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安安其實很願意聽哥哥講道理,只要哥哥有一點認真,她就會很認真地聽進去。
因爲在這個世界上,沒人比哥哥更重要,沒人比哥哥更正確。
當然,在寫作業這件事情上,她的“聽話”,會稍微有些曲折。
“哥你放心,我不會隨便殺人的。”姜安安抱着劍匣,右手並三指對天:“我姜安安發誓——”
姜望一巴掌把她發誓的手拍了下來:“也不要輕易發誓。”
又補充道:“如果有人威脅到你,更不要手軟。”
姜安安眨了眨眼睛:“那到底是手軟還是不手軟?”
白掌櫃在旁邊及時地傳達上意:“總而言之,就是你不可以恃強凌弱、欺負別人,但如果有人想欺負你,你就拿這把劍,把那人殺透。”
“殺透是什麼意思?”姜安安好奇地問。
白玉瑕笑眯眯道:“殺到散歸源海,永無復生可能。”
“那要怎麼做呢?”姜安安的大眼睛裡,都是對知識的渴望。
白玉瑕很是積極:“這個方法就多了,來,我跟你講,首先你要知道這個人體要害——”
“咳!”姜望輕咳一聲,打斷了這個臨時小課堂:“那什麼,安安,你葉伯伯又寫信來了,讓你早點回凌霄閣,說要傳你什麼什麼正法,好像很重要……”
姜安安道:“九霄普化天雷正法?”
“誒對,是這個名字!”
“再玩兒兩天唄。”姜安安滿不在乎地道:“你就說我生病了。”
“也好!”姜望答應得很爽快:“爲兄真是捨不得你啊。正好楚國那邊有一套名家字帖選輯,還在路上,不知能不能及時送到……你再玩三天吧,時間保準一點。”
“蠢灰!”姜安安扭頭就喊:“收拾行李,帶上你的飯盆,咱們撤!”
蠢灰嗷嗚一聲就跑。
姜望皺了皺眉:“褚幺你別晃了,爲師眼睛都給你晃暈了。”
重新擠回來的褚幺便停下身形,狡黠地笑。
“喏。”姜望隨手扔了一個長條舊布袋過去:“這是你的劍。”
“謝師父!”褚幺一躍而起,敏捷地將之接住,慎重地把這個劍袋捧在手裡,細細觀摩布織紋路:“師父,這個劍袋如此別緻,一定值不老少錢吧?”
姜望擺了擺手:“你廉雀師伯擦爐子的布,順手給你裹了一下。湊合用吧,這不包得挺好。”
褚幺是個樂天派:“師父,我懂,絕世的寶劍,無鞘可以藏鋒。您二位用這塊破布包着它,是想告訴我寶物自晦的道理,教我低調做人!”
“倒也沒有想這麼多。”姜望撓了撓頭:“因爲這柄劍也是用邊角料做的,所以用邊角料包一下……很合理吧?”
“哈哈哈!”褚幺大笑三聲:“師父你唬不着我。”
“我褚幺,今日亦得名劍!”他將這破布一扯:“出來吧,天下第三名劍!”
出現在他手中的,是一柄灰不溜秋的連鞘劍。說它是劍,可能有些屈才了。它的外形像是一根大鐵棍,劍柄凹凸不平,起伏得沒有半點規律,像是那種根本沒有怎麼鍛打過的鐵條。
褚幺一時沉默。
這副樣子……這纔像是廉雀師伯鑄的劍啊。這個外觀才匹配上了!
祝唯我在一旁饒有興致地問:“你剛剛爲什麼說是天下第三名劍?”
褚幺沒什麼激情地道:“第一是長相思,第二是照雪驚鴻,第三……”
他的沮喪來得快去得更快,一瞬間又鬥志滿滿:“君子在身不在器,第三是我褚幺的劍!”
“哦?是嗎?”白掌櫃和善地看着他,似不經意地露出腰間彗尾劍。
褚幺的氣勢弱下來:“要不第四?”
連玉嬋咳嗽了一聲。
褚幺哭喪着臉:“第五也行。”
姜望滿意地點了點頭:“自古以來,沒有哪個人是因爲擁有寶劍而被傳唱,只有那些名劍,因爲它們的主人,而留名青史。褚幺,不打算拔出你這柄天下第五的名劍,看看它的鋒芒嗎?”
褚幺一瞬間又來了精神,就知道還有驚喜,好調皮的師父!
