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4章 傾臨淄之風月,盡須彌之儀禮

東華閣中,延續了好一陣的靜默。

齊天子收回手指,笑了笑:“你好大奢想啊,姜青羊!”

旒珠之下,他的臉上似有陰影,那是這個偉大帝國的雲翳:“便是朕!也不能說事事順心,遂意此生。”

姜望道:“臣以爲,順心遂意,是第一等權利。陛下至高無上,雄有東國,聖心即天心,豈有不如意者?”

“享第一等權利者,需承第一等責任。”齊天子道:“人吶,站得越高,看得越遠,想得就越多。不是你想怎樣就能怎樣,隨心所欲,昏君也,恣意妄爲,賊主也。受萬民供奉,焉能不慮萬民?”

姜望垂眸道:“臣,鼠目!”

齊天子幽幽道:“你莫不是以爲,你在妖界吃夠了苦頭,朕就不忍再苛待於你?”

姜望道:“臣不懂,臣只知陛下要賞微臣。”

天子氣笑了,連着冷笑兩聲,才道:“洞真之法,唯有自求。但觸類旁通,也無不可,你姜青羊有大功於人族,庫藏真人心得,儘可一觀!”

“至於你要求真人無敵,世上豈有無敵之法?只有無敵之人!大齊國庫縱有萬般妙法,還要看你自己是不是那塊材料。”

姜望想了想,道:“臣應該是。”

韓令站的是紋絲不動,眼神也似定住了一般,彷彿在思考宇宙的奧妙。

天子沉默片刻,才道:“朕倒有個建議。”

姜望道:“臣洗耳恭聽。”

“大丈夫當學萬人敵!不知兵不足以雄天下。軍神威凌八方,靠的也不單是他的拳頭。”齊天子道:“修遠大約是與你有些相妨。去決明島吧,朕讓祁笑教你。”

原先姜望履神臨之責,去萬妖之門後歷練,天子便有意讓修遠帶他歷練,學學兵法。怎麼說也是一個軍功侯,只會蠻打蠻衝也不太像樣。

現今這般轟轟烈烈地在妖族轉了一圈,兵法自是學不成了。他現在只要上妖界戰場,就必然成爲妖族的優先擊殺目標。什麼兵法都不好使。

天子終是不想浪費這個良才璞玉,還是希望能雕琢一番。

姜望也沒什麼拒絕的餘地,便拱手道:“臣願往。”

過了一陣,見天子沒有再說什麼的意思,便很有眼力見地又是一禮:“微臣告退。”

“等等。”齊天子漫不經心地道:“政事堂誰在輪值?”

韓令這時候才活過來一般:“是朝議大夫葉恨水。”

天子擺了擺手:“拉去背書。循舊例。”

姜望張嘴欲言,想了想終是什麼也沒說,老老實實跟着韓令去了。

待得姜望離開後,自側閣轉進來一個身影,面對着天子坐下。

長得慈眉善目、和和氣氣的,卻是當朝國相江汝默。

天子拿起旁邊的一卷書,卻沒有立即翻開,而是道:“不容易啊。朕看他這副體魄,大異於半年前,在妖界不知死去活來多少回。”

“武安侯這次的經歷,足以彪炳史冊,任是誰也挑不出問題來。”江汝默聲音低緩:“但觀今日行止……武安侯是否有些驕縱了?”

“他是心有鬱結。”齊天子道:“有時候朕也想掀它個天翻地覆,不顧山河倒懸。況他一個血氣青年,弱冠男子……國相年輕的時候,難道沒有想不管不顧的時刻嗎?”

說到這裡,天子自己笑了:“朕倒忘了,國相是個沒脾氣的。年輕的時候就沒有。”

向來唾面自乾的江汝默,此時也只是道:“陛下對武安侯期許甚高。”

齊天子淡聲道:“朕欲就曠古之偉業,焉能無曠古之雄才?”

江汝默嘆道:“您在期待下一個軍神,但武安侯畢竟年輕,也不知能不能懂陛下苦心。”

“那要看他是否看得長遠了。”齊天子語氣平靜地道:“他日若爲姜夢熊,馬踏天京亦可,拔劍新安何難?”

江汝默慈面如愁:“就怕他不是。”

齊天子笑了一聲,翻開手裡的書卷,細讀起來,嘴裡道:“天下事,豈能盡如朕意?”

