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8章 度厄

這是一個多麼荒謬的世界啊。

這是多麼荒謬的南域之行!

鴻蒙三劍客裡的上官、南鬥殿的真傳大弟子龍伯機,現在變成了一具屍體。

他冰冷地裹在一張草蓆裡,沒有什麼故事再發生。而把中山渭孫這一路來所有的努力,都揉成一句淺薄的訃告——

龍伯機死了。

“怎麼死的?”帶着屍體出來的天同殿真傳弟子,似乎對這個問題感到驚訝,隨後回答道:“他是自殺的。他頂不住壓力,覺得自己有愧於宗門……”

“他身上幾十處劍創,五處致命傷,三十多種劍氣!”中山渭孫指着龍伯機的屍體,聲音都在抖:“你說他是自殺?”

天同殿的真傳弟子,看了看這位中山氏的繼承人:“事情就是這麼一個事情,你不信我也沒有辦法。”

他把手裡的屍體往前一遞:“龍師兄的屍體,你要不要?”

龍伯機已經死了。

他是一個怎樣的人,他有怎樣的經歷,他有怎樣的風采?

這些都不重要了。

這只是一個未必會留在紙上的名字。

至於他是不是自殺,還重要嗎?

要找個真相?誰有空陪伱。

要爲龍伯機報仇?南鬥殿馬上就要覆滅了。

把這具屍體拎出來的人,根本都懶得再編理由。

中山渭孫定定地停在那裡,緊抿着脣沒有發出聲音,眼睛裡的血絲,都燒成了火焰。

天同殿的真傳弟子後撤一步,看向伍照昌:“安國公,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你們不會殺我吧?”

伍照昌饒有深意地看着他:“你膽子倒是很大。”

“膽子不大能出來送屍體嗎?這可是中山將軍點名要的人,讓中山家的貴公子,拼了命地營救——”天同殿的真傳弟子表情怪異:“我的那些師兄弟們沒人敢來,但實在是想岔了。早死晚死都是死,爲什麼不出來多看兩眼風景呢?”

“你的認知倒是很清晰。”伍照昌道:“你叫什麼名字?”

天同殿的真傳弟子反問道:“我叫什麼名字重要嗎?反正也沒人會記得。就連南鬥殿,也不會被記住很久。”

萬古興亡多少事,被掀翻在歷史裡的陳跡數不勝數,的確沒有幾個被記住。

但知道這一點很容易,能夠面對這一點,卻很難。

伍照昌注視着這個年輕人:“有意思。我越來越覺得你有意思。”

天同殿的真傳弟子道:“那你能放了我嗎?”

伍照昌的回答很乾脆:“不能。”

天同殿的真傳弟子搖了搖頭:“那你還真是愛聊天。”

伍照昌笑了:“事情辦完了就回吧,別耽誤我滅你們南鬥殿。”

“好嘞!”天同殿的真傳弟子應了一聲,略想了想,又看向中山渭孫:“龍師兄的屍體你要嗎?不要我就帶回去了。”

中山渭孫緘默良久,咧開嘴,笑了一下,最後並沒有失態。

“給我吧。”他說。

天同殿的真傳弟子將屍體遞出來,中山渭孫正要張手。

伍照昌道:“帶骨灰走吧。”

一旁的中山燕文道:“合該如此!”

說着彈指一縷飛焰,將龍伯機的屍體連同那張草蓆,一併燒爲飛灰。簡單地用一隻玉瓶裝了,親手遞給伍照昌:“安國公請過目。”

這種程度的檢查,自有其必要。無論是伍照昌還是中山燕文,都不願看到有人借龍伯機的屍體逃走。

別說龍伯機現在已經死了,只能任憑擺佈。他若還活着,也必要被裡裡外外反覆地檢查,任何人想要賭一賭楚軍的大意,寄生逃走,絕無可能成功。

天同殿真傳弟子保持着遞屍體的姿勢。

中山渭孫保持着接屍體的姿勢。

最後是一隻裝着乾淨骨灰的玉瓶,落在他的手中。

南斗真傳,神臨天驕,最後便是這點劫灰……尚不能以錙銖來計。

世間枉死者,豈獨龍伯機呢?

