷橋。

耳邊在這時候響起敖舒意的聲音——“這也不是一場交易,這是孤送你的小小禮物。”

身前並無玉階,但擡步已登石橋。

長河浩蕩在腳下,再看人間已不同。

大浪滔天,大風吹胸懷。心中流轉着九鎮暇談的內容,再看這囚牛石橋,只覺每一處紋理,都有了新的釋義。

相較於“九鎮暇談”裡所講述的九鎮相關奧義,最先讓姜望關注的,其實是九鎮暇談本身。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姜望都以爲——很多人都這樣以爲——長河龍君敖舒意,不過是烈山人皇的狗,是他所扶持的龍族傀儡,是一件工具而已。

海族那邊罵敖舒意是“河犬”,人族這邊面上尊爲龍君,心中又何嘗不是如此輕賤?

但從“九鎮暇談”的內容來判斷,情況似乎不是如此。

這支玉籤是以對話來展開記錄,而從對話的形式來看,烈山人皇和長河龍君的關係是比較親密的,甚至於……近乎師徒。

也是,無論被怎樣貶低唾罵,無論怎樣低調忍讓,敖舒意畢竟是活過數十萬年的偉大存在,世上焉有斷脊之超脫?當年的浩蕩歷史,定然不是一句“斷脊河犬”能帶過。

在這樣的時刻,姜望倚欄而眺,只覺天道壓力雖然近在咫尺,但這世界是如此廣闊。天地無涯,大有可爲。身上這點枷鎖,又算得什麼!

歷史浩蕩如長河,當中多少驚濤。今時今日我姜望的故事,千萬年後,又會被如何傳說?

……

……

龍宮大殿之中,只剩龍君獨飲。

黃河大總管福允欽站在門後,輕聲問道:“懸空寺苦性的事情,不跟他講了嗎?”

敖舒意細細地點茶,最後道:“總有一天他會明白,這也是禮物。”

第2155章 在日落之前第2509章 畢竟身在苦海第457章 燕梟之能第1809章 自有後來者第752章 鄉人相逢於異鄉第484章 ?你有拳,我有劍第1734章 凡六敗七命者第2293章 龍宮禮第197章 日出而天下明第1293章 昭圖第1767章 且持此鏡,受吾之命第589章 國之大小第723章 畫眉晚上十點更新第1483章 世界不是隻有山和海第三十三章 新莊第1847章 無妨!第665章 等它來,看它如何第1011章 ?備戰第2154章 太虛閣員,代天而巡第1736章 蒼生憐我,我憐蒼生!第560章 名器之養第603章 室內之室第1866章 薄倖郎君第187章 覆軍殺將第673章 世間無限丹青手第311章 攔我屠刀十月小結第1798章 客自遠方來第1139章 得意第691章 大戰方酣第1319章 從此不敢比驕陽第1521章 我以有情付無情第2325章 稱之爲“病”第1639章 天佑之第1646章 不知郎心第1758章 一池春水映桃花第2196章 人生至此如懸筆第332章 老將白髮,曾見多少生死!第968章 ?同爲青牌第1207章 ?仰面而死第648章 我有何懼第1642章 厄耳德彌第四十三章 古義今尋第545章 已經天涯第1648章 邊荒故事第2313章 日月斬衰第2218章 願君無憂第1850章 如意第228章 救命稻草第362章 兄友弟恭第859章 你是何人第七十八章 一切皆有來由第十五章 若爲求道,履險如夷第八十一章 惟願第699章 清江底第481章 王權之契第725章 潮聲起第1599章 一生中遺憾的事情第1799章 此間有真意第865章 體面第1309章 ?歲月不饒第442章 工欲善其事第1883章 請亮尊臀第2322章 東海無事,因恨興波第1448章 永駐此宅,天授神名第七十五章 孔恪韓圭已成祖第三十三章 豈有此理第388章 不請自來第1543章 捨我其誰祝慢西新婚快樂,請假兩天飛去見證第一百三十章 天地,君,親,師第1144章 ?披衣而起第1717章 電蛇撕裂長空,將有一場驟雨第840章 近許者禿第2454章 觀瀾天字叄第481章 王權之契第590章 西渡夫人第2378章 人皮渡舟第1871章 我未早生十五年第208章 橫掃第八十二章 有事念及,便算記掛第1872章 我試着追逐一種可能第七十二章 惡長生第2322章 東海無事,因恨興波第2461章 世上所有的裂隙(最後一天求月票)第1573章 單騎奪門第2475章 三途橋上第184章 鑄劍第1701章 他很寂寞第2499章 真龍同代,天下不幸第六十一章 八門法界,衆生平等(最後一天求月票)第十四章 渴飲陰溝之水第1198章 長生第1389章 ?名家門徒第1213章 ?體貼(爲盟主僅在等人加更!)第1280章 隔帷兩世第512章 懲處第241章 風起於青萍之末第2504章 有酒有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