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所謂良時

此方蓮子世界已經紅透了半邊,天空大片大片的血色,成塊地砸落,將途經的一切都染紅。

天風仍在呼嘯,風裡也帶血,彷彿此世的哀鳴。

真是末日之景。

而重玄遵,尚在讀書煮茶!

姜望駕舟而至,吊起來的嗓子落了下來:“你也……太愛學習了。”

重玄遵本來也願意聊幾句讀書心得——如果對面不是姜望的話。

他不着痕跡地把書收起來,極具貴族禮儀地擡手一引:“所謂良時,無非他鄉故知,泥爐逢雪。諸位請坐,我帶了東國的好茶,不妨共飲。”

正被持續吸血的窮奇,彷彿凝固成山巒,一動也不動。月光輕柔地落下來,剛好凝成六把椅子。

別說,形制都還很精美,一看就是名匠作品。

“我就說不要管這廝!”鬥昭一腳把面前的椅子踹飛,罵罵咧咧:“跑過來看他現眼!”

重玄遵似笑非笑地看他:“我讓你們走,你們偏不走,還想跟我一起走。這下出事了,倒來怨我?”

“我不習慣坐別人的椅子。”姜望說着,隨手往下一按,按出一張鐫刻了‘白玉京酒樓’字樣的木質太師椅,大搖大擺地坐上去了。瞧着重玄遵道:“你不地道啊,風華兄!我一發現不對勁,就急着來救你,你明明知曉一切,卻連個傳音都不給我。”

祝唯我倒是隨意地就在月光大椅上坐了,將薪盡槍收了起來。

卓清如、寧霜容亦各坐一邊。

在闖入這個蓮子世界之前,他們尚還心憂禍水危局,還驚懼於血河宗的恐怖變化,還在苦思破局之法……

但在看到優哉遊哉的重玄遵之後,那些心情就全都放下了。

他們或許跟重玄遵接觸並不多。

卻也絕對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知道大齊冠軍侯不可能是蠢貨。

重玄遵這般閒適地在這裡看雪煮茶,只能說明兩件事情。第一,他早就知曉血河宗的問題,第二,齊國早有準備。

天下霸國都有準備了,還有什麼可擔心!

事涉血河宗危局,禍水安穩,的確也不是他們這些小年輕能夠承擔得起,有個子高的來接手,皆大歡喜。

只是此刻再回想先前分別,這重玄遵和寇雪蛟極有默契的與衆人分開,還真是各懷鬼胎!

鬥昭說他們都有問題,真是半點沒說錯。

現在整個救援重玄遵特別行動小隊,就只有季貍還在那裡寫寫算算,着魔了一般。倒也沒人去打擾她,便任她靠坐在見聞之舟裡,讓雪探花陪着。

重玄遵排出七隻茶盞,優雅地爲衆人分茶,淡然說道:“與你姜真人同行者,是三刑宮法家大宗師吳病已親傳、暮鼓書院院長陳樸親傳、劍閣閣主司玉安親傳……你能出什麼事?危險都在我這裡。”

有上次來禍水的經歷,姜望瞬間就聽明白了——原來是這幾位大人物聯手佈局!

當初禍水生變,趕來禍水鎮壓的,正是這幾位,再加上一個位於大齊南疆的欽天監監正阮泅!

很顯然在那個時候,這些大人物就已經察覺了血河宗的不對勁,只是隱而不發。這禍水風平浪靜的兩年多,底下不知多少暗涌!

今時今日血河宗忽然異動,當然是籌謀已久。可在實際上,已經早被這些大宗師警惕提防,今日一切,或許盡在局中!

無怪乎重玄遵這麼悠然自得!他最大的危險便是在血河宗出現變化前,真正在變化發生之後,反倒沒有他的事情了。

因爲接下來,是真君的棋局。

那麼季貍忽然通過左光殊要求同行禍水,司玉安強行攔路硬是讓寧霜容加入隊伍,卓清如又恰好與寧霜容在一起,順勢同行……

都是早有安排,痕跡明顯。

這些大宗師,一個個的老奸巨猾。當初或鐵面無私,或悲天憫人,或隔岸觀火,或不動聲色,演得是真他孃的出神入化!合着兩年前就只有他姜某人單純懵懂,還真以爲禍水波瀾止於血河宗長老胥明鬆!

剛纔從五德世界逃離的時候,他還讓卓清如她們試着聯繫師長呢……哪裡需要聯繫!這些個衍道真君,指不定正貓在什麼地方觀察。

等等,貓?