他一手抓住劍鞘,一手握住劍柄,模仿師父橫拉一線劍潮的英姿,倉啷啷拔出——
一根破鐵條。
劍鋒瞧不着,劍脊很崎嶇,劍紋不曾見,劍尖根本都不尖。
鐵棒一樣的劍鞘裡面,藏鐵條一樣的劍,這很合理。
“師父……”
褚幺看着敬愛的師尊,眼神裡終於有一點迷茫了。
姜望笑吟吟看着他的表情變化,也笑吟吟地並起劍指,輕輕搭在這根破鐵條上:“看好了——”
劍指在鐵條的邊緣,輕輕抹過。
就像是在漆黑的房間裡,點燃油燈的過程。
一剎那劍芒經天!
褚幺幾乎要閉上眼睛,但用力地睜住了,那耀眼的劍芒,刺得他流下淚來。
他大叫:“絕世好劍!我褚幺的劍!”
姜望的劍指慢慢移回,那劍芒也就隨之逐漸黯滅,像是一條星河,隱入了夜色。
這柄劍又重新變得平平無奇了。
姜望彎曲食指,輕輕颳走了褚幺被劍芒刺出的眼淚:“你太要強了。以後要記得,再厲害的寶劍,在絕大多數時間裡,都藏鋒於鞘。人也是如此,道途長遠,不必事事逞強。”
褚幺抱劍在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徒兒記住了。”
又立馬陽光燦爛地笑起來:“師父,這柄劍叫什麼名字?劍身的痕跡神秘複雜亂糟糟,我實在認不得有沒有刻字。”
“它的名字藏在劍芒裡,等你瞳術有成,就能看到。”姜望道:“這世上有很多人,都像這柄劍一樣,起於寒微,看着平平無奇。不顯赫,不高貴,不能裝在寶匣,不被人看好……但卻能夠砥礪出天下無雙的鋒芒。”
“參天之木,起於幼苗。萬丈險峰,壘於微土。所謂丈夫未可輕年少!褚幺啊,你這等毛頭小子,正是擁有無限可能的人。爲師都不敢小覷你。”
“這柄劍的名字,叫做‘少年時’。”
“少年時……”褚幺呢喃着劍名,認真說道:“就像師父你把我從瓦窯裡撿出來,那些磚瓦雖然灰撲撲的很難看,卻能夠建成漂亮的房子。徒兒就是那片灰撲撲的瓦,但有一天要搭在高樓!”
十五歲的他已經養出了幾分意氣風發,在星月原聲名鵲起,在白玉京受教於名師,如今恰是少年時。
“少年成長爲英雄的故事固然勵志,從山腳一步步走上絕巔也是人生風景。但師父更要跟你說的是——”姜望按着他的肩膀:“你要永遠記得你人生裡草長鶯飛的春天,記得你的少年時。男人真正的榮譽,來自對美好之物的守護。”
褚幺很用力的點頭:“師父,我不會忘記的!徒兒一定會走上絕巔,賺很多很多的錢,好好守護白玉京酒樓,好好孝敬您!”
姜望擡手就是一巴掌:“你鑽錢眼裡去了!”
褚幺縮起脖子。但這一巴掌高高擡起,只是輕輕放下了,彈了他一個腦瓜崩:“去吧,把今天的功課做了。”
“好嘞!”褚幺極寶貝地抱着自己的劍,喜滋滋地去了。
“哥!”姜安安這時在樓上探出頭來:“你真讓我現在回雲國啊?不再多呆兩天嗎?練字也還行!”
“我倒是想啊。”姜望笑吟吟的:“但我怕葉閣主揍我,他年紀大了又體弱多病,我不好還手。”
“哼。”姜安安皺起瓊鼻:“除夕的時候你還想跟他打架呢!你根本就不怕他。”
“你看錯了!雖然他脾氣不好、粗魯無禮、心眼小……但我怎麼可能跟他計較?”姜望笑道:“我們是划拳不是打拳——再者說,你是凌霄閣真傳,你的課業還是要以他爲主。”
姜安安又道:“那你有什麼話要帶給青雨姐姐嗎?”
姜望笑得燦爛:“我們會寫信。”
姜安安又哼了一聲,乖乖收行李去了。
……
……
姜安安回凌霄閣去了,白玉瑕送的她。
也不知怎麼,小丫頭一走,酒樓裡就變得很空。
姜望獨自走回頂樓靜室,猛地一回頭,祝唯我面無表情地跟了過來。
“祝師兄,有事?”姜望笑問。
“你有沒有事?”祝唯我問。
“有啊!”姜望道。
祝唯我便將右手垂落,一點火星在掌心炸開,倒提薪盡槍於身後:“還如舊事——要不要借薪盡槍?”
姜望笑了起來:“莫名其妙!我要閉門靜修,借你的薪盡槍做什麼?”
