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0章 憐香惜玉
曾經寒山有鶴,不老山上不老泉。
後來妖族大潰敗,寒山鶴家天妖鶴慶嵩,以無上神通搬走不老泉。
青山老去,故爲老山。
寒山無鶴空自鳴,是爲鳴空寒山。
是爲大齊武安侯姜望之封地,大齊博望侯重玄勝之封地。
不老泉是現世至寶,不知多少歲月,多少機緣巧合,才天生於彼。自來流淌在不老山,生在其中,活在其中。
強如重建寒山鶴家之基業的天妖鶴慶嵩,只能眼睜睜看着不老泉枯竭。
強如獨自中興鶴家的天妖鶴華亭,也沒能將其復甦。
在妖界的無數年月已經證明,離開了不老山的不老泉,最後只有枯竭的命運。若要自救,唯一的可能,就是“回家”!
它不屬於妖族,也不屬於人族,它屬於現世。
而現世現在是人族當家做主,人意即天意。
與其說是姜望在與蛛蘭若的競爭中贏得了不老泉,倒不如說是人族鎮鎖妖族無數年月所養成的煌煌大勢,早已定下了“名”與“分”。不老泉之爭,無非是人族妖族之爭的縮影。
大勢滾滾,究竟誰爲螳臂?
是這個在神霄世界裡苦苦掙扎的姜青羊,還是被鎖在天獄世界裡、現在連文明盆地都拔不掉的妖族?
姜望本來已是山窮水盡,被一劍沉底,被引爆靈識。
但此刻……
他那傷痕累累的身體,倒在不老泉底。
整座不老泉,彷彿成爲一個巨大的漏斗,而他躺在鬥頸的盡頭。
他是盛酒的樽,裝米的甕,掌不老山之山權,是這座不老泉真正的主人。
經無數次生死奮戰,受現世之榮封,來召這現世之寶——
死氣沉沉的不老泉水,這一刻澎湃奔涌,如遊子歸家,瘋狂倒灌進他的身體!
獨屬於不老泉的生之力,迅速修補着這具已經被壓榨到極限的軀殼。
不老泉永世不竭,三百三十三年落一滴,十滴方可合一口,飲之能長生。
胸膛的拳印瞬間填滿,左手的斷指頃刻長出,黑髮迅速爬滿光禿禿的腦袋,心口處被掌刀貫穿的傷,就那麼自然地彌合了。
自逃離霜風谷以來,就未有康健過的身體,此時沉痾盡去,恍若新生!
懸於高穹的鹿七郎,明明是眼睜睜看着那個人族天驕敗亡,甚至生命氣息都已經凋落。
他明明親手點燃了此人的“煙花”,可靈域的爆炸之後,在不老泉底睜開赤眸的,是一個如此熟悉而又陌生的對手。
他當然注意得到姜望的手,即使是在生命流逝、神意渙散的時刻,依然緊握長劍的手。此時五指漸次鬆開,又漸次握攏。彷彿在……重新熟悉這具身體。
就在下一刻——
轟!
那幾乎無盡的不老泉水,徹底消失了。凝成一塊青色的玉珠,緊貼着姜望的心口。恰在重新點亮的五府正中,被天府之光所照耀。
而其人站在已經乾涸的泉底,周身是隱隱彌散的血氣。在繞飛的赤焰和霜風之下,那詮釋着力與美的赤裸肉身外……一件青衫驟然披就,翩翩似仙!
來自於不老泉的生機是如此充沛,澎湃的氣血甚至都將如意仙衣瞬間填滿,使之即刻復原,煥然如新!
並沒有留給鹿七郎太多震驚的時間。
當他重新對上姜望的視線。
青衫已然作青虹!
幾乎無限鋪張的氣血,將姜望的速度拉到了極限。
鐺!
鹿七郎只來得及出劍橫格,就被連身帶劍,一起斬上更高處,斬入了雲海中!
嘴角溢出的鮮血,眼中的驚色,全部被萬神海的金輝掩蓋了。
太快,太重,太強悍!
姜望黑亮的長髮在風中飄舞,過於澎湃的血氣洇出來,使得他身周血霧隱約。更有赤焰朵朵,如照神祇,流風縷縷,似擁謫仙。
一連串青雲碎影,從他的腳下,一直延伸到萬神海,彷彿是傳說中登天的青雲梯。
我來登天斬神,我來拔劍問妖!
他便漫步在這“青雲梯”,霜披飄飄,劍光照眸。左手遙作劍指,以不周風爲主導的八風,瞬間鎖住靈熙華周身,而又有一座華麗璀璨的赤焰雄城,當頭將其罩落。
此時劍演萬法,八風龍虎接上了焰花焚城!
