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4章 佛說
血月映照下,鼠伽藍的臉色隱在暗翳中,那雙很有些慈悲色的眼睛裡,眼神變幻不定。
他此來摩雲城,是帶着師門任務的。
公認的妖界佛學集大成者熊禪師,當年在古難山上講法的錄集《上智神慧根果集》,乃是由其座下第十法王記錄傳世,原本至今仍供奉在古難山,是永恆經典。
這位第十法王后來在熊禪師失蹤後承繼尊位,將古難山發揚光大,成就天下正教,影響力遍及諸方。是此方天地第一正佛,號爲“光王如來”。
追封熊禪師爲過去佛祖,又號“隱光如來”。
取“彼光隱,此光王”,道統承繼,佛宗大興之意。
但黑蓮寺的創建者、曾經的古難山第一法王卻認爲,光王如來當年記錄成集的《上智神慧根果集》,很多地方根本就偏離了熊禪師的原意,光王如來爲了擴張自己的影響力,謀奪佛門上柄,暗篡佛意爲我意。
比如《上智神慧根果集》中記錄的很多熊禪師與弟子的問答,那些提出很有靈性的問題、很有佛覺之見解的,多數是第十法王。那些提出駑鈍問題、執迷難悟的,多是其他法王,其中又以第一法王犯蠢最多,常忤逆熊禪師。
這並不符合真實情況!
正是藉由整理熊禪師言論、編成正經的過程,光王如來才從敬陪末座的第十法王,一躍成爲古難山最具影響力的存在,手握大寶,成功承繼如來。
自創黑蓮寺的妖師如來,在帶走大批信衆叛教時,也帶走了自己重新編錄的熊禪師真言法經——《渡法正典》。
兩部佛典絕大部分內容都是相同的,也都是傳自熊禪師的道統、記錄熊禪師之真言。但因爲編者的不同,一些細微的調整和詮釋,最終呈現出完全不同的面貌。
《上智神慧根果集》主講的是“智識”、“靈慧”、“根骨”、“因果”。
《渡法正典》講的卻是佛與信的關係,主講入世、救世、渡世。
值得一提的是,黑蓮寺也承認熊禪師是過去佛祖,也承認其“隱光如來”之號。
只是在黑蓮寺這邊的取意,是“光隱而妖師出,天下得道。”
同爲佛學,同是隱光如來之道傳,雙方已經有根本性的不同。
共源更比它宗有恨。
鼠伽藍這次來摩雲城的目的,也與此有關。
當初妖師如來與光王如來決裂,叛出古難山,自建黑蓮寺。
熊禪師座下十大法王,剩下里的八位,有七位都支持光王如來。但還有一位,誰也不支持,發誓此生不立教、不駐錫,獨自走下了古難山,從此遊鉢天下。
他就是十大法王中排名第五的象彌。
無論在《上智神慧根果集》中,還是在《渡法正典》裡,他都是相當正面、極有佛性的形象。《上智神慧根果集》裡說他大智若愚,《渡法正典》裡說他敦實自苦。
《渡法正典》裡甚至還額外提到——“佛說,象彌,吾道傳矣!”
