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現在有什麼一定不能讓人知曉的秘密嗎?
好像也沒有。
歧途不輕出,見者必死——離齊時爲了示誠齊天子,已經暴露。至少齊天子和重玄遵都知道了。
地獄無門卞城王的身份——有惡名但無惡行。最多就是遊家滅門桉……大不了站出來指證遊缺未死,平等國孫寅仍在,這事不是扯不清。
他殺了趙玄陽——靖天六友本來也這麼認爲,只是缺乏證據。牧國的神冕大祭司,是否有必要爲景國的靖天六友提供證據呢?
血傀真魔宋婉溪的存在——那是莊承乾的手筆,且一直在萬界荒墓活動。若被鏡世臺掌握,有可能做成通魔的鐵證。但在那之前,他完全可以交出魔傀,任三刑宮驗證。
在殺死莊高羨之後,他是擔山之人卸重負,久鬱之人斬塊壘,世間無處不可去。
可以說已經沒有什麼事情能夠影響到他,得享真自由!
但就算事無不可對人言,他也不願意做一個毫無隱私的人。
世上沒有任何人願意永遠地失去隱私!
塗扈這門神通的恐怖之處,正在於此。
總有光照不及,總有人心隱秘。
所謂“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塗扈盡知也!
姜望一直到今天,在塗扈直言相告後,方能窺見塗扈真正的強大之處。
名爲【天知】的這門神通,乍看起來好像並不如何強大,本身不具備任何殺傷性。
但在塗扈這種向以“博聞強識”聞名的強者手中,用恐怖都不足以形容。
它是厚積薄發類的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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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年積累下來,憑藉【天知】,塗扈知曉多少人心隱秘?知曉多少世界真相?
他還擁有廣聞鍾!
憑此鍾廣聞天下,求道於外。
掌握【天知】神通、又手握廣聞鐘的塗扈,知人心又知世,恐怕是現世最靠近“全知”二字的存在。在“凡有水流處皆知也”的皋皆死後,更是如此。
也唯有這般強大的塗扈,才能輕鬆算計幻魔君,才能輕鬆掌控蒼圖神教。讓在漫長歲月裡一直沐浴蒼圖神光的草原,竟於萬教合流的過程裡,沒有一點波瀾發生。
這樣的塗扈,放在敏合廟真是再合適不過。相較於穹廬山上的蒼圖神殿,敏合廟纔是他的根本!無怪乎登頂之後仍不放手。
塗扈的道路和皋皆的道路是否有衝突?
皋皆之死,是否有益於塗扈的超脫?
姜望心中有太多的問題。
而他現在只能問一個問題,然後就要給塗扈一個暫不知要回答什麼的答桉。
可以拒絕交換答桉嗎?
姜望心裡想的是這個問題。
但看着塗扈的微笑,他非常明確,若是真正這麼問了,這個就是他的問題。於事無補的問題。
這一刻他心念萬轉,想了又想。最後問道:“【天知】神通所要求的這個答桉,是必須真實,還是必須正確?”
塗扈笑了。
他發現他對這個年輕人的判斷仍然精準,姜望的確具備非凡的靈性,姜望把握了問題的關鍵。
如果答桉必須是真實的——人有時候會欺騙自己,自以爲真實。
如果答桉必須是正確的——人會有錯誤的認知,自以爲正確。
至於如何欺騙自己,如何讓自己產生錯誤的認知,那就存在太多種可能。
面對【天知】,姜望要問的,不是超過他自身隱秘價值的問題,而是對抗【天知】的辦法!
真是一個勇敢的年輕人啊。
塗扈笑着給予回答:“【天知】所求的答桉,必須是你所知的真實。”
姜望沒有說話。
他在等塗扈的問題。
他在思考,如何在聽到不願回答的問題之後,第一時間完成對自己的欺騙……或者在聽到問題之前就要先做到?
塗扈看着他,平靜地問道:“你已經很靠近那一步,靠近洞世之真,有很大的機會超越李一,打破修行世界的歷史記錄……爲什麼沒有繼續往那個方向走?”
姜望愣了一下:“就只是這個問題?”
塗扈笑道:“這個還不夠嗎?我們不是敵人,我不打算叫你難堪,也不準備發掘你內心的隱秘。”
在殺死莊高羨,最後一個神通也開花之後,姜望的確看到、並且清晰地把握到了洞真的路。
對現在這個一身輕鬆的他來說,洞真的路很簡單。
無非是沿着身成三界的路,繼續往前走。
甚至於,“身成三界”本身,即可視爲對洞真境界的預演。
三界擬真,而後三界成真。
但……
他平靜地看着塗扈,回答道:“小真也。吾不求。”
簡簡單單六個字,真如真言有萬鈞!
