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諸位,也是現世最聰明的那一撥人。你們能夠在短短兩年多的時間裡,把一個毫無證據的懷疑,落實成劣跡斑斑的我。能夠把我孟天海的名字找出來,並且喚回我的力量。你們還從頭演到尾,佈下這麼狠的一個局,要借我開拓血蓮聖界,而後強行奪去……”
孟天海讚歎道:“真是一羣敲骨吸髓的好棋手!活了五萬五千年的古人,也被你們任意擺佈,拿來榨油。”
“但你們唯一漏算的是——我已經被榨過了。”
孟天海似笑非笑:“你們很有智慧,但還是把諸聖想得太簡單。正如我當年一樣!你們總說今必勝昔,依我看來,當今這個時代,仍未脫出諸聖的構想。”
“我爲什麼這麼說?”
他伸手指着那被學海文字覆蓋着的血蓮:“你們敢相信嗎?蓮華聖界的構想,從來沒有停止!”
“你們以爲,是我重啓了這個計劃?你們以爲,是你們保住了諸聖的果實?哈哈哈哈……我們是同樣可笑的!”
“諸聖時代落幕,諸聖盡皆命化。但諸聖曾經心心念唸的蓮華聖界,卻只是換了一種更隱蔽的方式往前走。”
“禍水一直洶涌,蓮實從未凋零。蓮子世界裡的一切活動,包括蓮世生靈的自然演化,包括禍水對蓮世的侵入,包括修士在其中的探索,都在推動蓮子世界的演化。蓮華聖界之成,不在於某一顆蓮子世界的生滅,生滅都在貢獻。”
“諸聖搭建好了蓮華聖界的骨架,而後擱置下來,宣告失敗,宣佈那是一個不成功的構想。其實卻是把開闢這個大世界的推動力,交給時光和禍水本身。以及……像我一樣具備足夠能力,想要謀奪諸聖遺產的所謂聰明人!”
“諸聖時代的佈局,功成不必在諸聖。”孟天海長嘆一聲:“我不得不承認他們的偉大,但作爲入局者,我也無法不憎恨。”
整個近古時代一共十萬三千年,諸聖時代大約三萬七千年。也就是說,若從諸聖時代落幕算起,在諸聖命化之後,蓮華聖界的佈局,也已經持續了將近七萬年!
這的確是跨越了時光的偉大。
此時吳病已默默地在回氣,阮泅以星河護持。
陳樸在掌控血蓮聖界的生長方向,宋菩提負手立金橋,保持了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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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玉安提劍看着孟天海:“細說你的憎恨。我愛聽。”
孟天海‘嘖’了一聲:“我的確沒安好心,我的確吞人無數,我的確罪大惡極。但我走上超脫路,真的不需要五萬四千年!”
他似笑非笑:“早在神話時代落幕的時候,我就一度靠近超脫。後來棋差一招,纔不得已再找路。司玉安,你把我當成苦熬五萬年都沒長進的廢物,是不是有點不太尊重事實,也不太尊重我?”
司玉安只問道:“那你現在超脫了嗎?”
孟天海被噎了一下,倒也不惱,聳聳肩,講述道:“當年我在神話時代,看到了偉大的曙光,但在關乎新時代的爭鬥裡失敗了。輸就是輸,沒什麼可說。我能夠找到第一條路,也就能找到第二條路。
“那時候我想要建立一個比諸聖更偉大的時代,才能超越我輸掉的那些理想——理想這個詞太矯情了,力量吧。我想要擁有更強大的力量,超越我過往的想象。
“我想我需要借用前人的智慧。所以我抹掉自己的名字,隱藏曆史長河中的照影。再表演一個身懷偉大理想的衍道強者,建立血河宗,辛苦經營,最後身化血河,鎮壓禍水,留下一段傳奇。
“你們沒有出生在神話時代,沒有感受諸聖時代的餘暉,無法知曉那是一羣怎麼樣的人。你們在歷史裡隻言片語的認知,遠遠不夠描述他們的強大和瘋狂。所以你們大概不能理解,我對他們的遺產,抱有怎樣的期待。
“在血河宗真正獲得現世諸方認可,得到禍水治權之後,我就馬上開始嘗試侵入蓮子世界。當時我已經是第三代血河宗主,爲了得到天下諸方的這份信任,我已經表演了第二代血河宗主的一生,有時候我也覺得——我就是那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爲人族貢獻了一生的人。那的確也是我,不是麼?
