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1章 明日復明日
以敗將殘軍,直面娑婆龍域鎮守真王!
這毫無疑問是一條最危險的路。
可冷靜下來想一想,這還真是唯一的生機所在。
鰲黃鐘和旗孝謙,未必想得到,姜望他們這一支敗軍,敢湊到蠻王身邊去。這就有機會贏得更多的逃竄時間。
而那季克嶷與蠻王爭鋒相對,多年來也沒個勝負,若是正打得不可開交。他們在這個時候殺過去,說不得真能收穫奇兵之效。
秦貞對血王,不也是姜望打破僵局?
且有浮圖淨土那邊的人族勢力支援,好過在娑婆龍域裡打轉,四面受敵,白白耗損生機!
飛雲樓船加速到極限,貫徹姜望的意志,穿梭在無垠的林海上空。
娑婆龍域所獨有的龍息香檀樹,蒸騰着青色的、霧一樣的瘴氣,被飛雲樓船所掠過的氣流,攪得翻騰不休。
在一個規則確定的界域裡逃跑,其難度要遠高於規則混亂的界域。故而姜望要親自盯着環境,規劃路線,時不時調整方位。
庫管將領小聲過來彙報,以現在這種速度行進,儲備的元石只夠支持三個時辰。這還是劫掠了好些海巢後的結果。
陳治濤氣血皆衰,盤坐在甲板上,低頭垂髮,啞聲道:“現在是全界戰爭,非止一域,非止一軍。咱們只要在娑婆龍域裡折騰得足夠久,就自然能夠等到變化發生。”
“我相信祁帥的支援一定會過來,那鰲黃鐘擅自移兵,他所駐守的界河也會產生極大的變數……”姜望道:“但相較於等待,我更習慣把機會抓在自己手裡。”
……
……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月牙島,青鰲礁,清平樂酒樓,臨窗的位置,坐着一個神情唏噓的俊秀男子。
一人一桌一壺酒,對着海風入喉。
這位置說是雅間,其實只是以屏風圍起,防得住守禮的,攔不住不請自來的。
其如潔白美玉,又眉藏鬱結,顯得憂傷易碎,引得樓中不少女子故意路過,頻頻偷瞧。
這時有腳步聲響起,慣好飭弄、臉上塗抹了脂粉的釣海樓真傳弟子楊柳,如往常一般,踏上樓來。
雙手各提一罈酒,坐在了獨飲的男子身前。
說起來這個名叫夏譽白的酒友,也是最近纔來月牙島。
他們還有一場不打不相識的緣分。
這青鰲礁誰人不知,這清平樂觀景最好的雅間,常年是他楊柳的專屬座位?不管他來與不來,都得給他留着。
而這個夏譽白,一來就佔了這裡,一佔就是好幾天,天天來此喝悶酒。
他本想給這個外地人一點教訓,一屁股坐在對面,等這廝發作,他好再從容不迫地擺出身份,嚇軟這廝膝蓋。誰知這廝根本不理他,只自顧喝酒。
他一惱之下……也跟着喝。
兩個人一句交流沒有,就這樣拼着一張桌子,連着喝了好幾天的酒。
他只知道這個人叫夏譽白,身份、背景、來歷,一概不知。
夏譽白也從來不問他楊柳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只是情緒相近,各有委屈,都懷苦悶。就這麼成了酒友。偶然閒話,也算投緣。
楊柳將酒放在桌上,隨手拍開封泥。帶着淡淡苦澀的酒香,就這樣漂浮在空氣中。
“這可是天涯苦!”楊柳道:“試試?”
夏譽白將杯中酒飲盡,將酒杯倒扣,把酒杯和剛纔喝的酒壺一起,推到一邊去。又取出一套嶄新的玉質酒器,乾乾淨淨地擺好。
這才一擡手,示意楊柳分酒。
楊柳輕輕拍了拍酒罈,令酒液更勻散,方纔落酒入盞,各滿八分。夏譽白的這份講究,也是他楊某人所欣賞的。好男兒就應該知禮識節,精華服、端儀態、美姿容。奈何照師姐她……不懂欣賞。
奈何明月照溝渠!
一念及此,頓覺酒氣更澀。
他不欲傷心,故轉開話題:“天涯苦雖是好酒,我也不常喝,後勁太足,熬心太過。上一次跟我對飲此酒的人,你可知道是誰?”
夏譽白無可無不可地道:“誰?”
“齊國武安侯姜望!”楊柳始終注視着自己的酒友,滿意地看到他驚了一下,笑道:“很意外?”
