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初冬寒蟬鳴

姜真人大踏步在風雪中。

雪域好像是一場風雪編織的夢,雪永遠在,風也沒有安靜過。

他在太虛角樓裡修煉了多少天,衛瑜就跟了多少天。

所以他不必再問衛瑜是否還有什麼事情要做。

衛瑜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

而他也不打算再駐留。

每一個完成任務的太虛行者,都會接收到蕭恕的遺念——那是姜望所擬化的、記憶裡蕭恕的聲音。

只有一句話,他會問每一個人——“你是否還有改變世界的勇氣?

不需要回答。

星路之法會平等地贈予每一個人,無論他是否思考。

這個世界會不會被年輕人改變,是變得更好嗎?還是更糟?

暫時還沒有答案。

但雪國是時候做出改變了。

能夠補完外樓之章的【星路之法】,是蕭恕留予人間的禮物,任何一個修行者,都不應該錯過。

雪國如若繼續鎖國,便是主動落後於時代,是置雪國千千萬萬修行者的於不顧。

太虛幻境本身是具備這樣的意義的,但沒有星路之法來得直觀,來得赤裸。

就好比你說孩子要上學堂,要讀書纔有出路,可能不會有太多人理會。但你要是說來學堂就送雞蛋……馬上門檻就踏破。

轉過這條街,便是雪寂城的主幹道。

寬敞得能齊馳八馬的主幹道上,呂魁武立身在道中。

此時的呂魁武,披重甲在身,黑色頭盔夾在左腋,右手拎着一罈邊緣猶帶封泥的老酒,正在仰頭痛飲。喉結鼓動,酒液汨汩,酒香四溢,酒糟鼻愈發通紅。

霜風吹散濃霧。

長街變得開闊。

在他身後,是一排排披掛冰冷甲冑的戰士。並戈如林,人冷如冰。一直延伸到視野的盡頭。

姜真人!”他將這壇酒高舉:“飲否?!”

酒氣騰爲白霧,頗見豪越。

前些日子的謹慎、忐忑、畏縮,彷彿並不是他。

但姜望還是那個姜望。

“飲酒誤事。”姜望繼續往前走,如同閒步賞景:“呂將軍既有要務在身,還是少以一些。

“這壇酒陪了我很多年。雪域艱苦,不喝些烈酒,難御天寒!”呂魁武將這壇酒放下來,垂在身側:“雪域美食,君不食。雪域美酒,君不飲。君至雪國,竟爲何來?

姜望獨面千軍,仰看天上雪,此身雖在城中,卻莫名顯得很遙遠:“當我是看客吧!我代表太虛閣,只要一個結果。”

也未見如何動作,他便已走過呂魁武身側,穿過軍陣,徑往前走。

千軍列陣只等閒。

呂魁武戴上頭盔、將酒罈丟在地上,按刀在風雪中回望,只看到一襲孫衫,越出城門外。

“將軍?”副將低問。

直到視野中的青色已被雪色完全掩埋,呂魁武才擡起手甲。看着飄雪在鋼鐵上融化,輕聲道:“雪太輕了,落下來沒有分量。”

副將道:“但是雪崩之時,會掩埋一切。

呂魁武的手,覆住胸甲,虔聲道:“感謝凜冬,賦荒原以詩情;感謝凜冬,予萬物以休眠.….”

長街上的軍陣,都開始誦唸:“感謝凜冬,潔白此世;感謝凜冬,與我同行....

呂魁武拔出軍刀:“就從這裡開始吧,已經過了好多年,我的骨頭都鏽了!

雪寂城在初冬的十月開始喧囂。

長街有蟬鳴。

樓外響起蟬鳴時,衛瑜已經做完了自己該做的事,也接受了被姜真人甩開的事實。

在這座太虛角樓裡,他已經坐了三十一天。

這是周而復始,沒有一天不相同的三十一天。

雪寂城的人從不來打擾,姜真人也從不挪步,每時每刻都修煉。偶爾他會提問,姜真人基本都會回答,但解答完修行問題,又繼續修煉。

衛瑜自問修行也算勤勉,但像這般沒日沒夜傀儡似的運行,也委實可怖了一些......

