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是有千般理由,什麼不逞匹夫之勇,什麼要爲戰場大局考慮……不敢打就是不敢打,說什麼都是示弱,說得越多越丟臉,所以妖族軍隊那邊索性沉默。
這次本就是要打控制烈度的長期戰爭,總不能真因爲姜望的幾句挑釁,就調頂級真妖前來——神霄在即,那時候的天妖戰力才更爲緊要。頂級真妖們的修行纔是大局所在。
至於麒相林他們三個的顏面……成真這麼多年,都沒有把握單殺姜望,被指着鼻子罵,也只能受着。
旗風獵獵,姜望很快飛離了愁龍渡,疾飛在文明盆地上空。
憶及當初在妖界東逃西竄,在神霄世界被犬應陽追得上天入地,手握不老泉和知聞鍾都只是堪堪吊命……真是今夕何夕!
終知連殺六真妖之事,可遇不可求,心切之下,很可能反爲妖族所趁。
所以姜望選擇暫時離開。
他也沒有陷陣強殺哪位真妖的心思——上次是修遠已經把握戰場優勢,他突然降臨搶到了機會。現在這麼多雙眼睛看着,還有天妖壓陣。他衝進敵陣就難得出來了。
燧明城位在文明盆地的正中心,是天獄世界裡,人族文明之火的源起。
這座由中古人皇所建立的大城,本身就是圍繞着萬妖之門來修築。是中古人皇親率大軍,殺進妖界,硬扛着妖族的瘋狂反撲,一步不退。
外圍在打仗,內圍在築城,便在這不熄的血火中,一磚一瓦築就了【燧明】!
自燧明而外,每一寸土地的開拓,都澆築着鮮血,故而如此堅實。多少年月以來,戰火不熄,文明永燃,才點亮了現在的文明盆地。
萬妖之門在燧明城的最中心。
那是莊嚴祭臺上高懸着的翻涌混沌的巨大光球,吞吐青雷紫電、赤火灰翳,有時又會顯化爲古老的巍峨石門。
那門戶給人以如此宏大的感受,便是整個天獄世界,也不能比它更遼闊。
但是坐在門前幾如石塑的秦長生,也無法被人忽視。
膝上橫刀、斗笠遮額。他不是什麼皇親國戚,也非師出名門,因爲從小體弱多病,父母對他有最樸實的期望,希望他活得健康長久。
他只練刀,專於一門刀術。而竟也在尚武的大秦帝國,走出一條自我的路。
姜望看了一眼秦長生,見秦長生懶得擡眼。便只作沒看到,麻溜地轉道而走。
秦長生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來:“沒禮貌!”
姜望走得更快了:“我有急事,趕時間,下回一定登門拜訪秦真君!”
秦長生冷笑兩聲:“人族第一天驕來妖界的時候,走的是萬妖之門的正門,是在天下人的注視下,堂堂正正走進來。怎麼離開的時候,卻要走副門呢?總不能是怕了景國人吧?”
姜望頭也不回:“我貪新鮮!”
天下諸強在萬妖之門上都開了副門,這是在景欽帝時期宰割到的權柄。
那是不遠處的一座高壇,代表着秦、楚、齊、荊、牧的五門各是一方虛幻光影,虛懸其上,凝神即能顯見門戶。
姜望在格外華麗的楚國門戶上看了一眼,轉身走進了神紋尊耀的牧國萬妖門。
雖未見着宇文過,卻也不影響登門。
來萬妖之門前,姜真人就特意去見了赫連羽儀,討到了一份手令——這位大牧宗室、代表牧國征戰妖界的真人,雖屢次拒絕幫姜望引誘真妖,但在送姜望入草原的事情上卻是積極得很。
入門的查驗悄然無聲,微不可察,很快就結束了。
身穿神冕長袍、眼眸極深的塗扈,就站在門前不遠處,雙手搭在身前,面帶微笑。跨出門來,便相見。
這是一間肅穆的殿堂,四壁垂掛不少玄秘的神文手書。
姜望疑惑地回頭看了看,但剋制住了,沒有提問。
“怎麼,很奇怪?”塗扈笑道:“萬妖之門就開在敏合廟,你不知道嗎?”
姜望並不知曉眼前這位是人塗扈還是神塗扈,只由衷地嘆了句:“祭司大人身兼多任,真是勞苦功高!”
塗扈笑眯眯道:“也許你是在說我多管閒事。”
“您這是什麼話?”姜望作驚愕狀:“您是草原上我第二崇敬的人,我巴不得您多管管我的閒事!”
塗扈不去問第一是誰,不給這小子隔空拍馬屁的機會,只瞧着他道:“閒言少敘,姜真人此來草原,所爲何事啊?”
姜望慨聲道:“我來助力草原邊防,爲大牧帝國的億兆百姓而戰!”