他斬飛了鹿七郎,卻並不去看鹿七郎,赤眸微轉,便已捉住了蛛蘭若的目光。
神魂之戰,再一次拉開序幕。
自然是朝天闕當空鎮壓,佛掌探出門來,五指轉動六慾。
而在“青雲梯”靠近自雲海回身的鹿七郎之前,姜望的劍已經先一步斬到了!
仍然是“人”字劍。
但這樣炙烈、這樣澎湃,彷彿歷史的洪流,有無數英勇的身影。
此來妖界,瞭解了一些此前不曾瞭解的歷史;也從另一個角度,重新認識人族;更對妖界、對現世,都有了更深刻的認知……
但直到此刻,纔有足夠的力量和體魄,去詮釋。
術對靈熙華,神鎮蛛蘭若,劍指鹿七郎。
人族天驕姜望,一個人同時對三位妖王進攻!
不是且戰且退,不是一觸即走,不是先此後彼……是同時!是正面相對!是不斷進逼!
太狂妄了!
雖則蛛蘭若的神通之力耗盡,靈熙華斷臂,可畢竟是三個貨真價實的天榜新王戰力。
縱覽整個天榜新王名單,誰敢說以一敵三?
可放在此時的姜望身上,卻又並不荒謬,反是合該如此!
他的行爲的確狂妄,可他的確有狂妄的資格。
蛛蘭若自然不止有蘭因絮果,也不只是有足夠與姜望相爭的音殺之術,在瞬間失去了對不老泉的掌控後,她雖驚不亂。玉指輕擡,斷絃便脫手飛出,在她身前一橫,便是一個“一”字。
此橫好似割出了天塹。
而她的指尖再一繞,雙手十指相對拉開,拉出了五道靈識之線。
若隱若現的弦光,覆蓋了身周八百丈。
它們縱橫交錯,彼此連接,也隨風而動,奏響不同的樂曲。
說不清是蛛絲,還是琴絃。
但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她的弦域在此間!
在身外的世界裡,燦耀的火光,陷進了層層疊疊的網,無限地向她鋪來,卻與她隔着無限的距離。
在神魂的世界裡,五光六慾的佛掌落下來,卻被一弦又一弦的割開。
於掌控蘭因絮果的蛛蘭若而言,六慾確實不易挑動。
而她怎甘心不老泉被帶走?怎甘於只是防禦?
視線被姜望抓住,她也絕不逃避,就那麼堅定地與姜望對視,目光絞殺着目光,而那斷絃再動,一橫變成了一豎。
弦尾壓在層層疊疊的弦光上,往後拉到極限,似弓滿弦。
而後這一豎斷絃如飛箭,借她的弦域之力一念即發,箭指姜望心口,正對那枚青色的玉珠!
一念即發,念動即至,不可迴避,真有幾分因果註定。
也非獨是她蛛蘭若在拼命。
早被重創又斷一臂的靈熙華,尚在飛逃的過程中就被定住,才以靈焱燒斷八風,焰花焚城就覆落。
他在那火焰結成的車水馬龍中,生出無邊的恐懼來。
姜望的三昧真火,已經灼穿他的靈焱許多次。若他真走到熊三思那一步,真個成爲靈族,這靈焱斷不至如此。但此時說什麼都晚了。
這座焰城當然不可能是以三昧真火築成,但三昧真火是統合此焰城的核心。助長火勢的同時,又似利刀懸頸。
靈熙華當機立斷地一甩,僅剩的手臂也脫體而出,頃刻焚於靈焱,化成一支骨色血紋的投槍,穿出焰城去,殺奔姜望來。
這一記投槍兼具了力量與速度,使得空間都發出綿綿疊疊的嗡響。
失去了絕大部分的力量,他留在焰城裡的身體一瞬間就被燒成飛灰。
而那一支骨色血紋的投槍,則在殺奔姜望的過程裡,瞬間膨脹開來,長出四肢五官。他死死地盯着姜望,眼睛幾乎填滿了血色,臉上卻是一片慘白。
他意識到他不可能逃得掉,所以他要拼命!
此刻的靈熙華,比任何時候都虛弱,但也比任何時候都危險。
他似乎纖薄得只剩一張紙,但紙張若是運動起來……也可以殺人!
更有被一劍斬入萬神海的鹿七郎,連嘴角血跡也不去抹,又自萬神海中一劍穿出來。
五個妖族天榜新王,圍殺一個人族天驕,被接連殺死兩個妖王也就罷了,若還叫對方帶着不老泉全身而退,他鹿七郎還有何顏自傲?真不如就受劍而死!
直面那雄渾氣血,直面那人潮洶涌歷史往繼的磅礴一劍。
他憑以洞世之劍光,極致之劍意,還有他此刻泵動着的、開出了一朵薔薇的心臟!
此刻他的生機亦然旺盛,此刻他的神意無比清醒。
此刻他的靈識反侵姜望,在姜望的四海五府,遍開繁花。
以劍對劍,以神伐神。
何以謂神香!?