“我對蓮子世界的侵入,抱有最大的謹慎,整個過程極其隱蔽,沒有被任何人發現。但是啊……”
孟天海咧開了嘴:“在侵入到第一百零八顆蓮子世界的時候,我才發現,其實是我的血河被入侵了!”
“我的苦心籌謀,小心翼翼,到最後是作繭自縛。”
他的目光在學海上掠過,落在陳樸身上:“忘了說,我侵入的第一百零八顆蓮子世界,就是你身後這幾個小朋友闖入的五德世界,陰陽真聖鄒晦明的道場。我志得意滿,一腳踩進天衍局,而後五萬年不得脫身!”
“有句話怎麼說?病急亂投醫,燒香到閻羅。”
“人算不如天算。我一個人,算不過那麼多老東西。”
孟天海又嘆了一聲,頗有些不堪回首:“我和我的血河,成了那座還未成型的蓮華聖界的養分……所以這些年來,我努力治理禍水,不斷清理惡觀,拼命壯大血河。因爲若不如此,我會很快被吸乾。我像是一頭驢子,被一塊黑布蒙上了眼睛。我不停地努力,不停地往前走,最後也只是在原地轉圈圈!”
“聽起來確實蠻努力的。”司玉安摸了摸下巴,有些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
真源火界裡的寧霜容,這時候道:“所以你用官長青的遺骸爲線索,引導我們去五德世界,也是你爲脫身做的佈局?”
孟天海倒也不嫌她弱小,沒有忽視她,認真解釋道:“這只是一記閒手。我倒沒有指望你們,我是指着你們的師長,能夠跟進去,擾亂天衍局,給我創造脫身機會——但你們挺機靈的,逃得很快。”
寧霜容不由得看向姜望和鬥昭,彼時就是這倆人二話不說便破界,那時她還不能夠理解,現在來看,不愧是當世最年輕的兩個真人。
鬥昭不動聲色:“太明顯了。”
姜望卻陷入沉思。
若從孟天海這步棋說起,那麼許希名在五德世界裡出現,恐怕不僅僅是要像殺死寇雪蛟一樣殺死自己,而是有他許希名的棋要下。
他是想幫孟天海,還是阻止孟天海?
換個角度來思考——
陰陽真聖的力量當時好像出現,阻止了許希名,還引得許希名暴怒。陰陽真聖作爲諸聖之一,也是困住孟天海的天衍局的創造者,他老人家所留下的力量,肯定是要維護天衍局,繼續控制孟天海的。
那麼許希名是要幫孟天海?
從血河化身傅蘭亭出場時與許希名的對話來說,也不像。
那麼許希名是想要掌控天衍局,成爲控制孟天海的存在?
學海無涯,藏住了姜望他們的思索。
陳樸立在學海前,將成長中的血蓮聖界和這些年輕人,都擋在身後。他問孟天海:“你是說,你淪爲諸聖的囚徒,爲蓮華聖界做苦役。孟先生,我想知道,是什麼支持你做一頭驢子做了五萬年?我承認我對你是有惡意的,但這個問題只是單純的疑問。”
孟天海看着他,平靜地道:“答案很簡單,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想好好地活着,活到我走出困境,開啓新路,證就永恆不滅之超脫。我身在囚,我心自由。”
“不想死的人有很多,但最後都死了。我倒是比較好奇,你怎麼活過五萬四千年。”吳病已開口問道。
他這時候已經處理好斷臂傷口,氣息倒是回覆飽滿,但戰力存疑。衍道之斷臂是沒可能馬上就好的,他又不能像陳樸一樣吞吸學海,只能等回三刑宮再說。
孟天海反問:“你們知道諸聖在禍水的佈局像什麼嗎?”
他自己回答道:“像一張蛛網。像我一樣的,被貪念所驅使、所捕獲的,就是落在蛛網上的飛蟲。而蓮華聖界,就是那隻不會移動、不會說話,被動進食的蜘蛛。蛛網吸乾飛蟲,供養蜘蛛。在漫長的歲月裡,自作聰明的不止我一個,自以爲找到了歷史答案的,不止我一個。在我之前,在我之後,都有人打蓮華聖界的主意,但他們無一例外,都被這張蛛網捕獲了,也都無一例外,成爲血蓮聖界的養分。”
吳病已道:“你是唯一的例外。”
“我像那些死去的飛蟲一樣,被蓮華聖界困住,成爲諸聖的囚徒,只能靜待被吸乾的那一天。但我並不甘心。我是孟天海,我怎能甘心?即便是諸聖的佈局,也不能叫我引頸受戮!”