“說得好!”塗扈撫掌而贊,親切地看着他:“爲了大牧帝國的億兆百姓,你先回去吧,我們掃蕩邊荒的戰役已經暫止了,近期不打仗。”
“這樣啊……”姜望當然不會掉頭回去,擡步便往外走:“不打仗也沒關係,我自己去看看,巡行一番,願爲人族一衛兵,爲生死線查缺補漏。”
塗扈隨手將他圈住了,搖了搖頭:“我說伱,好不容易走出天京城,好不容易從妖界奔波回來,不先去見見你的親朋好友、聊慰相思,非得去邊荒做什麼?真就是勞苦命格?”
天京城裡諸方支持,太虛盟約爲證,姜望才得以有一個相對公平的機會,手刃靖天六真。他不能讓這份支持掉到地上。
所以殺了半夏之後,他的第一句話是“爲吾打開萬妖門”。
他要讓諸方知道,這是一個正確的決定,他承載得起這份支持。
他從來不覺得公平是天賦予,他篤定自己的力量,確定自己的努力,也對所有真切的支持心懷感恩。
他在妖界多方遊走,到處尋找機會,讓值守燧明城的真君都煩得不行,讓幾個霸國在妖界的軍事統帥看到他就頭疼……所爲何也?
還不是爲了對得起這份面對景國的公平嗎?
洞真無弱者,無癡愚,放在哪裡都是位高權重,一族脊樑,誰都知道有多難殺,六真妖六真魔六惡修羅的目標絕無可能一蹴而就——但至少他在竭盡全力做這件事情,踐行他的宣言。
姜望不說這些。
他看着牧國的神冕大祭司,聲音忽然揚起來:“我正是來草原探望親朋,順便殺幾個真魔。草原有我的家人啊,我的弟弟趙汝成,我的弟妹赫連雲雲——我同牧天子是親家哩!”
“哼!”
外間響起一聲冷哼,趙汝成推門進來:“少說這些屁話,你去天京城決鬥,可都沒有跟我講一聲!”
姜望的目光往他臉上一瞥,便輕巧地往他身後跳,落在那位愈發明豔大氣的草原貴女身上。
“云云!”他熱情地打着招呼,臉上也洋溢起燦爛的笑容:“好久不見,你越發漂亮了!”
赫連雲雲按了按自己的鬢角,眉眼帶笑:“姜大哥可是人族第一天驕,千萬別拿話哄我!”
趙汝成追着姜望質問:“我成親了,難道就不是你兄弟?”
姜望的耳朵好似只能聽到一邊,他完全無視了趙汝成,親熱地對赫連雲雲道:“這是來自人族第一天驕的認可,草原上就沒有比你更漂亮的女子!”
赫連雲雲笑得合不攏嘴:“你要非這麼說……我可就信啦?”
趙汝成貼着姜望走:“姜老三,你裝聾作啞,什麼意——”
赫連雲雲一把將他扯到一邊,扯了個趔趄:“什麼意思啊趙汝成?我跟姜大哥說話呢,你老打什麼岔!”
趙汝成睜大了有些受傷的桃花眼,呆愣愣的晃在那裡,成親之前你赫連雲雲可不是這個態度啊……
赫連雲雲笑容燦爛地瞧着姜望:“姜大哥,你在妖界辛苦了,我備了好酒,剛宰的靈獸,爲你接風洗塵!”
“呀。云云妹子真是盛情!”姜望嘆了一口氣,很是遺憾地道:“可惜啊,我可能沒有這個口福,喝不到這杯酒。”
“怎麼呢?”赫連雲雲關切地問:“是不是在妖界傷到了哪裡,不太舒服?”
“這……這個不好說,你知道的,你姜大哥不喜歡在背後說人壞話。算了算了,弟妹先回去吧,別爲我的事情操心——”姜望說着,十分糾結的、爲難的看了塗扈一眼。
赫連雲雲便也看向塗扈,笑問道:“大祭司?”
塗扈搖頭失笑,揮揮手:“走吧走吧。” 赫連雲雲很有禮貌,側身往外引:“姜大哥先請。”
姜望亦伸手前引:“妹子,一起走,咱們邊走邊敘舊。”
兩人便這樣互相客氣着往殿外走。
姜望順手拍了拍趙汝成的肩膀,留下一句語重心長的傳音——
“要努力啊,小五。”
趙汝成擡手就是一巴掌,要將三哥的手打開,但是打了個空……不由得狠狠錯了一下牙,確實要努力了!已經很努力,還要更努力!
……
……
酒有三分,意微醺。
姜望提起長劍,離開了弋陽宮。
他自不會真個縱於安逸,同許久未見的小五碰個面,看看這小子的婚後生活,也就罷了。
甚至於若不是赫連雲雲已經提前備宴,要照顧弟妹的心情,這頓酒他都不會吃。
人生自有廣闊,風霜長旅未歇。
“怎麼不喝了?”宮外不遠處,站着一個人,戴着厚厚的長斗篷,裹着長袍,把自己遮得密不透風。
其人大概已經在這裡站很久了,但出聲的時候,他才存在。或者說之前只是一個印記,一個道標,此刻纔是真實的強者。
太虛閣員,蒼瞑是也。
姜望腳步不停:“三杯水酒,足慰平生。”
蒼瞑笑了笑:“想不到姜閣員酒量如此不濟。”
姜望看了他一眼:“我的酒量不在桌上。”
“那在何處?”蒼瞑問。
“醒吞滄海,醉推天門!”姜望拔身而起,穿入夜穹。
蒼瞑追問:“君海量,如何求醉?”