……

……

不怎麼如天子意的大齊武安侯,這幾日在臨淄感受到了空前的熱情。

不僅僅是訪客不絕,門庭若市。

也不僅僅是詩會不斷,宴請不歇。

什麼四大名館、八大名樓,全都免費對人族英雄開放。號稱“傾臨淄之風月,結武安之歡心”。

養心宮名下的溫玉水榭,甚至花錢請姜爵爺去耍。姜無邪放出話來,說什麼“若能得姜武安添光,當以元石鋪地”。

姜無憂曰:“那麼有錢,來華英宮鋪。”

那些個名士狂生,爭相爲英雄賦詩。

那些個閨閣少女,每日往侯府擲花。

流亡妖族腹地,心繫人族而獨返的英雄事蹟,在說書人嘴裡傳唱……

姜望卻在這個時候,孤身南下。

已然確定去決明島跟隨祁笑大帥修行,在這之前也自有一段時間了卻餘事。且天子念在他才從妖界回來,還貼心地給了假期。

此次南下,一則去須彌山送歸至寶知聞鍾,這世尊當年傳道之寶,放在身上着實燙手。二則也要親自去一趟淮國公府,感謝左公爺的深情厚誼。

他本意讓苦覺大師去送還這知聞鍾,也算是回報多次相救之情。但苦覺大師不肯接手,說什麼東聖地之主,不可拜西聖地之門……他也就只好獨往。

行念禪師業火焚身,爲他開路,這份心情他不可能忘懷。

須彌山位在西南,佛宗聖地之名,古已有之。

可謂源遠流長。

姜望數次往來南域,卻是緣鏗一面。

這一日仗劍獨來,在那羣山之中,忽見一個五官明朗的和尚,踏旭光而現。

此和尚是個光耀的長相,天然能讓人生出信任來,唯獨是左眉有一處斷口,稍添了一分冷峻。

遠遠便行禮:“來者可是大齊武安侯,姜望姜施主?”

姜望心知當是須彌山僧侶,豎掌回禮道:“在下姜望。不知大師法號……”

“貧僧照悟。”照悟禪師很是溫和有禮:“我剛好下山……真是緣法!”

什麼剛好下山。

早先還在妖界的時候,苦覺大師就說過,說須彌山那個叫照悟的禿子,總在門前晃,一天不知道晃多少圈。

姜望估摸着自己剛離開齊國,照悟禪師就跟上了。

能忍到現在纔出來,已不愧是真君定力。

他如今也是個懂得人情世故的成年男子,看破不說破,只道:“確爲前緣所繫,晚輩特來拜訪寶山,前輩若是有暇,不知可否引路?”

照悟禪師忙道:“得暇,得暇!”

曾與楚地三千年最風流的凰唯真產生過交集,照悟禪師也是明秀一時的人物。後來更是證道真君,得持菩薩果位,在須彌山那也算得上是宗師。

對年紀輕輕、修爲不過神臨的姜望禮待有加,自然是看在知聞鐘的份上。

姜望也不拿大,仍然謹持晚輩之禮,跟在照悟身後。

但照悟卻並不急着走,而是一翻手掌,托出一座袖珍小山來。

此山靈氣氤氳,匠心獨具。雲林花草,無一不真。

可惜姜望並沒有欣賞雕刻的雅趣,很煞風景地問道:“禪師,我們不是要去須彌山嗎?”

照悟禪師朗然一笑:“須彌山已經到了!”

說話間一招大袖,剎那間天移地轉。

姜望尚持手中劍,已然“身在此山中”!

千山萬山皆在眼前,須彌原在芥子!

但見茫茫雲海在眼前無限打開,雲深之處得見巨大佛臺。

佛臺正中有蓮座,蓮座之上坐巨佛。

此佛金身璀璨,大肚能容,大耳垂珠,闊面常笑。無邊燦爛,無盡光彩。

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過去,都似直面此佛。

圍繞着此巨佛,盤坐着密密麻麻的須彌山僧侶。

所有的僧侶,都面姜望而坐。

都在此刻,同時對着姜望合掌低頭,致以敬意!

而照悟禪師在雲海前側身一讓,讓所有的禮遇,都盡歸於姜望。

此爲千佛頂禮,須彌山至高禮遇!

自須彌山落成以來,受此禮者,未有一手之數。

“這怎麼受得?!”

姜望慌忙避讓。

卻被照悟禪師當面一禮,定在原處。

“整座須彌山,自山主永德以下,除卻坐關者,皆在!皆禮!”照悟就在這雲海之上,虛引佛臺上的茫茫僧侶,對姜望道:“我們用這樣的禮儀,希望姜施主知道,你對須彌山有怎樣的大恩。”

“姜某汗顏!真不敢受如此大禮!”姜望懇切地道:“我只不過得行念禪師之助,幸得一線生機,才能生還故土,實在沒什麼功勞可言。要說大恩,是行念禪師有大恩於我。”

照悟把住他的手臂,道:“且隨我來。”

隨着他的話語,那尊巨佛忽然擡起手來,帶着無窮燦光的巨大佛掌,在空中平鋪,仰對天穹,平伸到姜望面前來。

此乃須彌山所敬之佛,所拜之祖,所崇之至道!

卻以佛掌架橋,接引姜望,去那須彌淨土。

姜望深感赧然,自覺難當此禮,卻被照悟架着走上佛掌。

無盡梵唱在耳邊,此時心中有大清淨。

那些鬱結、憤懣、壓抑不得紓解的痛苦,一時滌盪!