姜望看向雪探花,這肥狸貓正搭在船舷往外看,當即縮了回去。

姜真人長嘆一聲:“世事雖然如棋,莫以爲他人皆子!”

“倒還真不是以你爲餌!”重玄遵分好了茶,做了個‘請’的手勢,瀟灑地道:“我雖不知血河宗具體的圖謀,但明白他們一定對現世天驕有所企圖,需要當代的天才來做點什麼……你不是打破了李一的洞真記錄麼?這名頭很是唬人,再加上你現今獨行一方,比較方便善後,很有可能成爲血河宗的目標。幾位大宗師便順手在你這裡落一子。寧姑娘她們,其實也是不知情的。畢竟這種局,她們沒辦法守住秘密。”

姜望聽明白了:“但血河宗的目標仍然是你。我來禍水是一個意外,所以寇雪蛟當時纔想着把我們支開。”

重玄遵道:“她應該是想支開你們的,畢竟我一個人出事,還好解釋。這麼多人一起出事,血河宗就說不清……當然,但你們若是真的入局蓮子世界,也不排除血河宗改變主意。”

他看了看姜望和鬥昭:“畢竟你倆也是有天賦的。”

‘有天賦的’鬥昭很不愛聽重玄遵說話,只問道:“寇雪蛟呢?”

重玄遵指了指天上的血雨。

“你殺的?”鬥昭居高臨下地瞧着他,像是在審犯人:“用了幾招?”

重玄遵也不惱:“我沒來得及。”

“那是誰殺的?”

“許希名。”

默默旁聽的卓清如眼神一震,追問道:“冠軍侯也見過許希名?”

重玄遵道:“我沒有親眼見到,但他的確斬出了殺死寇雪蛟的那一劍。我也是在寇雪蛟死了一段時間以後,才發現她已經被殺死。”

姜望問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那引你入局此世的,到底是寇雪蛟,還是許希名?”

“是寇雪蛟。”重玄遵篤定地道:“當她被殺死的真相出現後,她的死亡才確定。在此之前,她都在做她未做完的事情。”

他又看向正在試圖尋找痕跡的卓清如:“許希名殺死寇雪蛟的地方不在這裡。”

卓清如默默地坐了回去。

“血河宗對現世天驕有所企圖?”鬥昭傲立於窮奇之角,仰看風雪:“難怪我一來禍水,他們就發動。”

重玄遵笑了:“我說的話,你是一句都不聽啊。”

姜望若有所思:“卓師姐她們講過血河宗讓賢的傳統。我還在好奇,那麼多有名有姓的天驕,怎麼入主血河宗之後,沒有給血河宗帶來任何變化。五萬四千年過去了,血河宗還是當初那個血河宗。那時候我覺得,或是權責所至。是血河宗所承擔的責任,要求血河宗始終如一。現在想來,其中大有問題!”

對天才的邪門需求,歷來並不罕見。

佑國那隻巨龜,不正是先例麼?

其背後的景國,還是現世第一帝國。

卓清如這時加入討論:“你是覺得,那些入主血河宗的天驕,都變成了傀儡,後來都不爲真?血河宗有某種掠奪天賦的力量,這才使得血河宗五萬年真君不斷代?”

姜望道:“我只是覺得,或許存在這樣一種可能……如此也可以解釋,爲什麼他們幾次三番邀請重玄遵。就連霍士及死了,也不放棄。”

寧霜容橫劍於膝,端正地坐着:“冠軍侯一開始就拒絕血河宗,是因爲察覺他們有問題嗎?”

“那倒沒有。”重玄遵搖了搖頭:“霍士及再怎麼說也是衍道真君,豈會在我面前露出破綻?我彼時只是對血河宗不感興趣。等待後來寇雪蛟再來找我,我才覺得有些不對,他們太殷切了些,又太不顧忌搬山真人的情緒……但那時候我也沒有多想。血河宗怎麼樣,與我無關。直到阮監正找到我,說及前因後果,我才決定來這一趟。”

他端起茶盞,漫不經心地道:“霍士及還有債務在我們齊國,想要一死了之,怎麼可能?