他真的一度懷疑姜真人是滅情絕欲的,心中除了修煉沒有任何別的事情。

現在好了,懷疑解除。姜真人還是記得任務的。

但壞消息是——姜真人不帶自己玩了。

刻苦的修煉結束了,此刻竟然已經開始懷念。

衛瑜默默地取出長劍,他當然聽得懂蟬鳴。

三九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時候,而蟬總鳴於夏日。

世上只有一種鳴冬之蟬,是爲仙術·三九寒蟬。

此術窮極生死之理,使人如夏蟬度三九,枯榮不蛻。凜冬仙宮又被稱爲“長壽宮”,便是依賴此等核心仙術。

雪寂城不是正常的城市,呂魁武也不是這個年代的人。他並非活過很久,而是凍住了生機。乃寒蟬復蛻,舊人新醒。

世人有所不知,秦國卻很清楚。

在雪域,第一個真正繼承凜冬仙術、完整修復凜冬仙宮的人,並非霜仙君,而是雪國開國太祖洪君琰!

兩千多年前的許秋辭,是洪君琰的隔代傳人。她手中的凜冬仙宮,也是繼承自雪國秘庫。

而霜仙君的轉世身…….

蟬鳴……愈噪。

“不要壞了太虛角樓,惹得姜真人回返啊,你們這些….凍肉!

衛瑜提劍攜鋒,在窗口一躍而下。

姜真人在城外,把巨大的雪寂城放在身後。

在某個瞬間他回望,冰天雪地裡的寂冷雄城,彷彿一座巨大的墳墓。

當然,他注意的並不是這座城池。

漫天飛雪飄在他身前,又被風吹散,隱隱散成一個人形。

謝哀那張極美的臉,便在這個人的形狀裡變得具體,清晰而精緻的輪廓,晶瑩剔透,猶帶三分寒意。

她一出現,便探手而來。

姜望靜在雪中不動,手按長劍,而身後隱現一座古老閣樓的虛影!

時空彷彿靜止。

漫天風雪中,極美極哀的女子,與極靜極寧的男子,就這樣對視。

女人在空中。

男人在雪地。

女人身後是正在發生變化的城池,在大地生根。

男人身後是彷彿亙古的閣樓,隱現於虛空。

這是錯雜、對立,矛盾而靜止的一幅畫。

女人纖冷的指尖,在男人的肩上輕輕撣過,拂去了一片雪,淡聲道:“你要找的真相,找得如何了?

風、雪、人,重新生動了。

謝哀可以在太虛閣的封鎮下,爲他撣去一片雪,當然也能摘下他的頭顱。

但姜望並無動容。

他於雪中靜立,只道:“我不想尋找真相,我等真相鋪開在我眼前。我不推動變化,我在等變化發生。

在寒花城問仙樓,謝哀已經暗示太虛幻境在雪國的阻力來自於誰。但姜望並沒有如她所想的去追查真相。而是虎頭蛇尾地抓了幾個罪犯,便拎着衛瑜到太虛角樓,一坐就是三十一天。

一顆非常適合攪局的棋子,自己跳到了棋盤外。

今時今日他還不能說是天下之局的執棋者,但要以他爲棋,也要問他願不願。

“自古龍虎匯風雲,英雄即漩渦。”謝哀感慨道:“你大張旗鼓的來雪國,卻表現得這麼安靜,實在出乎我意料。”

姜望看了看天色:“這裡風雪太大,我們何不找個地方避一避?”

謝哀道:“既要避風雪,又爲何來雪域?”

“總歸太虛閣是有態度的。”姜望道:“我便是態度。”

照無顏的事情,不打算繼續追查了?”

“我想了又想,還是等公差出了,再來考量私事。我是個愚笨不能分心的人。”

“謙虛了!你脫身卻是很及時的。”

姜望沉默片刻,回道:“我買的是看戲的票,沒有拿登臺的薪酬。”

“星路之法你又怎麼解釋?神來一筆,好一個外樓之章,雪國的大門已經被你敲開。你讓我們都失去了時間。”

“你們?

“你想知道答案?

.....不想。看戲的敲一下催戲鑼,總歸是合理的吧?我不能一直這麼坐下去,看完戲我還要早點回家睡覺。

謝哀問:“你說你在等變化發生……你希望是什麼變化?

姜望道:“無論什麼變化,雪域開放是定局。我只希望早點發生,早點結束。*

“你不想參與?”

“我何必參與?

謝哀忽而一笑:“由不得你!

便將袍袖一捲,頃刻物移光轉。

姜望已被裹挾着飛過高空。

萬里雪域白茫茫!

俯瞰大地無所見,而謝哀大袖一揮。

浮霧盡去,層雲自開。

地廣人稀的雪國,就這樣解下了籠罩數千年的神秘面紗。

姜望得以第一次看清雪國的疆土。

看到寒花城更西的風景,看到寒花、雪寂、冰陽之外的城池掠影,也看到了完整的五大教區。

他本想第一時間閉上眼睛,但卻驚訝地發現…….

