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3章 武夫

曾經無數次問自己。

爲何要選擇武者的路。

人族是有修行路的,有通天大道!

發源自遠古時代的“道”,歷經遠古、中古、近古,直至現世,早已發源出無數支流。

從遊脈到絕巔,每一步都得到無數次驗證。

古往今來的才智之輩,已經探索了近乎無限的可能,一代代沿革,成就今天的“道”。先賢的智慧,勇者的鮮血,鋪開成通天的大道。

道儒釋,兵法墨,有太多已經走通的絕巔路,清晰地體現在修行世界。哪怕是超脫路,也有不少歷史的留痕,在時光的波瀾中,映出了隱約的輪廓。

且還不斷地有驚才絕豔的人物,在開拓“道”的邊界。

僅這幾年,就有“玄學”、“雜學”、“幻想成真”。

那爲什麼還要往前走,走一條這麼荒僻的路?爲什麼還要這樣拼,拼了血汗,還要拼命?

因爲我們要讓後人知道,“人”的選擇,不止一種!

“道”包羅萬象,但“道”非唯一。

固步自封者,必將被時代淘汰。

勇於開拓,正是武夫的精神!

在現世武道的頂點,王驁舉拳而問——

問蒼天,是否有路。

天道其實早有回答,亙古的屏障,就是無聲的迴應。

但這個回答,王驁不滿意。

自古而今,千千萬萬的武夫,不滿意。

以武止戈,以武當國,以武夷不平。

武夫的不滿意很簡單——

出拳,出拳,出拳。

轟他個面門分五色,轟他個鼻血淌中庭。

轟他個石破天驚,轟他個乾坤倒轉。

逢山開山,撞碎南牆。

若世上無路,轟開此處阻隔,腳下便是道路。

王驁五指的拳峰,是武道最高的風景。

拳峰愈見愈高,愈遠愈磅礴。

修行至此是窮途,一拳轟出五指山。

這一道拳印,這一座五指之山,代表武道的“極限”,近乎無限地往前轟鳴,向未來開拓。

眼前無盡迷霧,頓作煙塵滾滾,近乎無限地向兩邊盪開。

玉宇澄清萬里埃!

在此岸和彼岸之間,出現一霎近乎永恆的空白,一時只有山影在前行。

之所以有這麼多的“近乎”,是因爲真正永恆的迷霧,正在回涌。

王驁只出了兩拳,一拳轟開天道屏障,一拳轟開永恆迷霧,的確是當世武道第一的力量體現,蓋壓所有武夫而存在。可是當他眺望前方,他的眼前只有自己轟出去的拳頭,和茫茫的空白,並沒有看到彼岸!

這一剎產生的落差是令人絕望的。

天下第一的武夫,轟天裂海,也轟不開前路。

難道武道絕巔並不存在?

難道武道根本是一條行不通的路?

不。

是我還不夠強大,是我還沒有走到武道的盡頭。

這還不是盡頭!

在這樣的時刻,王驁心中沒有想到任何人,任何事。

他只想到一個個寂寞的揮拳的夜晚。無數次地揮舞拳頭,無數次地潑灑血汗,纔在這孤獨的長旅,明白自己想要的永恆。

世上沒有拜來的路,沒有天予的路。

路在腳下。

王驁一步踏出!

踏向永恆迷霧回涌的深淵,踏向不知是否會存在的彼岸。

這一步已置生死於度外,用過往做真局,當他的腳步落下來,要麼立足在那名爲武道絕巔的山頂,要麼碎道粉身,跌落深淵,成爲過往歲月裡,無數次“錯誤”的其中之一。

他要在跳出武道二十六重天的這一步,在墜落無盡深淵的這一刻,眺望更高、更遠。

他相信自己距離絕巔並不遙遠!

就在真正躍出武道絕頂的這一刻,他感受到一直橫亙在道途前的桎梏,已然鬆動了。

他已經停滯多年的武道修爲,在這一刻又已經搖動,有了拔升的可能。

但這時候,他的肩膀驟然一沉,感受到了恐怖的重量。

彷彿整個世界都壓在他身上,他的肩膀他的頭顱他的軀幹,每一寸肌肉都在哀鳴,難堪其負!

那種碾壓此身的重量,還在無限的疊加。

這是天道的阻力。

想要創造奇蹟的人,需要明白它爲什麼在歷史上不曾發生。

王驁目眥欲裂,全身肌肉繃住,每一根筋絡都絞緊,還在努力往前疾飛。負此山,越萬山,爲尋武道盡頭,人生“彼岸”。

天下最強的武夫之軀,也難以承擔探索極道的苦旅。

繃緊的皮膚出現裂紋,堅韌的血管一根根爆開。

可是他圓睜着血絲密佈的眼睛,執拗地看着遠處。

他看到了……

他看到——

在無邊迷霧海籠罩的最深處,確然有隱約的山影。

雖然只顯現了些許輪廓,山影一角,可是它偉岸磅礴,它真實存在!