中山渭孫僵在那裡,是哀悼他的朋友,還是哀悼他的愚蠢,哀悼他毫無用處的那些犧牲?

天同殿的真傳弟子,甩了甩虛舉半晌的手,帶着一種莫名的笑意,搖了搖頭。還是對中山渭孫道:“那個,龍師兄的遺物,你要帶走嗎?就是一些隨身的物件,沒什麼值錢的。”

“不用了。”中山渭孫終於又開口,就這麼一會的工夫,他的聲音已經變得很乾啞:“你們留着緬懷吧。”

他多少是有些清醒的,伍照昌連龍伯機的屍體都要燒成骨灰才能叫他帶走。這些零零碎碎的物件,有更多的安全隱患,絕無可能囫圇隨身。

“陪葬就說陪葬,不必那麼委婉。”天同殿的真傳弟子從儲物匣中取出一隻銅色小木箱,裡面裝了一箱的零碎。

他舉起這隻箱子,語氣輕鬆地對中山燕文道:“勞駕老將軍一併燒了。中山公子不要,我也不想帶死人的東西回去,多少有點晦氣。”

中山燕文倒也並沒有被冒犯的怒意,真就配合着彈出一縷火焰,將這些零碎燒了乾淨。

“好了,事情辦完,我先走。”天同殿的真傳弟子轉身便飛,但忽地又想起什麼。

“對了。”他從懷裡取出一封信來,隨手飛給中山渭孫:“龍師兄還有一封信給你,你帶回去慢慢看吧。”

說完這句,他便頭也不回地飛向度厄峰。

度厄峰上原本有錯落的建築,都是南鬥殿立足現世的門面,如今皆爲殘垣。

浩浩蕩蕩的楚軍,在南鬥殿舊日的榮光上踩過。瓦礫碎磚,金玉琉璃,都在軍靴下緘默。

一輛輛浮空的戰車,以流動的立體陣型,繞度厄峰巡行穿梭,將此地規則重構。戰車所帶來的暈影,又如重簾一般,遮蔽了天光,令星月不透。

今夜南鬥不眠。

今夜是永眠之夜。

南鬥秘境的入口,早已被鮮血浸透。所謂的護宗大陣,像是一扇單薄的紙門,根本用不着用力去踹。楚軍的強大兵煞,早已滲透其後。早在兵圍度厄峰的那一天,楚軍就將這座護宗大陣打破,只是在最後關頭,懸刀不落。

這些天以來,南鬥殿修士在門後的殊死抵抗,其作用更在於自我安慰——表示他們還在爲他們的人生做些什麼。

現世最恐怖的戰爭兵器一旦啓動,根本不是宗門制度下追尋自我力量的修士可以抵擋。

數以十萬計的超凡軍隊,通過日復一日的訓練掌控軍陣,有絕品陣圖的加持、不同軍械的助力,在當世名將的統御下,結成兵煞洪流……足能碾壓所有。

天同殿的真傳弟子,飛回到度厄峰上空,並沒有在楚軍有意讓開的縫隙裡,迴歸南鬥秘境。

戰車密佈的天穹,如雷雲將雨。 他仰看這樣的天空,表情怪異地拔出一柄劍,對準了自己的心口,略顯癲狂地道:“一切都完啦!”

他的雙手倒握劍柄,用力按進心臟。

這姿態像是某種儀式。

血沫不斷地涌出脣齒,他這樣低喃着道:“我不想,再回地獄。”

在絕境中煎熬了很久很久、度日如年的南鬥殿,到處是惡鬼。

東王谷的九死毒,是當今天下名聲最響的劇毒。九死毒最恐怖的一種形態,是人心。

再也不想回到那樣的地方了。

砰砰……砰砰……

急促的心跳戛然而止。

這位天同殿真傳弟子的屍體,筆直墜落,無遮無擋地砸在山石上——啪!血肉模糊腦漿迸。

他說反正也沒人會記得他的名字,所以他就不留姓名。他說遲早都是要死,出來看看風景。他在迴歸的路上,這樣決絕的自盡——他的死亡是這樣突兀,這麼的引人注目。

但伍照昌卻只看着那封飛向中山渭孫的信,本該繼續前行的信紙,在這樣的注視下,定在空中。

當燈光很明亮,燭臺下的陰影就會被人們忽略。

中山渭孫意識到了什麼,手裡捏着那個裝着骨灰的玉瓶,往後退了退。

宋淮在一旁悠然問道:“這封信有問題?”

