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6章 春寒抱鬆

春來不枯,老樹帶病,寒風嘯蕩原野。

九江軍寨之中,杜野虎解盔於前,正坐不語。雄壯的身軀相較於以往,少了些許悍氣。

多年與他搭檔的楊尹,站在他身前。

楊尹甲冑具在,眸沉面肅:“將軍要走?”

杜野虎曾是個多莽撞的漢子,幾年的莊國大將軍當下來,倒是有了幾分穩重。

只是這份穩重,讓楊尹陌生。

他習慣了跟在杜野虎身後衝鋒,習慣了爲杜野虎查缺補漏,習慣那個性烈如火、待人炙熱的上官,直來直往的虎將。

如今卻是這樣能按捺,軍權都可放手,兄弟都可棄置。理想都做笑談。

杜野虎右手虛握,捶了捶眉心:“該走了。”

楊尹一手按刀,往前俯身,人生第一次對杜野虎表現出這般的姿態,惡聲道:“您要放下這麼多弟兄,去齊國投單君維嗎?!”

單君維是原陌國將領,當初轉投莊國,被莊高羨安排下來,用於替換杜野虎的軍權。

楊尹那時候帶人上新安,就準備先提刀並了這廝,不過提刀進帳的時候,才知此人已被重玄勝策反,竟與他們一同舉旗。

在掀翻莊高羨之後,杜野虎成爲大將軍,單君維則是投奔新的恩主,去了齊國發展。

陌國比不上莊國,莊國跟齊國則根本沒有可比性。

單君維的人生,很好地實踐了一句話,人往高處走。

楊尹這句話,已是誅心!

他做好了杜野虎勃然大怒,給他一拳,甚至當場打死他的準備。

但杜野虎只是沉悶地看了他一眼。

絡腮大胡深處的面容,有一種此前從未顯見的疲憊。

“楊尹啊。”杜野虎這樣滄桑地說:“人的天賦是有限的,你知道嗎?”

楊尹不明白大將軍爲什麼這樣說。

他們這樣的軍漢,只是提刀掙命罷了,誰的天賦能說無限?

杜野虎看着他:“如果沒有天翻地覆的劇變,你這輩子沒有機會成就神臨。”

楊尹正在氣頭上:“明白了!將軍嫌棄我的才能!離開這裡,您就能有更優秀的部下,個個能神臨?”

杜野虎自顧自道:“我是氣血衝脈,走的古兵家路子,九死一生,才能在修行上稍稍追趕同輩,但也差得很遠。在四十歲之前,我有望神臨,可如果到了五十歲還沒成,我就成不了。我打的是耗命的仗,我這種人,沒資格老。”

楊尹冷道:“所以你要離開這裡,去找你神臨的機會。你現在是覺得,跟了你這麼多年的兄弟,都是你的累贅!”

杜野虎反而笑了一聲:“一直都是你勸我,你今天比我衝動。”

砰!

楊尹雙手捶在軍案上:“我們還沒有輸,元老會那羣老道士會些什麼!兄弟們都支持你,我不懂你爲何不爭!”

“老子沒有那個天賦!你明白嗎?”杜野虎往後靠了靠,咧嘴看着他:“老子戒了酒,腦子還是不好用。老子認真讀兵書,每一頁都要翻詞典。老子想要讓老百姓都過上好日子,讓過去的痛楚不必再發生,但是老子辦不到!沒有那個能力——你懂嗎?”

杜野虎說着說着,有那麼一瞬間的情緒激動,但又坐回來,輕按桌面:“我們嘗試過,我們失敗了,我們在這個位置上做不好,就應該讓更有能力的人來做。九江玄甲不是我杜野虎的,是莊國百姓的。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楊尹沉默了片刻,最後道:“您是不想奮死一搏,把姜閣老捲進來吧?”

杜野虎只道:“如果我們的理想是正確的,我會不惜所有。但已經被證錯了——人不要一錯再錯。尤其這代價最後是百姓來承擔。”

楊尹又道:“有姜閣老在,將軍性命無憂。您打算去哪裡?”

“你跟我走嗎?”杜野虎問。

“有什麼區別?”楊尹反問。

杜野虎直言不諱:“我的選擇會不同。”

楊尹看着他,只道:“我是莊國人。”

杜野虎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後從他身邊走過。

楊尹直身按劍,注視着軍案,一言不發。莊國大將軍的軍帳裡,只剩下莊國大將軍的頭盔。

多年的戰友,便以這次錯身爲告別。

走出軍帳外,杜野虎便看到了黎劍秋。

這傢伙身上的官服換成了一件普通長衫,道簪束髮,懸劍於腰。鬆散地站在帳外空地,好一番天涯劍客模樣。

今日將軍解盔,國相除服。彼此相顧,都是一笑。

過去那些年的齊心協力,將相之和,都在這寥然的笑意裡了。

“杜兄接下來打算去哪裡?”黎劍秋問道:“雲國還是星月原?”