武道有路!

天不開,人自求。

已見到,已見“道”。

幾乎要仰天狂笑。

這一刻整個武道世界,都在咀嚼那一縷雀躍。苦盡甘來的那點甜,的確甜到靈魂深處,叫人此生不忘,此生不悔。

但是王驁在墜落。

他一拳轟天,爲萬世武者轟碎了天道屏障。縱然天道屏障散還聚,武道絕巔未開,就永恆存在。但在下一個挑戰者面前,也必然不能再如此厚重。

他拳轟武道彼岸,轟開了永恆迷霧,看到茫茫選擇中,無數並不成立的可能。看到錯誤,也是在靠近正確。看到越多錯誤,距離正確就越近。這一拳轟平萬載,極大地填補了後世武道修士的犧牲。

他悍然躍向深淵,用移動“此岸”的方式,讓自己更靠近“彼岸”。他第一次在迷霧海中看到山影,他已是有史以來最接近武道絕巔的那個人!

他早已經到極限了。

燃氣血,焚武意,耗此軀。終於油將盡,燈也枯。

他正是一次又一次地突破極限,纔來到這裡。

可是人有窮,天無盡。

結束了……

“後來者——”

王驁已經變成皮包骨頭的模樣,甚至皮也裂,骨也裂。磅礴氣血曾如江河,如今衰微,不堪一杯飲。

但是他奮起最後的力氣,放聲怒嘯:“武道非窮途,武夫王驁,已見絕巔!”

後來者……

請繼續。

繼續這場苦旅吧,我期待有一天,整個現世,爲我輩武者,降落甘霖!

我已經看到那一天,不會太遠!

呼呼呼。

是墜落的風聲。

王驁的眼皮不斷耷下,又不斷奮力撐起,故而眼前的世界,就這樣忽明忽滅。

人已是蜉蝣之暮,氣已是風中殘燭。

他知道一切都要結束,但武者的意志,一定要燃燒到最後一刻。

就在這個時候——

這個荒涼的武道世界裡,陡起一峰!

此峰凌雲,山頂站着一個白髮蒼蒼但筋肉雄健的老人。 墨家武夫舒惟鈞!

他來爭渡嗎?

他於此時?

此時此刻,這個活了一千多歲的蒼老武夫,站在他始終屹立的武道最高處,眺望他夢寐以求的絕巔風景。

他當然也看不到“彼岸”,只看得到在這場征程裡燃燒一切的王驁。

在探索極道的苦旅中,天下第一的武夫都顯得渺小。

在天道的橫亙之前,王驁的拳頭好像都不夠硬。

舒惟鈞站在武道二十六重天的極限高處,站在與王驁相似的、又躍出的“此岸”。

老者的白髮飄蕩在獵獵風中,沒人知道這時候他的心情。

只可看到他赤裸的上身,肌肉如丘陵墳起,擡起的一雙手臂,好似撐天之峰。他的身體彷彿牽連着束緊世界的線,一呼一吸都能牽動這個世界。

當他有所動作,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

而他左手成掌,右手成拳,並在一處,對那墜落中的王驁遙遙一拜——

“武夫舒惟鈞,敬王驁!”

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吉事左上,凶事右上。右掌左拳,決生死也;左掌右拳,論高下也。

在那無盡深淵之中,當即拔起一峰,上寬而下窄,倒懸如樽。恰恰推至王驁腳下,將他接住。

以此武道之峰,敬王驁一杯。

舒惟鈞此來非爲爭道,不是要趁人之危,踩着王驁越天塹,而是要送王驁一程!送上武者最高的敬意!

極道苦旅上的重壓,全被此酒樽狀的武道之峰承受。

站在武道二十六重天極限高處的舒惟鈞,全身筋肉骨骼,都發出難堪忍受的重響。

他替王驁擔一程。

一千年來修武,練拳練槍煉心!

墨者威潔容武,今人不讓先賢。

本已經油盡燈枯的王驁,有這一緩,頃刻擡起眼皮,睜開眼睛。

這一刻,彷彿荒古之獸甦醒,整個武道世界都在搖動。

在現世鴻冢峰上,氣血狼煙衝撞極天。

吾輩武夫,回一氣,氣血如山洪!

此時在武道的世界裡,他與那渺微的山影之間,還有遙遠的天塹。但他搖搖晃晃的站定了,握住他的拳。

他咬着鋼牙,已經準備好最後一次的衝鋒。

但在他身前,又有一峰拔起,爲他搭上一階。

一尊身披重甲的身影,濃眉如峰,寬眸如海。手持一杆青銅長戈,腰間掛着短劍。也站在武道二十六重天的極限高處,提戈往前一送,聲如雷鳴:“武夫吳詢,送王驁一程!”