這條路像是一條通往彼岸的路,到處涌動着救贖的輝煌。

但有金蓮鋪地,但有佛光沐身。

一步萬里遙,一步風雲變。

三步之後,他已經隨照悟一起,出現在一座金碧輝煌、似有無限高闊的大殿中。

雖是殿堂,而能察宇宙之浩渺,見天地之遼闊。

往上看,是浩瀚星海。往下看,是至理梵圖。四面看,是菩提智慧,金剛果毅。

大殿正中供奉的,仍是那尊巨佛。掌託日月,笑對衆生。

而先前在佛臺廣場上率衆行禮的一位胖大和尚,此時身披錦襴袈裟,笑容可掬地走到姜望面前來。

緊緊握住姜望的手:“須彌山等你多少年!”

照悟在一旁介紹道:“這是須彌山當代山主,法號永德。”

說起來,懸空寺的現任方丈苦命大師,姜望也見過,亦是一個胖大和尚。

若說“胖大”是聖地方丈的標準,苦覺前輩大約是很難如願了……

不過兩位方丈的體型雖然都較爲“豐滿”,但從面相來看,苦命大師與永德禪師算是兩個極端。

苦命大師面如其名,真是苦得不能再苦,總是愁容滿面,一副憂心如焚的樣子。

永德禪師則是笑容滿面,燦爛無邊。好像有很多的開心事,開心得根本藏不住。就像他此刻拉着姜望的手,笑着露出八顆潔白又圓潤的牙齒。親切得完全不像是第一次見面。

“等我多少年……從何說起?”姜望疑惑道。

永德親切地握着他的手,握了又握:“你與我佛有緣,有大緣!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入我門下?也好讓我一身神通,後繼有人!”

照悟在一旁適時解說:“永德山主主修《彌勒下生經》,一身修爲通天徹地,上鎮五百年,下鎮五百年。順便一提,這一部是方丈本經……你懂我意思嗎?”

這些須彌山的和尚這般直接,實在叫姜望不很適應。

結結巴巴地道:“我只是來……還鐘的。”

永德看了一眼姜望手中的知聞鍾,笑眯眯道:“這鐘好用嗎?”

回想手持知聞鍾橫掃衆妖王的場景,至今仍覺暢快。

姜望誠實地道:“真至寶也!”

永德道:“你乃霸國王侯,背景極深,此鍾又是自妖族奪得,若是執意自握,須彌山也不能把你怎麼樣。爲何又要來還鍾呢?”

姜望默然,最後道:“鐘上行念禪師餘溫尚在。”

照悟仰看星海,一時無聲。

永德禪師又道:“苦覺那廝給你列了個單子,是也不是?”

從這位山主的口氣來看,苦覺前輩真是名聲在外。

姜望誠懇道:“我此來須彌山,是承行念禪師遺願,奉回佛寶,並無所求。”

永德道:“正法不輕傳,傳則以金磚鋪地。你來須彌山若一無所得,則知聞鍾貴在何處?”

不待姜望說話,永德又道:“苦覺其實並不懂我須彌山,他連懸空寺都不是很懂。慣會蠻纏罷了……那張單子所列,不過爾爾。你若能來我須彌山,有些真正的好東西予你。”

說話間,永德又看向照悟:“我覺得姜施主若入須彌山,可以執掌知聞鍾,師叔以爲如何?”

照悟大驚失色:“這怎麼使得?知聞鍾乃我山門至寶,世尊所遺,歷代唯山主可掌!”

“怎的不行?”永德怒道:“這知聞鍾就是姜施主帶回來的,可見佛緣深厚!行念大師何等修爲,洞見因果,而以知聞鍾交付,說明他即未來!”

照悟咬牙勸阻:“山門大事,不可輕率!哪有一入門就掌知聞鐘的?歷代無此先例!方丈若執意爲之,哪裡堵得住悠悠衆口!?”

永德據理力爭:“那我便傳他衣鉢,培養他做下任山主!誰有意見,儘管來找我!”

“我不同意!”

“由不得你!”

他們越吵越激烈,吵得面紅耳赤。但吵着吵着,見姜望始終默不作聲,便都投來目光。

照悟禪師輕咳一聲:“姜小施主,你是怎麼想的,不妨直言。”

姜望認認真真地行了一禮,道:“君子三戒,老也戒之在得。我若因貪念而來,恐非須彌山之福。”

永德和照悟對視一眼,一時都無話。

姜望將腕上知聞鍾解下來,雙手捧出,恭恭敬敬地放在永德手中:“此寶物歸原主,姜望未負天河之約,此心無憾。”

“須彌山若說一定要送我點什麼。”

“便替我念一遍往生經文吧。”

“妖界路遠,魂魄無依。我僥倖回來了,還有很多人永遠回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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