楓林城外面對半夏的問題,他說他從來沒有把李一當成目標,那不是狂言。也並非對李一不尊重。
倘若只以修行的速度而論,在成就洞真這一步上,他幾乎是確定性地可以超越李一。
可那樣的洞真,有什麼意義?
那樣的洞真或許並不值得李一出劍!
在修行的歷史上勒碑爲念,或者是無上的榮耀,但他早已做到過。
洞真境界或許是很多修行者一生求不得的終極目標,但豈是他姜望的終點?
廣闊天地,大好人生,有無限可爲!
他遇到過那麼多驚才絕豔的人物,見過了那麼多璀璨絕倫的風景,又豈會固步自封,豈甘於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姜真人”?
當世真人絕不普通,但他姜望若只得一個真人,那就太普通!
就如當初他對齊天子所說,他要求洞真無敵!
莊高羨雖死,此心猶熾!
這麼多年的奮苦修行,對強大的追逐早已刻進他的骨子裡。
他求洞真無敵,是爲了殺死莊高羨,但不僅僅是爲了殺莊高羨。
在莊高羨死後,洗掉仇恨的眼睛,清楚看到自己想要變得更強的心。
在很小的時候,在同齡人都還在玩泥巴的時候,他就嚮往御劍青冥……他總是想要看到更遠的風景。
所以此刻面對塗扈的問題,他回答得如此堅定。
在答桉出口之後,他沒有感受到任何異樣。
也不知是不是因爲他說了心底最真實的答桉,所以感受不到神通的影響。又或者已經被神通影響了?
倘若有意說謊,會發生什麼?
又或者……【天知】神通真的存在嗎?
姜望心中雜念萬般。
與塗扈越是接觸,越是不懂他。站在廣聞鍾前的這位神冕佈道大祭司,好生神秘!
不同於姜望的七想八想,塗扈從始至終都很平靜。
就連姜望說小真他不求,塗扈也只是微微一笑,好像並不意外。
在某一個時刻,姜望心中會生出這樣的想法——他或許什麼都知道,只是帶着答桉問問題。
“我很期待你洞真的那一天。”塗扈說道:“我會繼續關注你的。我很想看看你堅決要走的,是一條怎樣的路。”
姜望道:“或許大祭司更應該期待我衍道的那一天。現在的您,對我來說太神秘了。”
廣聞耶斜母殿讓人不安,這種好像徹底被看穿的感覺,讓人非常不自在。
他已暗下決心,不至衍道,絕不再來。
考慮到類似於這次被呼延敬玄拎來的情況,這份決心還要加個補充——至少是絕不主動再來。
“我以爲我在你面前是和藹可親的形象呢。”塗扈微笑着道:“很少有人能在我這裡免費得到回答,而你從第一次見到我,就問了很多問題,我也回答了你很多。”
姜望的確是有逮着強者就瘋狂求教的習慣,當初剛開始跟青雨寫信,他也是逮着機會就問修行的問題,後來才轉爲互相討論,再轉學爲教。如重玄勝如李龍川如許象乾,哪個沒被他纏着問過?被司玉安拎着去禍水的時候,他還順便請教了一下劍法呢。也不管司玉安怎麼橫眉豎眼。
這是他第一次因爲這種習慣而不安。
這個世界太危險了,不是什麼名字都能宣之於口,也不是什麼人都能請教!
“所以代價是什麼呢?”他問。
塗扈笑道:“朋友無須代價。”
“那我還有一個問題。”姜望道:“如【天知】這樣的神通,難道不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嗎?這樣纔有助於您隱秘地提升知見,在人們未曾戒備的情況下完成修行積累。大祭司爲何會告訴我呢?”
塗扈緩聲道:“隱瞞着更好……以前是這樣。以後不是了。也不用了。”
“此話怎講?”
“你會知道答桉的。”塗扈笑了笑:“很快就會。”
姜望審慎地道:“但願那個答桉是風平浪靜地漂到我面前。”
塗扈的眼神饒有深意:“看來你吃過很多次虧了。”
姜望笑着道:“我啊,是踩着陷坑一路跑過來的。”
塗扈略略地沉默了一會,道:“跟你說個消息吧。”
“什麼消息?”
“太虛會盟,想必你是知道的?”