王驁轟碎了天道屏障,轟開了永恆迷霧,也讓世上武夫相信,武道真有絕巔。

“此路不通”的讖語,從此被打碎了!

如吳詢、舒惟鈞這樣的武道巔峰人物,更是看得清楚,換成他們任何一個人,都做不到王驁此等程度。

因爲這時候他們纔看明白,武道發展到現在,底座還不夠厚實,還沒有真正臻於極限。他們已經超越過往武者,但還沒有走到真正進無可進的位置。

今天邁出這一步的,不管是誰,都會墜落。

唯有王驁,還能如此地接近絕巔。

他們必須要認可,也真正地認可了,王驁就是天下武道第一人。

所以兼修兵武如吳詢,也奉上敬意!

吳詢揮戈之後,又有一山飛出。

那是北境崛起的武夫,長得文質彬彬的曹玉銜。

其人輕甲負弓,身長手長。不聲不響地拔起武道二十六重天的極限高峰,屹立在與吳詢、舒惟鈞平行的地方。

他只是一翻手,長弓已經在掌中。此弓纖長,瞧來很是輕盈,有一種稍稍用力就會將其折斷的脆弱感。令人懷疑,它能送出多麼驚人的箭。

曹玉銜隨手一拉弦,弓已滿月,箭似流星——

“武夫曹玉銜,爲王驁開路!”

離弦只有一聲微不可察的響,彷彿生恐摧殘了此弓的纖身。

但這一箭飛出之後,頃刻咆哮如龍捲,翻滾怒海,撲開視野中的一切,生生將正在聚攏的永恆迷霧,又再一次貫穿了!

王驁眼前,一片澄闊。他眼中的山影,一霎間變得十分清晰,巍峨具體。

他踏上吳詢送出的那一峰,登上更高一階,眺望更清晰的絕巔,而身前又有一峰起。

那是一個錦衣玉面、細扇懸腰的男子,活脫脫四體不勤的模樣,叫人很難信任他的武力。

但是他巋然在這武道世界裡,不比哪一個武道宗師站得低。

他的扇子比一般的扇子要細,也比一般的扇子要長,乃是隕鐵所鑄,不展開的時候,像一柄重尺。

他不論風花雪月,不嘆春秋易悲,只在山巔抱拳,遙對王驁的背影——

“武夫姬景祿,敬天下武道第一人!”

在過去的數十年,確定的現在,以及可以預見的將來,王驁無愧此名。

今天姬景祿不爲任何人而戰,只爲心中的武道,獻上武者的尊重。

武道的世界荒涼嗎?

或許現在是的。

但是並不寂寞。

古往今來,總有武夫攀登。

六合八方,總有武意共鳴。

今天這四位武道宗師站在“此岸”,站在王驁最先出發的位置,其實根本看不到關於“彼岸”的一切,只看得到一個墜落的武夫。但他們相信王驁已經看到了,相信王驁能夠抵達。

也奉上武者的敬意,貢獻屬於自己的力量。

他們與王驁沒有任何交情,爲武而已。

而王驁,往前走。

他的確不曾想過,通往武道絕巔的最後這一段路,竟然會走得這樣輕鬆。

當世另外四位武道宗師,聯手爲他護道。

他往前一步,更上一階,當他踏過姬景祿所送上的武道之峰,他的絕巔,已近在眼前。

在這最後的時刻,他沒有嘶吼,沒有吶喊,毫不激烈。未有高歌狂飲,不曾悲泣過往,只是擡起腳來,輕輕一躍——

他踩過的那些武道之峰,接連墜落。過往落足的痕跡,連接昨日、今日和明日。他的身體狀態,仍然沒有恢復到巔峰,但他輕鬆扛住了最後一段極道苦旅的重壓,穩穩地……落在了實地。

這是多麼輕描淡寫的一步啊。

過往的長夜,過往的苦楚,彷彿微不足道。

今後的歲月,今後的人生,是隔世的風景。

道歷三九二八年除夕。

武夫王驁,踏足絕巔!

從此修行世界,翻開新篇。從此武道世界,開闢新天!

站在武道絕巔上的王驁,表情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他在絕巔回首,看到的不止是另外四位武道宗師的面容。他看到的是那漫長歲月裡,一個個前赴後繼的身影。

他看到的是一條起初狹窄、起點極低,而越來越寬闊、越來越擡高的路。自平地赴長嶺,於荒丘立高原。

蜿蜒萬里始見峰,方知人間有絕巔。

這一路好漫長!

這時他才明白。

他於生死關頭,在無邊迷霧海里所看到的那座山……

那座山其實是不存在的。

或者說,那座山本來不存在。

因他而存在。

自此而永在。

武道絕巔,孤峰兀立。

從此雄佇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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