整個雪國,就是一座大陣。此刻大陣已經開啓,整個雪域,都在大陣覆蓋的範圍裡!

更值得商榷的是…..這並不是護國大陣。

他曾東征西討,親身感受過許多大陣。此陣規模如此之大,卻與護國大陣不是同一個性質。

一座座城池,就是大陣的節點,尤其是在寒花城以西,都是完全不遮掩。若有精通陣道的人,只需走四五座城池,就能感受到它的陣列。

難怪雪國只開放三座城池,難怪不許外人西去。若是爲了隱藏此陣,那麼一切就都說得通。

在如此高處,冬皇的聲音也彷彿天風帶寒:“我已在極霜城表明態度,國主洪星鑑已經下令——七日之後,正式開放雪域,雪國上下將全面迎接太虛幻境,全力建設太虛角樓。姜閣員,你的任務完成了,這一切是否如你所願?”

姜望按下心中情緒,定聲道:“此順應人心之舉,我也是天下一份子,當然樂見。

“那你是否該如我願了呢?”謝哀問。

姜望只道:“我們都如自己的願。

“你看——”謝哀好像並不打算強求什麼,擡指點畫江山:“這一塊是冬哉教區,它的形狀像雪花;這一塊是凜意教區,雪國境內最大的冰湖,就在這個教區裡,它也是最冷的一個教區;這一塊是青鳥教區,地形如飛鳥;這一塊是霜合教區,像不像一面鏡

子?這一塊是羽心教區,極地天闕山脈,就在這個教區裡,雪太祖洪君琰曾有詩云,“雄關鎖月愁金烏,丈夫橫劍當天門……”

姜望道:“我能感覺到,您對這片雪域的情感。離開雪國的日子裡,它一定一再地出現在你的夢鄉。

冬皇愣了一下,大概沒有想到姜望會突然聊這個。

“是啊,謝哀怎麼可能不愛雪國?”她說着,繼續指道:“看到那幾座城池了嗎?”

被她特意指出來的幾座城池,分屬於五大教區,在蒼茫茫的雪域圖景裡,有顯見的不凡。

這座正在開啓的絕世大陣,光華如水四流,明顯向這五座城池傾斜。

謝哀的聲音道:“這五座城池,分別是極霜城、至冬城、凍靈城、雪城、寒羽城。

其中竟有雪寂!

姜望在那裡呆了三十一天,這三十一天它始終寂冷平靜——此刻正轟隆隆拔升。

好似長劍出鞘的過程,有一種呼之欲出的鋒芒。

它那巨大的輪廓,在雪原上凸起,形如……一口棺材!

姜望再往另外四座城池看去,但不知是否有先入爲主的印象,他看每一座拔起來的城池,都像棺材,形狀各異的棺材。

就像他看那些埋了半截在地下的冰屋,總覺得如同墳墓.....

他收回了視線,讓自己更貼近一個淡漠的路人。

“裡面正在發生什麼,你不感到好奇嗎?”謝哀問。

“雪國鎖國這麼多年,終於要揭示它的秘密,誰能不好奇呢?”

“不如去看看。”

姜望繃住不動:“冬皇如果一定要摁着我去看,我將不得不看。但我自己,只想坐在臺下,離得遠遠的。

“這是五口棺材。”謝哀說道:“它們埋葬的是什麼,你猜得到嗎?”

姜望道:“我笨拙。

“你就是太聰明瞭!”謝哀一把按住姜望的肩膀,手上一甩,姜真人已經飛身而出,不由自主——那筆挺的身段,好似一杆青色的投槍。

直以此投槍,投向極霜城!

高穹俯下數千丈,一路穿雲穿風又穿雪。好似彗星墜落,掛出一道尾虹。

好個姜真人!

就在臨近極霜城的那一刻,身外飛出三顆微縮一界的璀璨光球,三界飛轉,混於一身——那青衫之下的道軀,驟似火山噴薄、爆發出搖動天地的氣息。竟然擺脫了那恐怖的慣性,戛然而止,懸停在正拔升的極霜城上空!

姜真人臨戰反應天下無雙,在奮力爆發、擺脫“投槍身份”的關鍵時刻,已然探手去摸太虛勾玉——

天地廣闊,太虛無距!

好你個冬皇,待我衍道來看你!

姜真人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百忙之中還來得及回望高穹,施施然擡步一挪——還在原地。

手中空空如也。

我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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