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和疾火玉伶存在一定的默契,都沒有說出疾火毓秀的名字。但他們所說的那雙眼睛,當然是疾火毓秀的幽眸。
所以敖馗在疾火部想要尋找的,是疾火毓秀?
所以這纔是疾火玉伶把疾火毓秀送到自己旁邊的原因?
姜望發現自己想岔了一件事——先前敖馗借身圖騰靈發出威脅,說連玉嬋要死了。他以爲敖馗暗示的是疾火毓秀身上的危險。
對於疾火毓秀的特殊之處,他當然有警惕,也有相應的佈置。當能保證連玉嬋的安全。所以彼時他沒有第一時間回返慶火部,而是跟着因果之線,追到疾火部來。
但現在看來,敖馗分明不知道疾火毓秀。敖馗可能並不知道他要尋找的是哪一個人,只知道他要找的人在疾火部,所以乾脆殺了所有人!
他找不出特別的那一個,也沒有時間辨別真僞,但全部殺死之後,那個特殊的人自然就會出現!
如果敖馗提出的危險與疾火毓秀無關,那慶火部那邊還存在什麼危險?
慶王?慶火元辰?無支地窟?
白玉瑕的聲音在這時候響起:“東家,我發現了一點問題!”
姜望轉眸過去:“什麼問題?”
白玉瑕立在一處廢墟之中,傳音道:“你猜的不錯。敖馗並不是隨便找一個人口多的部族開始屠殺,他選擇疾火部有非常明確的目的。我已經看過了所有的戰鬥痕跡,他從一開始有意保留了疾火部核心人物的性命,他想要獲取什麼情報,要在疾火部尋找什麼東西!只是我們趕來的速度太快了,他只得中斷行動,躲進疾火宮。”
姜望知道白玉瑕不會只說些他已經知道的事情:“還有呢?”
白玉瑕嚴肅地道:“我一來就覺得不對,疾火部百萬人口,被敖馗屠了乾淨。屍體都在這裡,但逸散的魂魄卻遠沒有那麼多。一開始我以爲已經變成了這座大陣的養分,剛剛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在地下三千丈有一個巨大的坑洞,那位置還沒有抵達幽天,但也相隔不遠。敖馗在那裡養鬼!許多魂魄在那裡被催成了惡鬼。”
單單培養惡鬼這件事,其實不算新奇。說得殘酷一點,無非是敖馗對疾火部這百萬人口的死亡,進行充分的利用。肉身摧爲血屍,魂魄摧爲惡鬼……以敖馗之殘酷,太做得出來!
但他們在聖狩山上的巖畫看到過。
浮陸世界曾經有過惡鬼!甚至有一段惡鬼橫行此世的時期。
後來在那段空白的歷史裡,惡鬼全部消失了。
現在敖馗將它們重現,要說完全沒有什麼計劃,姜望第一個不信。
“好啊。”姜望聲音低沉:“這個世界現在很熱鬧,浮陸人族、惡鬼、星獸、龍族、現世人族,全都有了。我倒要看看,還會出現什麼。”
滿眼血色的疾火部族地,梵聲愈漸宏大。
淨禮和尚琉璃也似,紋絲未動而佛光普照。
他已然將一身佛法,催發到極限。
成羣結隊的赤屍,臍火已經熄,眉眼和順,搖搖晃晃地往天屠萬絕陣外走。
要消解百萬血屍的戾氣,驅逐天屠萬絕陣的影響,對他的意志和修爲,都是極大的考驗。
而他只專注於誦經這一件事。
疾火宮外,豎起了一根根空心的銅管。銅管表面浮凸着禁絕天地元力的符文,銅管中間是嗚嗚的風響。
戲命用一百零八根禁元空管,將環疾火宮三尺範圍內的天地元力,全部都驅逐一空。那風響其實也與風無關,是元力被絞碎所引起的震盪。
“疾火玉伶!”姜望結束了和白玉瑕的傳音交流,環視一週,又對着火祠喊道:“你還有什麼瞞着我的,一併說了,我可以既往不咎!”
“我真的沒有瞞着你什麼,大人!不要再逼我——”疾火玉伶痛苦地道:“我知道的我都已經說了!”
但聲音出口,她才發現四周是寂靜的,她彷彿並未發聲!
她這時才發現,先前姜望的那個問題,其實只響在她一個人的耳邊!
這說明什麼?