姜望點了點頭。
塗扈道:“太虛會盟最後的結果已經確定。虛淵之和太虛派其他門人的情況,就不用我來告訴你了。太虛幻境不日就將重新開放。
“我要告訴你的是——太虛閣也將作爲一個絕對中立的洞天,正式開放。
“但這個開放,是有限制的。它並不面對所有人。
“爲促進人道洪流的發展,爲更好地使用太虛幻境。經太虛會盟商討,將爲太虛幻境設立一個絕對中立的巡察組織,負責巡察太虛幻境內外一切違反太虛鐵則的事情。
“這個組織就以太虛閣爲名,以太虛閣爲根據地。
“太虛閣的成員,即爲太虛巡察使,暫定九額。
“這九個名額將完全開放,將在全天下展開甄選。”
姜望認真地聽着,一言不發。
太虛閣意味着什麼,太虛閣員意味着什麼,他當然很清楚。他不清楚的是——塗扈爲什麼跟他說這些?
塗扈繼續道:“太虛閣員的修爲,要求是真人。”
明白了!
“太虛幻境面向未來,太虛閣也更傾向於年輕的真人……你有機會爭這個名額。”塗扈說道:“關於太虛閣的具體架構,關於如何確保太虛幻境的絕對公正,種種細節,還有很長時間的商討。你還有時間,但是要儘快了。”
姜望略想了想:“絕對公平,絕對公正,說起來是很輕鬆的。但太虛閣如何能夠保證這一點?”
塗扈道:“更具體的細節還有待商榷,權責之分諸方還需要拉扯,我們現在只是討論出來一個大概框架。但關於你的疑問,我可以告訴你——
“加入太虛閣的成員,在任期之內,要宣誓脫離一切組織,此後作爲完全中立的存在。
“九名真人的戰力,是太虛閣踐行權責的第一重保證。
“太虛閣本身作爲洞天之寶,也將交予太虛閣員掌控,此爲第二重保證。
“對於太虛閣員任期內的一切行爲,太虛道主將予監督,也將予以支持,此爲第三重保證。”
太虛會盟裡,諸方的誠意的確是能看到幾分了。
無論桌底下的手段如何,至少在桌面上,與盟諸方的確是在“天下大公”的基礎上,在人道洪流健康奔涌的前提下,拿出這樣一個方案。
畢竟人道大昌,是所有人族的共同利益,共同追求。
姜望道:“天下如此廣闊,強者不知凡幾。您覺得我有機會?”
塗扈看着他:“我怎麼覺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麼覺得?”
姜望於是笑了。
笑得溫和,從容,自信。
“我已經知道答桉。”塗扈平靜地收尾:“今天的談話該結束了。我很有收穫,希望你也是。”
塗扈的風格,和姜望見識過的所有佈局者都不同。
聊天已經結束了,他仍然不知道塗扈想要做什麼。
難道僅僅只是滿足一下好奇心,結一個善緣?
塗扈好像從不費力。
但總能波瀾不驚地得到他想要的結果。
姜望心念一轉,便道:“我來一趟敏合廟不容易——”
塗扈打斷道:“呼延敬玄請你好像沒費什麼力。”
姜望咧着嘴,強行把自己的話茬接了下去:“大祭司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呢?”
塗扈又一次笑了,他突然發現自己今天笑了很多次。
這實在是一個有趣的人。
“你想讓我幫什麼忙?”
“一個很小的忙,對您這樣的大人物來說,不費吹灰之力。”姜望討好地笑道:“您可不可以請云云殿下來一趟敏合廟?燒香也好,拜神也好,討論教務也好,隨便找個理由。我有個朋友,跟云云殿下有點誤會,想要當面解釋。”
塗扈深深地看着他,給了一個無情的微笑:“云云殿下可是很記仇的,我愛莫能助。”
姜望唉聲嘆氣,失望的情緒溢於言表。
塗扈只是微笑。
姜望於是拱手道:“那您幫我另一個忙——您這樣的人物,總不至於拒絕我兩次吧?”
塗扈並不能被綁架,仍是微笑:“那要看是什麼忙。”
姜望收去了所有情緒,認真地道:“請您讓呼延真人來追殺我,隨便安個什麼罪名都可以。”
塗扈的眉頭才皺起,便又聽得他補充:“但不能真殺。您得全程看着。”
塗扈眉頭展開,嘴角浮出笑容:“你是不是也太不見外——”
就在他說話的時候,姜望已經往外走,同時輕輕豎起他的食指,隨意地搖了一下。好似神佛搖槌,聲聞牽動。
鐺!
塗扈身側,廣聞鐘響!
聲傳萬里草原,其曰——
姜望至草原,可求一敗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