夏譽白道:“我聽說他是懷島上最不受歡迎的人,提他的名字都有可能捱打,沒想到你們竟然一起喝過酒。”
楊柳哼了一聲:“還一起喝過茶,吃過海鮮呢。”
夏譽白那憂鬱的眼睛裡,泛起一絲好奇:“你不討厭他?”
楊柳略想了想,道:“如果拋開宗門立場,他是個不錯的朋友。”
夏譽白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楊柳奇道:“伱認識他?”
夏譽白道:“不熟。”
楊柳點點頭:“我就說,怎麼可能隨便逮個人就認得他。他現在派頭大了,等閒人近不了跟前,也再不是當初抱着酒罈求我辦事的那個小年輕了。”
夏譽白不免又生出好奇心:“他還求你辦過事?”
“陳年往事了……”楊柳擺擺手:“不提這個。還沒上樓就聽到你長吁短嘆,什麼明日又明日的,竟爲何事?”
夏譽白也懶得追問,飲盡杯中殘酒,方道:“嘆自己虛度年華,一事無成!”
“這有什麼好唏噓的!”楊柳道:“前幾年我也很焦慮,心儀的道侶求不得,真傳排名老被壓一頭,又總是遇到姜望、重玄遵這些個非人的怪物……現在不也很好嗎?”
“是怎麼變好的呢?”夏譽白問。
“習慣了。”楊柳言及肺腑:“當你認清楚自己就是個廢物,就是比不上姜望重玄遵他們。你喜歡的人就是不會喜歡你……一念天地寬。”
夏譽白握着酒杯:“……也許我還是有一些心氣在。”
楊柳一臉你還年輕的表情:“今年貴庚?”
夏譽白長嘆一聲:“我已經二十有四!還蹉跎於此,業無所進,事無所成。要遂平生願,不知何年!”
楊柳衝窗外擡了擡下巴:“既然你還很有心氣,迷界又沒有鎖門,你自去建功立業嘛。海勳榜上留個名,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夏譽白的眼神裡有了憤慨:“有人不讓我去!”
“哦,得罪了人。”楊柳瞭然於心,善意地道:“回頭我找個人給你送進去,海疆是天下人之海疆,沒有不讓有志之士去迷界征戰的道理嘛!”
夏譽白苦澀地道:“這不是隨便找個人就能解決的……”
楊柳明顯沒有聽進去:“說起來你今年還是本命年啊,你得穿個紅的,扎個紅腰帶什麼的。不然容易倒黴。”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夏譽白好似被踩了尾巴,勃然大怒:“什麼倒黴不倒黴的,我不信這些!”
楊柳只覺莫名其妙:“不信就不信,你激動什麼。”
夏譽白猶自憤憤不平:“什麼倒黴不倒黴的,都說我倒黴。我天天坐在這裡喝酒,也沒見把我噎死!”
話音剛落。
轟!
整座清平樂酒樓,不,整個青鰲礁,整個懷島,都劇烈地搖晃了一下!
“怎麼回事?”
“觸動了什麼禁制嗎?還是地龍翻身?”
酒樓裡的客人議論紛紛。
而酒樓搖晃得更厲害了。
化名夏譽白的俊秀男子,和楊柳一起轉頭看向窗外,他們看到——
一座璀璨的金色山巒,從天而降,狠狠地砸在懷島護島大陣之上。使得整個懷島都在搖動!
細看來,哪裡是山巒,分明是一隻巨爪。
視線自此越高穹,但見得,雲峰如聚,暴雨似瀑。天地陡暗!而又雷來,電來,在那暗沉沉的恐怖中,有時隱時現的、好似山脈綿延的龍軀!
金麟大如房屋,長鬚真似巨蟒,紫雷纏身,白電繞尾。
天翻地覆慨而慷,虎踞龍盤!
真龍現世!
爲何會有一尊真龍,直接跨越了迷界戰場,出現在月牙島?
於人族而言,這是一次間隔了不知多少年的拜訪!
這不是一般的真龍!
豈不見那一位長髮黑白交錯的靖海長老,已第一時間升空,卻只能立在大陣光幕之下,不敢冒頭?
“能讓背倚懷島護島大陣的釣海樓第四長老辜懷信都冒不了頭,無法反擊……”夏譽白臉色凝重:“這條龍只怕有皇主修爲!”
說話間,又有一位面相五十許的儒雅男子飛上高空,同辜懷信合力相抵,仍未能止住懷島的震動!
這可是釣海樓第三長老徐向挽!
可兩大真人聯手,再加上釣海樓經營千年的大陣,竟也只有苦撐的份。
風雨飄搖在今夕!