祝唯我劍眉一揚,鋒芒迫人:“師兄現在雖不如你,但距離洞真也只有一步之遙,還不至於沒有作用。”
“誰敢說你沒有作用啊!”姜望哭笑不得:“大師兄,你可是我在莊國時,最崇拜的人!怎麼今天突然說這個?既然距離洞真只有一步之遙,那就多多努力,儘早把這一步跨過去,然後早日衍道,早些迎回大師嫂,不要叫她苦等。”
祝唯我瞧着他:“你這次出門去哪裡了?發生了什麼事?”
“大師兄,你怎麼好像在審我!”姜望頗是無奈的樣子:“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就是四處轉了轉,什麼齊國啊楚國啊草原啊,須彌山、懸空寺都去了。哦,還去了太虛山。你感興趣?”
祝唯我又問:“你突然把安安送走是爲什麼?”
“原來是捨不得安安啊!我說你怎麼奇怪。”姜望嘆了一口氣:“我也不想啊,人家葉閣主都把傳法拿出來說了,我能怎麼着?我能耽誤安安的學習嗎?怎麼說她都是凌霄閣的真傳,是不是?聊點別的吧,墨家最近什麼情況啊,你有沒有關注?”
祝唯我很有些嚴肅:“說你的事你不要總扯我的事。”
“……成。”姜望攤了攤手:“不讓關心就不關心唄。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個崇古一派的魯懋觀魯真君,我後來有特意瞭解,人還是很正直的,比較可靠。當初要抓走師嫂的,也不是他這一派……是不是可以聊一聊?”
祝唯我不搭他的腔,視線落在牆角位置:“這裡怎麼多了一個藤箱?”
“你當初應該進緝刑司啊,怎麼去了軍中。”姜望抱怨道:“還興翻我房間的?”
祝唯我看着他:“你解釋一下。”
“嗐!”姜望語氣輕鬆地揮了揮手:“一個老和尚的僧衣,淨禮小聖僧給縫的。暫且先放在我這裡,下次遇到他送給他。”
“是嗎?”祝唯我將信將疑。
“這麼點小事,我有必要哄你嗎?”姜望有些不耐煩了:“你要實在不信,回頭淨禮小聖僧過來,你自己問他唄。”
淨禮小和尚都搬出來了,淨禮是不會騙人的。
祝唯我也就一言不發地走了。
很沒有禮貌。
“嘿!你這人!”姜望用手指了指,但終究沒有罵出聲。
祝唯我猛地一回頭,姜師弟擡起來的手指也放下去了,含笑道:“慢走,注意腳下。”
咚咚咚。
祝唯我踩着樓梯走了。
但旋即又有一陣更急促的踏梯聲響起。連玉嬋以流星趕月的姿態,越過祝唯我,大步衝到靜室裡來,生怕姜望把她關在門外。
踏進房門後,先探頭探腦,在房間裡明目張膽地左右看了一圈。
“誒誒誒,看什麼呢?”姜望用長相思把她攔住。
“東家!我怎麼還沒有神臨呢?”連玉嬋收回視線,理直氣壯地質問。
當初可是你姜東家親口說看好我第一個神臨的,現在如何呢?林羨和白玉瑕都神臨幾年了!我還在天人之隔,隔了這麼多年!
姜望同樣理直氣壯:“你怎麼還沒有神臨,你別問我啊,你得問你自己,這些年有沒有努力修行?”
“我有沒有努力東家你看不到嗎?”連玉嬋一臉的不可思議:“這些年我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沒有一天偷懶啊。”
“是嗎?”姜望問:“那你怎麼還有時間來質問我呢?現在不應該在修煉嗎?”
連玉嬋被問住了。
姜望擡了擡手:“去吧,把門帶上。我要修行了。你不努力,也不要影響我努力。”
連玉嬋默默地帶上門,但又推開,強調道:“東家,我還沒神臨呢,你得負責任。不要哪天突然就消失。”
“我說你們今天怎麼這麼莫名其妙。”姜望很是不耐煩:“我還沒超脫呢,誰來負責任?你在店裡端盤子,我給你發工錢就算是負責任了。趕緊去忙你的,別逼我扣你工錢。”
砰!
連玉嬋把門帶上了。
姜望臉上的表情一瞬間都消失,像是偶起皺痕的水面,被一種寂寞撫平。
他靜靜地看了一陣門板,然後才轉身。慢慢地、慢慢地走到了牆角的位置,面對着這口泛黃的小藤箱,動作遲緩地坐了下來。
他所有的情緒都藏在牆角,聲音咽在肚裡。
“對不起了,老和尚。這最後一件事。我也不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