當然,這未嘗不是黑蓮寺爲動搖古難山正統而編纂。
在《上智神慧根果集》裡,這句話是隱光如來對光王如來說的。
兩部佛典究竟哪部更真實,千萬年來已是說不清。雙方辯經無數次,鬥法無數次,各有勝負,誰也未能說服誰。真個要釐清真相,或許也只有溯游時光長河,去問一問當年的熊禪師了。
第五法王象彌獨自下山後,終生未回古難山,也從未踏足黑蓮寺。
他遊鉢世間三千年,在妖界留下了無數傳說。
最後於太古皇城封神臺前坐化。
據說他坐化那天,“不言不語,而天降佛音爲言。疾書不停,是以佛血爲章。”
他在封神臺前以指爲毫、以血爲墨,寫了足足三個月,寫下自己一生對佛的認知,留下了聲名不顯的《佛說五十八章》。
至於爲什麼寫到第五十八章,而不是後人所猜想的應有九十九章的全本……
彼刻是“至此言未盡,而法已終”,於是頓筆,坐化當場。
這一切都記錄在代表妖族正史的《太古經傳》中。
象彌一生未立教,未授徒,身邊連個侍者也沒有,坐化之後亦空空,連顆舍利子都未留下。
只有這《佛說五十八章》,被很多別教強者,認爲是可以對《上智神慧根果集》和《渡法正典》查漏補缺、甚至糾謬改誤的經典。
大概也正因爲如此,無論古難山還是黑蓮寺,都對此鮮有提及。
其原本收藏於太古皇城中,供奉於天妖閣。
但在漫長的歷史中,因爲種種原因,有十三章已經失傳。
鼠伽藍此來摩雲城,便是黑蓮寺捕捉到了《佛說五十八章》失傳章節的信息。需要他在不引起古難山注意的情況下,尋得此寶,拿回山門……
提雖是不怎麼提及,但《佛說五十八章》的重要性不言自喻。誰拿到手上,誰就掌握了話語權,誰就更靠近正統。往大了說,是光揚佛法之行。往遠了說,能夠以此支撐與古難山的佛統之爭。
摩雲城鬼子羅漢的覆滅,正好給了黑蓮寺入境的理由。
而師弟的死,渲染了他的憤怒。
他在摩雲城橫衝直闖,攪了個天翻地覆,是尋妖,更是尋經。
只沒想到順手報個仇,夷平一個不懂事的小組織,竟然捲入這樣的風雲裡,居然與聞神霄秘藏!
他不得不有所考量,知聞鐘的出現,是單純地針對神霄秘藏嗎?還是也同自己一樣,在尋找《佛說五十八章》的過程裡,突然觸碰此事?
畢竟於現在這段時間出現在摩雲城,時間上實在太敏感了些。
尤其是他感受四周,太平鬼差仍然自信,鏽劍犬妖仍然從容,鹿七郎風雨不動,蛇沽餘面無表情……竟似全不意外。好像全都知道神霄秘藏,全都有所準備!
他本來已有退意,想要徐徐圖之,但現在挪不動步子。
《佛說五十八章》他絕不能放手。
神霄大祖羽禎的秘傳,誰不心動?
甚至於……還有此刻懸於夜穹的這知聞鍾!
他全都想要。
儘管深知這誘惑背後,是瀚海潛流般的危險。
本已高飛的身影,爲了不引起注意,被那古難山強者發現,又慢慢落下來。
黑蓮祭法壇悄悄轉動,鼠伽藍瘋狂聯繫本教強者,面上卻不動聲色。
仍是對着那個胖胖的太平鬼差,冷目相對,投射出恰到好處的憤怒:“好,既然你不想讓我走,那佛爺就不走了。且看你想怎麼樣!”
豬大力冷哼一聲:“鬼差太爺爺就在此處,你待如何?”
對罵中還不忘給自己升個輩。
但言語上雖是伱來我往,誰也不讓誰。但行動上只是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誰也未動彈。
鼠伽藍是本就不想打,忌憚太平道的根底倒是其次,眼睛根本無法從神霄秘藏上挪開了纔是最主要。
豬大力是因爲……組織高層還未到,他自己確實幹不過。
那還急什麼呢?
先對罵吧。
耳中聽得那犬吠般的嘈聲,鹿七郎玉面淡然。
晚風吹動衣角,他自有他貴公子的瀟灑。
他在這一刻無比感謝自己的堅持,甚至感謝一路逃到這裡來的蛇沽餘。而大放厥詞說他鹿七郎少智的羽信,也是那麼可愛!
送禮上門,罵兩句怎麼了?