如果楊尹這些老兄弟,還要跟着杜野虎走,他會想辦法爲這些兄弟掙一個前程。現在他只道:“打算到處走走——你呢?”

黎劍秋擡起嘴角:“我打算和杜兄一起到處走走!”

他們在彼此的眼睛裡,都看到了一種不甘心。不是不甘於政治上的失敗,是不甘心理想就這樣黯滅。

在那個夜晚點亮的細微天光,搖曳着,搖曳着,竟然最後並沒有出現在窗外。

這些熱血不涼的年輕人,有改變世界的願望,但是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還非常淺薄。於此之上建立的理想,無異於空中樓閣。而終於在世事變遷中,看到自己的天真。

所以他們不謀而合地想要到處走走,去世界各個角落,看看人們是如何生活,看看不同地方的智者,是如何面對這個世界。看看是否能找到,真正通往理想的道路。

這時空中傳來一句笑問:“你們要去哪裡走走?”

宋清約踏光而落,埋怨道:“怎麼不帶上我?”

杜野虎看着他,問道:“清芷呢?”

“送去雲國找她的閨中密友了。”宋清約擺擺手,又認真地道:“你倆不能搞孤立啊,咱們可是一條船上的殘黨。”

黎劍秋道:“破船配殘黨,恰到好處。”

杜野虎張開雙手,做出往前推的手勢:“同去,同去!”

三人於是一齊離開。

杜老虎在軍中的威望非同一般,離開軍寨大門的時候,接到消息前來送行的士卒,幾乎堵滿了這裡。

但沒有人吭聲。

戰士們只是沉默地讓開一條道路,讓三人通行。

三人也都無聲。

這是一場緘默的告別,士卒送別他們的將軍。

離開軍寨已經很遠,回望時仍能看到隱隱的人潮。

當上國相之後,愈發端謹持重的黎劍秋,悠悠嘆道:“此情此景,我突然想到一個詞語。”

“什麼詞?”杜野虎強振精神,感興趣地問。

黎劍秋道:“敗家之犬。”

他搖了搖頭,自嘲地笑:“我這一生,都是失敗啊。”

敗家之犬黎劍秋的石刻,至今還在豎筆峰上,常有墨客騷人去瞻仰。

當然前幾年都是歌功頌德,什麼浪子回頭,什麼知恥後勇,什麼雄風未晚……這半年裡就怨懟頻頻。

宋清約想了想:“非要論的話,我可以算蛟。”

“那我是虎。”杜野虎說。

宋清約笑起來:“那我們就是啓明殘黨犬蛟虎——”

“喂!”黎劍秋趕緊打斷:“犬也太難聽了,我可沒說要以此爲號。”

……

……

祝唯我趕到莊國的時候,“犬蛟虎”已然離國而去。

由元老會掀起的這場政變,在極短的時間裡就已經完成。

上有道門的支持,中有章任的手段、啓明新黨的放手,下有民意的朝向,這場政變本身毫無懸念可言。

祝唯我已是接到消息就趕來,事情已經從萌芽轉到結果。

好在不算晚到,杜野虎等人並無危險。

曾經被作爲國家下一代領軍人物培養,祝唯我是有一定政治嗅覺的,古來政變無有不流血,而且這次是相權、將權、水府權柄全都被掀翻,政變方佔據絕對優勢,最後卻如此和平的謝幕……

只能說姜閣老確實是聲名顯赫,在天京城發了一場瘋,是真正確立了威懾——沒人願意面對那樣的姜閣老。

踏入新安城的祝唯我,在略略探知相府情況後,便準備離開。

但這時聽到遠遠有歡呼聲——

“好哇,殺了!殺了!”

“禍國殃民,該殺!”

祝唯我隨手抓過旁邊的一名緝刑司修士:“剛剛那邊是誰受刑?”

這修士卻是認得祝唯我的,驚道:“祝——”

祝唯我拍了拍他:“說事。”

看着曾經的帝國驕傲、後來掀翻皇帝莊高羨的主力之一,這名緝刑司修士眼神複雜,頓了頓才道:“是前監國使……傅抱鬆。”

祝唯我劍眉一挑:“傅抱鬆?!”

這倒是個太讓人意外的答案。

他祝唯我心高氣傲,整個莊國,能被他看得上眼的,就那麼幾個。出身於望江城的傅抱鬆,算得上其中之一。

此人忠直耿介,仁善固執,清廉自守,在朝野都有極好的名聲,也是曾經很被杜如晦看重的人才。

最重要的是——有關啓明新政,傅抱鬆一開始是同意改革的,但只同意部分,且在第二年就認爲改革不切實際,予以反對。

如今新政已廢,主導新政的幾個人都已離國而去,應該正是傅抱鬆這反對黨扶搖而上的時候。

怎麼他竟然被割了腦袋?