她剛剛意識到不對,聲音就在她眼前有了具體的顯現——剛纔她並不是沒有發出聲音來,只是話音才起還未落,就已經脫離了她的影響。並且在一種恐怖力量的操縱下,於此刻顯化了一個清晰的人形。
姜望驅使聲音,站在了她的面前!
這火祠固然防禦驚人,創世之書的庇護自然穩固,疾火部殘餘強者的守護也算用心。
但她不該與火祠之外對話。
既然允許了聲音的傳遞,那就允許了姜望的入侵!
無法通過聲聞之道解決敖馗,但站到疾火玉伶面前,是半點問題都沒有。
現在他們是第二次見面。
附近的戰士圍攏前來,但都被疾火玉伶豎掌攔住。
姜望平靜地看着她,聲音只在雙方耳中傳遞:“現在告訴我,魔龍爲什麼要找疾火毓秀?”
疾火玉伶閉上了眼睛,痛苦地道:“毓秀是我的孩子,也是災禍之源,與她接觸的人,大多不幸。她的朋友,她的寵物,她的父親……真正讓我下定決心,是我們巫祝最新解讀出一頁創世之書,書上說‘世有厄,天傾毓秀’。這個世界將因爲她而毀滅。所以我才把她送到您這個天外之人的身邊。想着若是您把她帶去現世,她就能夠安全,我們疾火部也能免去災厄。”
姜望想起連玉嬋他們所解讀的那一頁創世之書,“世有維,維於其……”
類比“毓秀”的話,“其”那裡也是一個名字?
其銘?!
疾火玉伶繼續道:“在您到來之前,魔龍把我們堵在火祠,曾說過她要找一個抱創世之書而生的人,我們交出來就可以免死。只有我知道,毓秀出生的時候,的確抱着一頁創世之書。”
抱創世之書而生麼?很有幾分天命所在的意思,確實頗有神話色彩!
姜望道:“那頁創世之書在哪裡?拿來讓我看看。”
“就在那兒。”疾火玉伶擡手一指穹頂,那裡懸浮着一張古老的泥版書,正在圖騰的激發下緩緩旋轉,給予火祠抵禦外賊的力量:“就是巫祝最新解讀出來的這一頁。”
姜望默默記下泥版書上的創世神文,耳仙人操縱的力量恰好結束,聲音擬化的身形就此消散。
火祠之外的姜望大步折回,一揮手,以如夢令顯化創世神文,遞與白玉瑕:“你研究過這些,看看這段創世神文,看解讀得對不對。”
又一彈指,將一縷自那創世之書上截取的力量,彈飛到戲命身前:“驗驗這縷力量,看看是不是聖狩山上同天佛力量相爭的那一個!”
再一抖黃符,召出兩尊仙宮力士,它們直接一手四五個,拎小雞仔般,拎着地上的屍體便往陣法範圍外飛。
仙宮童子在他的睡椅上打了個哈欠:“老爺好——”
又睡着了。
他近來總是嗜睡。
不多時,戲命便從那一堆稀奇古怪的機關裡擡起頭來:“你猜對了,在聖狩山和乞活如是鉢碰撞的,就是這種力量!”
謎題又解開一個。
聖狩山上的那處廢墟,是浮陸人族在古老時期供奉創世之書的地方。乞活如是鉢最早是藏在涯甘湖,但沒過多久就發生了變故,以至於涯甘湖一夜乾涸,變成涯甘天坑——合理的推測是浮陸世界的某種力量發現了它,在破封的過程裡發生了爭鬥。
一年後乞活如是鉢殺到聖狩山,與創世之書交戰,由此導致了聖狩山的崩塌。
在這期間,乞活如是鉢的動作肯定與敖馗無關,敖馗自己都自身難保。
那麼是乞活如是鉢的靈性反擊?
乞活如是鉢和創世之書交戰過程裡產生的靈性化生,讓趕來的幾尊圖騰之靈,看到了打破瓶頸的法門……一切都對得上。
那麼創世之書代表什麼?
浮陸世界的本源力量?
白玉瑕這時候擡頭道:“你給我的這頁創世之書,解讀錯了。‘傾’字對不上。”
“你確定嗎?”姜望問。
白玉瑕道:“好歹我們幾個人都是做過學問的,也認真地研究了創世神文的演變,雖然還做不到正確解讀,但排謬是沒有問題的。這個字若作爲‘傾’字排在這裡,完全不符合整頁創世之書的氣質。解讀的人有問題,要麼無能,要麼包藏禍心。”
姜望若有所思:“倒也未見得是那個巫祝的問題。”
白玉瑕完全沉浸在對創世神文的思考裡,皺着眉道:“結合語境,這裡用‘降’字倒比較合適。但也不保準,需要一些古早的資料做對比,才能夠最後確定。”
世有厄,天降毓秀!