“你的意思是說,霍士及其實未死?”姜望驚了一下:“他鎮禍水的時候我亦在場,當時明明出現了衍道奇觀……幾位大宗師也沒有發現異常。”

“只是說有可能,還不能確定。”重玄遵道:“但欺騙現世又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血河宗經營禍水那麼多年,總有不爲人知的手段。無非付出一些代價……只看值不值得。”

如果真能做到,真可以成功瞞過當時在場的幾位大宗師。

那對霍士及來說,再大的代價也應該是值得的。

因爲他可以金蟬脫殼,擺脫齊國對他的鉗制。

身爲大楚衛國公之後,鬥昭一聽債務二字,就明白了當初齊夏戰爭裡,霍士及出手的原因——在第一次齊夏戰爭裡,霍士及還是與夏襄帝姒元聯手。結果到了第二次齊夏戰爭,就掉頭去幫齊國,親自攔下長生君。此事楚國內部也是討論過的,從血河宗的地緣關係到霍士及的人物性格,來回分析了許多次,隱約觸及了長洛地窟的真相,但最後以霍士及之死而停止。

他也因此想得明白,霍士及假死脫身的必要性。

“好了,別廢話了!”斗真人大袖一揮,紅衣飄展:“所以現在咱們是要怎麼樣?打碎這個破地方,還是去幹點別的什麼?”

“我已經說過了。”重玄遵淡然道:“喝茶。”

他又擡手指着血色傾落的天穹:“你要是實在閒得慌,也可以試試斬斷它的侵蝕。”

鬥昭的眼睛看着他的手指。

他不動聲色地收了回去。

轟隆隆隆!

變化就在此時發生。

血色的侵蝕彷彿終於抵達某個臨界點,在此世至高處,驟然炸開一道血色的閃電!

這道樹狀的曲折的血色電光,彷彿把天穹撕裂了。

而又從那裂隙裡,迸出更多的血色電光。

整個蓮子世界都被血光照得鮮紅一片,萬千血電落九天。

末日已臨。

轟隆隆!

一道龐巨如險峰的血色雷柱從天而降,以擊破大地之勢,直擊羣山之巔!

在這樣的恐怖雷柱前,山峰只如飛石,旅人何似微塵。

祝唯我感受到危機,第一時間提槍而起。以地爲弦身爲箭,鋒銳無匹的一式反衝。

但有三個身影,更比他快,飛在他上空。

青衫白衣紅武服,便如戰旗三支,高豎蒼穹。

重玄遵白衣似雪空中舞,面迎血雷柱,卻是毫無花巧地一刀反撩。

霜冷的刀鋒之上,恐怖刀勁結出數千丈之巨。

乍看去,就像是用一座山,劈向了另一座山!

雪白色的刀山斬上了鮮紅色的雷山,將之一路倒剖,雷光飛濺,直上高穹。

姜望一步踏上高天,只有鞘中一聲鳴。

劍鳴作雷音。

他的身姿如此瀟灑,而輕描淡寫地探手一抓,已將高穹劈落的萬千血電,盡數握於一手。雷光暴耀,竟都湮滅在他掌中。

鬥昭紅底金邊的身影橫在長空,天驍耀世,亦是隻出一刀——

這一刀斬出,整個蓮子世界的天穹,瞬間佈滿了黑色的裂隙,直如蛛網一般密集,完全覆蓋了那血色的電光之隙。

此爲鬥戰七式的第一刀。

他竟以天罰補天缺!

以毀滅之力填平毀滅,這簡直妙到毫巔。

眼看一場滅世之厄,瞬間就被抹平。

寧霜容纔剛剛拔劍起身,卓清如還在敕法護季貍……

啪!

驟起一聲震碎了聲聞的巨響,到最後落在耳中,只剩下如同瓷杯砸在地面的聲音。

寧霜容赫然看到——

天塌了!

姜望大怒:“讓你補天!你補到哪裡去了!”

重玄遵哈哈一笑。

鬥昭面無表情:“這個世界太脆弱了,怨不得我。”

那被黑色裂隙、血色電隙分割成無數塊,可以稱之爲“天幕”的事物,像是一塊被切得稀碎的紙板,碎片紛紛揚揚飄落。

在破碎的天幕之後,是茫茫然混沌的一切。

天已碎,意味着此世根本規則已經不能夠維持,這個世界正式進入崩潰的步驟。

衆人也不能在這裡繼續等下去,只好準備轉移。

但在下一刻,一抹血色掩長空。

那茫茫然混沌的一切已在血色之後。

就像是神人扯來一卷血幕,蓋住了這已經天塌的世界。瞬間爲此世再造新天!

創世可比滅世難得多。

瞬間斬碎天幕,和瞬間再造天幕,這兩件事情所體現的力量,根本不在一個層次裡。

強如姜望、鬥昭、重玄遵,也在這時候感受到了危險,彼此交換一個警覺的眼神。

而那血色天幕越來越鮮亮,越來越明豔——

轟隆隆!

下一刻,所有的光都化爲電,整個蓮子世界都被血色雷光所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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