緝刑司的修士回答道:“傅抱鬆裡通外賊,敗壞朝綱,貪污腐敗,魚肉百姓,結黨營私排除異己——”

祝唯我看着他:“你既然認得我,就說點實際的。”

這名緝刑司修士咬了咬牙,最後道:“國相下野、大將軍去職、水君退位,啓明新政被全面廢除,傅抱鬆在朝堂上堅決反對,認爲不能全盤否定改革。並稱啓明新黨雖然在政治上失敗,但在民生頗有建樹,啓明新政的功過應該六四來分,他們對國家的貢獻不能被徹底抹去。元老會幾次要求他改口認錯,他就是不改……他是作爲啓明惡政的罪魁禍首被處斬的。”

祝唯我一時不知何言。

政治鬥爭是殘酷的,生死都是常態。但眼下這番情景,不免有些荒謬。

真正主導啓明新政的人,因爲跟姜望的關係,安然走出國境。姜望本人甚至都不知道這個事情——這段時間姜望又去妖族尋真妖麻煩去了,無法通過太虛幻境聯繫。所以祝唯我才親自飛來。

而一個真正擁有獨立判斷、始終清醒自制、始終堅守原則的監國使,卻被戮首於市。

當初他跟姜望討論過莊國國政,姜望對傅抱鬆讚不絕口,認爲監國使實在是一個恰當的官職、很能體現傅抱鬆的價值,他也深以爲然。

如今卻物是人歿。

傅抱鬆這樣的人,天然的不太讓人親近。可是這樣的人死了,即便祝唯我這樣眼高於頂的人,也難免感懷。

“祝大人?”見祝唯我久久不言,那緝刑司修士小聲提醒。

祝唯我回過神來:“我已經不在莊國,不必尊我爲大人。”

緝刑司修士道:“您在我心中,永遠是國之天驕。當年您在三國之會上——”

“好了好了,往事不必再提。我要走了。”祝唯我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有機會的話,你也走吧。”

俱往矣。

這名緝刑司修士擡起頭來,祝唯我那驕傲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他回過頭,正看到熙攘的人羣,從斬首的菜市退出來,一個個興高采烈,彷彿打了勝仗一般。

他們歡呼,他們大笑,他們眉飛色舞。

“國賊已除!”

“哈哈哈,我早知傅抱鬆不是個好東西,整天裝腔拿調!”

“他小時候還偷過鄰居家的針呢,現在還標榜正人君子,你說好不好笑?”

“啊?還有此事?可有證據?”

“這種事情哪有什麼證據,都多少年過去了。但這是我朋友說的,那還能有假嗎?”

“真看不出來啊,他平日裝得可真像個樣!”

“此賊死在今日,天下有救了!”

當然也有人爲傅抱鬆而悲,畢竟這些年來傅抱鬆做了許多實事。但爲之悲泣者,都躲在自己家裡,不敢表露出來。

看着涌動的人潮撲面而來,這名普通的緝刑司修士,忽然覺得有點冷,裹緊了身上的官服。

……

……

道歷三九二八年的春天,對越國來說,實在有些難熬。

隱相高政死在錢塘江堤,連屍骨都沒有留下來。

雖說隱相早就不問國事,雖說國君最近勤巡諸府,雖說越廷上下都在努力安撫人心,雖說國家減稅又貼銀……

人們還是有一種失去了主心骨的惶然。

被折斷的那一把老骨頭,是越國的脊樑。

白玉瑕就是在這樣一種人心惶惶的氣氛裡,歸來故國。

今日之琅琊城,還似舊時。

自從革蜚瘋掉,自從白玉瑕回來探了一次親,琅琊城便潛移默化地迴歸舊時——白家說了算的舊時。

白玉瑕是何等聰明人,看到街面上昂首挺胸的白氏子弟便皺眉。但什麼也沒說,自顧回了老宅。

他接到一封信,是母親寫給他,信上只說“念兒速歸”。他便放下白玉京酒樓裡的賬本,萬里歸來。

行到堂中,看到母親出來迎,果然也看到母親抱歉的眼神。

“我兒。天家前些天請娘入宮赴宴,第二日國相便登門……娘畢竟與天家有血緣。”

白玉瑕笑着拉住母親的手:“正好兒子也想念您,看到您氣色還好,兒子很是歡喜。”

他坐下來,又笑問:“國相預備今日何時登門?”

文娟英笑着打了他一下:“還說你心裡沒怨氣,國相定力豈有如此差?”

話音方落,門子便進來請示:“國相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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