姜望的身形已經不見,但他清越的聲音留了下來,徹於長夜:“人飲酒,何如劍飲血?殺異族之真,纔是當世真人的年月——今日滿金樽,盡長鋒!”
“男兒之言!”蒼瞑極罕見的有了一點激烈情緒:“我當同往!”
遂亦拔空,緊逐其後。
兩位真人一前一後,穿梭夜色,橫過草原,很快就飛到了生死線。
基於對這條人族以鮮血勾畫的生死線的尊重,姜望落下身形。隨意招了一員牧國騎兵過來:“雖然你們上司肯定已經通知過了,但我還是再知會一遍,免有疏失——姜望即刻越過生死線誅魔,邊荒必有異動,請邊荒駐軍提前做好準備,不要措手不及。”
那騎兵狠狠地應了一聲,便點燃火炬、高舉長焰,興奮地撥馬而去。蒼圖神啊,活的人族第一天驕,付大任於我!
蒼瞑落在姜望旁邊,踩在最後的綠野邊緣,平靜看着前方的黃沙。
姜望眺看遠處,憑藉過往經驗,估算着魔氣,嘴裡道:“你這次來得也太及時了。說老實話,爲什麼跟着我?”
“怕他們發瘋。”蒼瞑言簡意賅。
的確,邊荒戰事持續太多年,魔族也絕非弱者。要是把魔族打疼了,很難說會發生什麼事情。旁邊有個在牧國很有影響力的真人在,協調起牧國的軍事力量,會方便很多。而且他們同爲太虛閣員,交流起來很順暢。
姜望點點頭,已經要啓程,忍不住又問:“你爲什麼現在就開始戴手套?”
此刻蒼瞑正從長袍裡探出雙手,慢條斯理地戴手套——那是一雙白色的皮製長手套,皮質十分細膩,流淌着神聖氣息。在腕部的位置,還有一個極複雜的微小的神文印記。看不明白意思。
很少見蒼瞑這麼正式。
“怕你發瘋。”蒼瞑說。
姜望無話可說。遂是一步跨過生死線,直接俯空低飛,疾飛!他的速度太快以至於聲音都在爆炸,但爆炸的聲音盡數斂於其身。
平地無雷而起驚電。青色電光從那生死分明的界線,一直貫通到無限遠處。
蒼瞑手套都沒戴完,眼前就只剩高高揚起的沙塵,不由得神紋浮身,緊跟着一閃而逝。
……
……
太虛幻境,鴻蒙空間,行人如梭。
太虛行者之間的交易雖然沒有開放,但太虛行者之間的交流,卻與現實無異。很多人都懶得出門了,三五好友,千里萬里,都能一念相聚。
趙鐵柱大搖大擺地走在街道上,姿態十分的蠻橫——雖則真實身份叫黃舍利發現了,但在重金砸下的情誼之前,重感情的黃某人還是選擇輕輕揭過。甚至在成爲閣員之後,還主動幫忙掩蓋。
這是何等的體貼!
是以趙鐵柱錢囊雖然癟了,膽氣卻壯了。他在這太虛幻境裡,是有靠山的!還是九閣之一!
只是今天來來回回轉了幾圈,與好幾撥人對罵之後,他仍是覺得不太得勁,好像少了點什麼。
直到他買了一張角鬥票,看了半場無聊的角鬥,在過程中破口大罵卻無迴應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少了點什麼——
跟他一起唾沫星子亂飛的人呢?
賈富貴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半年前留了一封信,說自己要去一個神秘的地方進修,出來後會有驚喜,此後就再也沒出現。
而上官……上官也差不多一個月沒有消息了。
雖然像他們這等身份,有時候忙於要務,三五個月沒時間來太虛幻境也是常事。
但鴻蒙三劍客只剩最英俊的那一劍,多少有點寂寞啊。
回到自己除了蒲團就是竹案、轉個身都費勁的太虛空間,住慣了華屋大廈的趙鐵柱,不免又罵罵咧咧起來,想着什麼時候太虛幻境能夠花銷元石了,一定要狠狠地擴大空間。
他擒住一隻紙鶴,平鋪在書案上,又拿起來筆,整套動作都極符合貴族禮儀,便叫最吹毛求疵的禮官來,都挑不出毛病。
爺爺從小要他讀書,說君子如玉,他也嚴格地要求自己,哪怕沒人在旁邊,都坐得很端正。溫潤地一笑,開始寫信——
“上官,你個龜兒子!埋到什麼地方去了,也不知道說一聲?老子燒紙也不知朝哪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