一字之差,意思千差萬別!
這絕不是解讀的謬誤而已,這是權力的爭奪。
姜望突然就明白創世之書是什麼了,也真正明白了疾火毓秀的特殊之處,明白敖馗來疾火部是想要做什麼。
這種針對性的知見的躍升,令附着於萬靈血光罩上三昧真火瞬間威脅大增,幾乎將萬靈血光罩當場灼破,還是敖馗及時調動力量,才得以撐住。
那麼現在呢?
疾火毓秀早早地被疾火玉伶送走,敖馗沒能在疾火部找到他要找的人,現在又被堵在疾火宮。
在原本的計劃失敗之後,敖馗想到了什麼辦法來補救?他會怎麼做?
“接下來怎麼做?”白玉瑕道:“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忙了,要不然我去涯甘天坑看看?”
“涯甘天坑不用去了,乞活如是鉢最早的藏地而已。現在那裡什麼有用的東西都不會有。就算有,也都是敖馗的陷阱。你還得和他鬥智鬥勇,事倍功半。”姜望擡起道術景風,將地上屍體成堆地往外送:“且再等等,慶王的軍隊就快來了。大好優勢,我們沒理由不利用。”
截止到目前爲止,他的手段沒有觸發,連玉嬋暫未遇到危險。既然沒有意外出現,那麼執掌王權的慶王,一定會發現疾火部的情況,並且調兵過來。
在這場很多時候看不到對手、只可孤獨落子的棋局裡,每一個活着的浮陸人族,都是站在他這邊的力量。
白玉瑕便也陪着搬屍,儘量幫淨禮減輕壓力。
疾火宮裡的聲音傳不出來,敖馗也不試圖廢話。
疾火宮外姜望等人都忙着自己的事。
火祠裡更是連竊竊私語都沒了。
幾成墳場的疾火部族地,就這樣陷在詭異的安靜中。
時間就在這樣的安靜裡,一點一滴的流逝。
……
……
滴~答。
滴~答。
才下過一場雨,雖已停歇,餘韻猶在。
雨珠自屋檐滑落時,時間就被具體的度量了。
見形亦得聲。
疾火毓秀靠着輪椅,靜靜坐在長廊裡,仰頭看着天邊的紅霞,以及霞光不能盡掩的黃銅色天幕。
她的嘴脣翕動,默讀那篇肉眼凡胎不得見的經文。
走廊那頭有一名將軍府的甲士,一直都是安靜地佇立在那裡,這時不知動了什麼心思,忽地向這邊走來。
青天來客的住處不許閒人打擾,這條走廊已算在院落外。
府裡的甲士不多,說是護衛,其實更多是作爲傳聲筒,傳達青天來客的種種指令。爲了讓青天來客賓至如歸,慶火元辰的家卷早就搬出去了——哪怕這些青天來客們並不在意,活動範圍根本只在一個小院裡。
自來浮陸,各自奔波。就連留守的連玉嬋,也始終埋首故紙堆。
長長的走廊只有這個甲士和疾火毓秀。
當然隔着一堵牆就是青天來客的住處,喊一嗓子附近的僕役也都能聽聞。
不過他們都很平靜。
甲士全身披甲,就連五官也隱在面甲下。
聲音從甲葉的縫隙裡透出來,像冷風吹過:“小朋友,一個人坐在這裡,在想什麼?”
“想媽媽了。”疾火毓秀說。
“你還小。”甲士的聲音說。
疾火毓秀仍然仰着頭,仍然看着天邊紅霞:“更小的時候我睡不着,總是纏着孃親給我唱兒歌。孃親沒有時間,便安排乳孃給我唱。我聽了也很喜歡,就能乖乖睡覺啦!”
甲士道:“你現在也能乖乖的——”
疾火毓秀忽然回頭看着他:“你知道那是一首什麼歌嗎?”
看着那張奇詭的巫祝面具,甲士平靜地道:“是什麼?”
“我唱給你聽。”
疾火毓秀張嘴便唱——
“小白兔,白又白~
“兩隻耳朵扯下來。
“愛吃心肝愛做菜~
“眼睛紅紅真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