這無疑再次驗證了那尊真龍的恐怖層次。
“皇主又如何?”一旁的楊柳自信滿滿:“我家樓主自會出手,什麼神龍海主的,必要將他沉海!”
齊國天子要讓武安侯去迷界戰場鍍金,叫夏屍統帥祁笑親傳兵法,擺明了是作爲斬雨軍統帥來培養。
武安侯有齊夏之功,有妖界之榮,什麼層次的“金”,才配鍍在他身上?
少說也是一場涉及海族迷界根據地的戰爭,甚至打進滄海都不稀奇!
再加上皇主層次的龍族驟然襲擊月牙島……
這一刻所有種種都聯繫到一起,夏譽白肅容道:“恐怕沉都真君短時間內是回不來的。”
“什麼意思?”楊柳轉回身來。
夏譽白正要說話,清平樂酒樓外又有更大的騷亂傳來。
兩人立即飛出樓外。
在晦暗沉沉、但時有電光耀明的天穹下,只見得一頭形如巨象但遍生細鱗的海獸,正在人羣中肆虐,巡值的一隊釣海樓修士,根本攔不住它!
“是青鰲礁的鎮守海獸!”楊柳聲音緊張:“大師兄親自設計的禁制,怎會失控?!”
他的聲音越說越慌,因爲他已經看到,海獸失控的地方,非止這一處。
偌大的月牙島,釣海樓數千年的基業所在,到處都有強大的海獸在發狂肆虐。它們怒吼、咆哮,發動元力渾厚的法術,毀滅所有能夠觸及的一切。
整個島上一團糟!
夏譽白把握關鍵:“兩位真人正在對抗龍族皇主,脫不得身。不能讓這些海獸破壞護島大陣,不然我們全完了!”
“行行,我去叫人!我馬上去!”楊柳慌慌張張地想去叫自家師父,但又想起來自家師父去了迷界。
又想到大師兄,又想到新秀竹碧瓊……才發現全不在!
他腦子一團漿糊,看着這個一起喝酒的酒友:“叫誰?”
夏譽白也不知道是釣海樓的真傳質量太差,還是單純這個楊柳爲情所困天天借酒澆愁,把人都喝廢了,驟臨大事,毫無靜氣,甚至連腦子都沒有。
當下喊道:“叫能做主的人!記住,別的地方都不用管,先集中力量,守住大陣節點!確保大陣安全之後,再來降服海獸、平復動盪,最後纔是探尋海獸失控的原因。”
酒友超乎尋常的冷靜,讓楊柳一下子晃過神來。當即拔飛於空:“我乃護宗真傳楊柳,青鰲礁聽我號令——”
這時有一個雄渾的聲音傳遍全島:“凡釣海樓修士,就近防護大陣節點,不得輕移防區!巡邏一隊、三隊、九隊、十七隊,即刻出發,巡行點殺海獸!所有真傳弟子分開負責防區,就近滅殺海獸,無論是否失控!執法隊由徐元負責,有影響防務、趁機制造混亂者,立殺!其餘人等待在原地,靜候救援!”
釣海樓還是有能人在!
這讓夏譽白稍稍放下心來。
“這是劉長老的聲音!”楊柳亦有了主心骨,大腦逐漸開始恢復,有些驚訝地看着夏譽白:“夏兄,你是個人才,解決騷亂的方略,竟與我們護宗長老不謀而合!”
釣海樓護宗長老劉禹?
被武安侯指着鼻子要一起打,卻只能替弟子道歉的那個?
在護宗長老裡排名第二,算是個人物!
夏譽白不理會楊柳的誇獎,自提了長劍,就要去斬殺海獸。但眼角餘光一掃,略想了想,還是探手一抓,自酒樓的旗幡之上,扯下一段紅色布條……隨意纏繞,綁在了胳膊上。
楊柳奇道:“夏兄這是做什麼?”
夏譽白只道:“我習慣對自己的命運負責,懷島危機,我豈能坐觀?也要殺得幾頭海獸!”
楊柳指了指他的胳膊:“我是問這個。”
“哦。”夏譽白麪無表情地往前飛:“做個簡單的紅色臂章,方便區分敵我。”
楊柳覺得哪裡不對,但又說不出來哪裡不對。隨手也斬了一段布條包上:“一定要紅色的嗎?”
“隨便你!”夏酒友好像不怎麼耐煩。
直到跟着夏譽白一起,靠近那頭恐怖的細鱗巨象,他纔想起來什麼不對。“不對啊!海獸跟人你還分不清。還需要看臂章?”
夏譽白終是無法再忍受,怒吼起來:“你話怎麼那麼密呢,真龍都堵不住你的嘴?我本命年注意一點,行不行?啊?要問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