龍伯機之死,給中山燕文、中山渭孫帶來的影響實在複雜,但這個消息於他只有輕鬆。

陳算不是個不體諒、不理智的人,他在太虛閣的囚室裡,也已經努力過,不會因爲龍伯機的死而留有什麼遺憾。龍伯機的死,於他有痛無愧,他一定能夠面對——這豈不是最好的結果嗎?

所以身爲東天師的宋淮,還有閒心在這裡墊話。

都是九曲十八彎的心眼,誰還看不到問題?

伍照昌道:“你相信龍伯機是自殺麼?如果他不是自殺,那他爲什麼會給中山渭孫寫信?”

“一封信,能有什麼問題呢?”東天師繼續墊。

“我聽說有人可以藏在文字裡。”伍照昌說。

宋淮的表情變得嚴肅:“他們有關係?”

“我可沒這麼說。”伍照昌道:“但世間神通,千變萬化,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長生君能夠活蹦亂跳這麼多年,我如何敢小覷他?”

“需要看看這封信寫的什麼嗎?”中山燕文的臉色很不好看,他願意付出代價,給中山渭孫上一堂人生的課,但這並不意味着,他願意讓中山渭孫被一再利用。

南鬥殿送個死人出來,又是屍體、又是遺物、又是遺書,玩這些花巧,究竟動的什麼心思?

事有反常必爲妖。

狗急跳牆也好,別無選擇也罷。無論這個“妖”是什麼,敢系在中山渭孫身上,那就是嫌他中山燕文的殺神矛不夠鋒利。

“長生君手段複雜。信就不看了,免入彀中!”伍照昌說着,反手一拳,將遠處那名天同殿真傳弟子的屍體,轟爲空無,連血跡都沒留下半點。

“這個弟子的死也有問題?”東天師這回是真的帶點疑問了,他不相信自己沒有伍照昌看得清楚:“我看他沒有什麼不對勁。除了情緒不太穩定,意識稍有癲狂……這些也都是合理的。”

“還是乾淨一點好。”伍照昌淡淡地道:“我做事的時候,不喜歡給人留機會。”

然後以食指遙遙一劃,將那封不知是不是真跟龍伯機有關的信,劃爲了空無。這是最純粹的狀態,最具體的源海中的“一”,什麼都不可能在其中寄託。

“好習慣。”宋淮不鹹不淡地道。

伍照昌又看向中山燕文:“長生君如此瘋魔,什麼手段都敢用,中山將軍沒有屠魔的想法嗎?”

中山燕文本來還怒意未消,見他如此,反倒緩和了情緒:“此大楚戰事,某家豈能插手?”

他回頭看了中山渭孫一眼,接着道:“既然龍伯機已經死了,我們留在這裡也沒什麼意義,就此別過吧——願安國公武運昌隆!”

一把拎住中山渭孫,消失在長夜裡。

伍照昌長嘆一聲:“中山將軍腳步甚急,這是怕我追債啊!”

龍伯機雖然死了,但中山燕文的承諾,卻不能算了。因爲楚國的面子已經給了!

同樣欠債的宋淮,只是淡笑一聲:“我正要欣賞國公武威!”

“閒話至此,也該入正題。”伍照昌對宋淮和姜望道:“兩位在此稍待,容我掃清庭階,略備宴席,請兩位入座!”

很顯然,屠滅南鬥,斬殺長生君的最後一戰,他不打算讓宋淮近距離觀察。只給他開一個戰後進入秘境赴宴的口子。

話音還未落盡,伍照昌便已落在度厄峰頂。

漫山遍野的楚軍戰士,頃刻連爲一體,兵煞纏山成雲。

度厄峰從未有這樣濃的霧、這樣厚的雲。

但見兵煞滾滾,頃刻化作一條長達數萬丈、足夠吞下度厄峰的黑色煞龍,低吼返身,一氣穿入南鬥秘境中!