“所以我……把自己煉進了血河!”
孟天海看向仍然懸停在血河上方的雲夢舟,笑了笑:“你們以爲血河是我的類洞天之寶嗎?”
血河忽然掀起滔天巨浪,一時席捲夢境,吞盡雲氣,把洞天寶具雲夢舟,狠狠拍落下來,捲進了河底!
他這才平靜地說道:“不,它即是我。”
宋菩提腳踏金橋,以絕巔之力操縱雲夢舟,在血河之底,抗爭四方浪涌,一時並不言語。
而孟天海神態輕鬆,繼續道:“我和我的血河,是蓮華聖界的供養者,但反過來,也成爲蓮華聖界的一部分。爲什麼五萬多年過去了,我還活着?因爲蓮華聖界還在,它的構想從未破滅,它的未來正在實現。但你們應該明白——蓮華聖界真正成就的時候,就是我徹底消失的時候。”
他擡起眼眸:“我必須要努力供養蓮華聖界,不然血河就會乾涸。可是我越努力,我就越靠近永恆的消亡。你們知道這種感受嗎?你們能夠想象這種感受嗎?這種感受,我咀嚼了五萬年。每一天都很漫長。”
阮泅立足星河,慨嘆一聲:“僅從意志力來說,你孟天海堪稱不朽。”
“謝謝。”孟天海道:“但我所求,是永生不死,身魂不朽,你這不算在誇我。”
他以諸聖囚徒的身份,被驅趕着開拓蓮華聖界,五萬四千年來無一日放棄,直到今天才把握機會,一舉脫身。
五萬年滄海桑田,五萬年時代更易,五萬年天地翻轉,而他五萬年都在對抗諸聖之局。
若拋開他在這過程裡所作的惡,這段經歷幾可稱爲傳奇。
而在這段經歷之前,他已經靠近過一次傳奇了——他曾與仙帝爭鋒。
陳樸長吁一口氣:“所以你佈下了這樣一個局。讓我們以爲你已經把蓮華聖界據爲己有,讓我們千方百計斬斷你和蓮華聖界的聯繫,把它從血河之中搶出來,從而助你脫身……所以你需要強大的對手,你怕我們做不到。真是好算計。”
“這五萬多年來,我嘗試了無數次。天下萬種源流,萬宗萬法,我全都嘗試過,也全都失敗了。天衍局裡無窮的變化,唯獨不會出現我的未來。諸聖遺局封鎖所有,告訴我未來是死路一條。我獨自一人,與諸聖對弈,單方面的對弈。我不覺得孤獨,也不覺得枯燥,或者痛苦。我只是嘗試,一直嘗試。直到我不再呼吸,不再有意識。”
孟天海張着雙手,像在擁抱過去:“在最接近失敗的時候把握了成功,這種感覺,真是美妙啊……可惜這個時代裡,諸聖都不在。如今我小勝一場,也無法同他們分享喜悅。”
他扭頭笑道:“我打算滅百家道統,以還此報,諸位以爲如何?”
陳樸只說道:“蓮華聖界就要成了。”
剝離蓮華聖界,孟天海的確設局獲得了自由,但他同時也失去了與蓮華聖界連成一片的關係。
所以陳樸這句話是在問——你還能活多久?
他們之所以願意在這裡聽孟天海的故事,就是因爲不管怎麼說,蓮華聖界在他們手中,此方大世界的開拓,與孟天海無關。時光在此,對他們有偏向。
孟天海此時,卻只是看着操縱夢境之舟的宋菩提,面帶微笑:“用這條雲夢舟,作爲楚國的賠禮。你覺得合適嗎?”
宋菩提道:“我不會認,楚國也不會認。”
金色華袍飄卷,她擡手指着血河所環的紅塵之門:“別說你還沒有超脫,就算超脫了,出了這個門,也打死你。”
君不見,草原王權壓神權。
君不見,神話時代已凋零!
霸國底氣,宋菩提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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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