三大妖王同一時間發起反擊,這壓力絕非是一加一那麼簡單,而是以倍數來增長。
但此刻踏青雲之梯的姜望,卻仍是不看鹿七郎!
他的目光依然鎖着蛛蘭若的目光,那赤金色的不朽的瞳光,將其間的五光十色因果糾纏,逐漸殺得乾乾淨淨。
這一刻蛛蘭若的視野已黯滅,在目光的廝殺裡,短暫地丟失了視覺。也難以再加持她的飛弦一箭。
此箭的確是快準而狠,遠比鹿七郎和靈熙華的攻勢都先至。
但姜望只是在絞殺蛛蘭若的目光後,探手一抓!籠罩着禍鬥印幽光的左手,抓住了這斷絃之箭。
此弦太鋒利,不但在他的手掌桎梏下繼續前行,還裂傷了他的手掌,與指骨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幽光瞬間被擊碎,他的手上又耀起天府之光!
但終是抓住了弦尾。
此弦箭頓如死蛇般垂落。
姜望不看鹿七郎,更不予靈熙華一顧。
只以朝天闕一座,暫且反鎮四海五府,遏制繁花蔓延。
而自不老玉珠所傳遞來的磅礴生機,被他近乎無限地催發氣血,灌注進劍勢。
滾滾人潮向天上去!
鹿七郎整個被掀翻!帶着他的洞世劍光,極致劍意,旺盛氣血……似風箏斷線已飛遠。
噗!
鹿七郎只感覺自己像是被一隻如山的大錘正面砸中,一時五臟皆裂!
姜望雖然馭使的是絕頂劍術,但根本不與他鬥劍,完全是以氣血強壓,以山嶽之力,碾方寸之巧。
哪裡還是先前那個吝嗇體力、且戰且避的人族天驕?
真是得志便猖狂!
心口開出的薔薇,仍然帶動了身體的復甦。鹿七郎雖被掀在半空,也做足了防禦姿態,等待接踵而來的攻擊,也等待着斬出自己石破天驚的反擊!
但他忽然感到一絲不對。
爲什麼會有如此濃重的血腥味?
爲什麼姜望的身上,會有這麼多的鮮血滾落?
此人不過是被斷絃割了一下手掌,這血液流得太誇張!
不好!
他張口欲呼。
但已經晚了。
絞目光,抓弦箭,劍挑鹿七郎,都是在同時發生。
而比這些事情發生得更早的、掩蓋在彌散血霧中的真相,是姜望系在手腕上的小小銅鐘。
古銅色的鐘身,現在根本看起來已經是血色。
在這短暫交戰的過程裡,三昧真火、不周風,以及源源不斷的氣血,已經沖刷它不知多少次。
他當然並不狂妄,哪怕身體重回巔峰,甚至更甚從前,他也不覺得自己真的可以強殺三尊天榜新王。
同時攻殺三位妖王。
等的是血染知聞鍾!
鼠伽藍死前鎮下的黑蓮紋,已經在這時候被沖刷乾淨了。
所以在鹿七郎張口之前——
鐺!
知聞鍾再次響徹神霄世界。
那架青雲幻影結成的青雲梯,驟然轉向,轉向了蛛蘭若。
姜望更在此梯前,殺進了蛛蘭若的弦域中。
在這個過程中,他與疾射而來的靈熙華相遇了!
赤金色的眼眸只是一擡,靈熙華頃刻如隕石墜落。
並非是姜望在鎮壓鹿七郎神魂攻勢、進攻蛛蘭若神魂世界的同時,還能瞳殺靈熙華。
而是他被這一眼嚇住,放棄了搏命。
知聞鍾已響,他不讓路,死的就是他!
就這樣姜望與蛛蘭若之間再無阻礙。
哦,那無數弦光若隱若現、蛛網層層疊疊的弦域,當然是絕強的阻礙。
可你蛛蘭若之防禦,比之羊愈如何?
此時此刻,姜望知見已溢滿。
三昧真火殺進此間來,比回家還自然。
流繞着火線的長相思,就那麼長驅直入,貫透整座弦域,洞穿了蛛蘭若的心臟!
此時的蛛蘭若,才堪堪恢復視覺。她的神魂世界裡的搏殺還在繼續。
而姜望的眼睛,幾乎已經貼着她的眼睛,姜望的鼻息,幾乎已經落在她的臉。
她雖然從不以容貌自恃,但也知自己國色天香,可是在這雙赤眸裡,她的確沒有看到半點憐香惜玉。
就此碎滅了。
一蓬烈焰吹作灰,天穹落得血雨來。
絕巔神通死,竟與真人同。
天地同悲,傷此英傑!
感謝書友“夜雨聲煩人自靜”成爲本書盟主,是爲赤心巡天第391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