那所謂的南鬥之門、大陣隔障,真如薄紙被殺破。

本該喧譁或尖銳的一切,都深藏在滾滾濃煙般的煞氣裡。

伍照昌這樣的兵道大家,手握強軍伐山,又早早地封鎖了南鬥秘境——這一戰是完全沒有懸念的。

“看什麼呢?”宋淮看了堅決不往這邊看的姜望一眼:“看得到裡面?”

姜望道:“我分析一下兵煞!”

說着他又補充:“我也略知兵事。”

“畢竟楚國景國之間,也不是什麼親密關係。無論是他伍照昌的道則根本,亦或是惡面軍的戰法,都不好叫我多看。”宋淮似笑非笑:“以你的關係,倒是可以跟進去看的,可惜被我連累。”

姜望收回視線:“東天師這話我聽不懂。我在太虛閣持身極正,跟哪個勢力都沒有關係。只有私人的交情,絕無利益的代表。”

宋淮笑道:“老夫就欣賞你這一點。我說的也是你持身極正,所以楚國應當不介意讓你旁觀——你在記什麼?”

姜望擡了擡青簡:“東天師這樣德高望重的人物,能夠給我公正評價,爲我發聲,我當然要記下來。我這人嘴笨,往後被人污衊,我也知道怎麼回。”

宋淮不再言語。

度厄峰也緘默在寒夜中。

第786章 二月春風寒第974章 諸事不顧,人鬼不避第三十五章 一劍指間橫第758章 掌控第703章 八百里清江之主第2200章 鬼獄秋聲(月初求保底月票)第1712章 怎奈凋花黃葉已老去第二十四章 無人不死第七十章 何以銘刻第907章 他的拳第323章 相約生死中!第635章 永遠不要忘記第十四章 渴飲陰溝之水第2407章 行於長夜第1242章 已成往事第1898章 驚弦第1002章 ?儀制令第493章 謬矣!第十一章 相安無事第1242章 已成往事第2387章 吾道不孤第471章 沙塵暴第271章 我曾徹夜難眠第883章 幻第1506章 日拱一卒第183章 赤陽南遙(爲盟主阿甚的小棉襖加更第2321章 決戰天涯臺第八十二章 一劍橫門第387章 打更人第1091章 爭魁第三十三章 氣衝斗牛第372章 青石長樂第1024章 ?五行禁錐(爲盟主李獨山加更!)第520章 金蟬脫殼第2363章 蓬蓽生輝第1433章 不爲楚歌,便爲楚悼第459章 七樹第726章 肝膽相照第1300章 我如何四大皆空第1821章 三惡劫君,問惡之局第259章 榮耀歸於你第205章 見羊在土第430章 神蔭之地第1329章 高山雖緘默,深藏有萬鈞第1505章 因緣第1264章 ?暗無天日第574章 大幕第二十七章 無憂(最後一天了,求月票!)第868章 送別第422章 “一箭穿心”第1026章 太廟第2521章 莫執第951章 ?人恆殺之第八章 囊括寰宇,豈無險壑第1180章 喧囂時第1079章 ?人不同第248章 亂葬第1066章 好爲人師(求月票!)第十九章 使景天驕勝天下一百年第1263章 她從何處來第1188章 此來人間應“如意”第931章 與君共勉第188章 橫刀奪愛第869章 苛刻第1449章 風雨如晦第二十四章 吹息龍捲第1643章 離罷春車向鏡湖第1189章 ?內府何在第1612章 彰極武功第2180章 假性冥頑第1362章 與神對弈第1548章 旌旗如龍第861章 洶涌第1699章 九萬里風波平第549章 華英宮主第1384章 ?使龍盤,令虎踞第四十四章 原來舊夢都成昨第1233章 ?功過論第990章 一朵小白花第1904章 姜望從來不知兵第1629章 喜日第448章 搏蛇第2214章 山河倒懸第2398章 有惑第895章 安息第二十二章 有朋自遠方來第1641章 莫名其妙第1642章 厄耳德彌第587章 松濤第六十九章 向使天下知我名第1493章 生平所見前五第1184章 ?齊人第1295章 ?他鄉故見第329章 死生未必同第1065章 平等國(爲盟主快西快加更!)第1286章 ?不悔此時第852章 同類 (爲盟主狄D加更!)第412章 漣漪第1701章 他很寂寞第1416章 ?九章玉璧(爲所有的讀者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