儘管姿態無一絲變化,握劍的手仍如嘴脣,但心中確然掀起狂潮。
羽信身上的確有大秘密。
自己的靈覺的確有了顯應。
且近在眼前正要開啓的,是一代傳奇羽禎的神霄秘藏!
這一刻,他的氣機還在糾纏蛇沽餘,心思卻和視線一起,落在了那夜穹之上。
羽信,熊老哥……黥面妖熊三思?
知聞鍾……來者是誰?若是哪位菩薩,蛛弦不會坐視,羽家也不是沒有靠山。紫蕪丘陵那位,更也是並不遠。
千頭萬緒攪合在一起,他的靈覺在其中騰躍如龍,探索攫取最後勝利的坦途。
這八方來聚撞風雲的場景,令他難得的豪情激盪。
而與鹿七郎對峙的蛇沽餘,卻是全場最不激動的一個。
她沒心情看鼠伽藍和太平鬼差在這裡玩“你過來啊”的遊戲,也並不在意什麼神霄秘藏。警惕地看着鹿七郎,緩步後撤。
今日之摩雲城,強者雲集。可以預見的是,因爲神霄秘藏的出現,還會有更多的強者,源源不斷地涌來。
她這個爲天下厭棄、見不得光的赤月王,若想要離開,今晚大約是最後的機會了……
柴阿四修了一陣破門,也未修好,便一腳踹開,表情不爽地看戲。
心中卻是在呼喚偉大古神,十分澎湃:“上尊,未知您現在力量恢復了多少?這神霄秘藏,咱們是否可以獨吞?羽族神霄大祖的傳承,若是能全吃下來,您的重回巔峰之路,豈不是往前邁出一大步?”
也不僅僅是柴阿四。
這一刻,赤火神印、不朽神印、霜風神印,都在不停地傳來信息。
鏡中古神冷靜地處理,讓猿老西安穩發展教會,不必做傳教之外的事。讓豬大力耐心等待,太平道高層已經入城,正在與其他強者博弈。
讓柴阿四……
滾蛋!
當然,話是不會這麼說。偉大古神豈會如此不淡定?
“阿四你孝心可嘉,但未免小瞧了本尊。羽禎算什麼?區區小鳥兒,銜枝築巢也便罷了,其藏物或是世間奇珍,卻於本座的狀態有何助益?本座所受的創傷,是歲月長河之哀,永恆世界之瘡痛,只能內調,非外力所能及……簡單來說,你先撤。”
柴阿四聽得迷迷糊糊的,但好歹最後一句聽明白了。
“別啊上尊,您不需要,小妖需要啊!這神霄秘藏弄到了手,小妖不就一飛沖天?也能更好地侍奉您不是?”
“這蠅頭小利,怎叫你這小賊看在了眼裡?”偉大古神不得已,只能坦露虛弱:“雖說順手摘花,亦無不可。蛛弦小妖,也不過爾爾。但本座現在出手,仍有不便……據本座觀察,那隻小蜘蛛正在注視此地,本座還沒有恢復到輕易掃滅天妖的程度。與你說句實話,便是對付那蛛弦,也要百招開外了!”
他當然不知道蛛懿躲在哪裡養傷,但信口胡說便是,柴阿四還能去驗證不成?
聽得天蛛娘娘亦在此城,柴阿四果然老實了。
那畢竟是立在世間絕巔的存在,他哪怕再狂妄,也未敢現在就小瞧。
什麼狐假虎威橫掃諸天驕、腳踏衆妖王的橋段,全都消失在心底。
“咱往哪裡撤?”他在心裡問。
“隨便,遠離混亂中心就可以。去找猿小青也行……”偉大古神正想着怎麼讓這小妖把其他妖王都引走,讓紅妝鏡獨留這僻靜院落中,遠離紛爭。
倏然,城外炸聲連響,寶光一道道沖天,似是有奇寶出世。
但摩雲城衆妖無一動搖,全都更認真地盯着夜穹。
果在下一刻,天穹驚變——
高懸夜空的那口大鐘,鐺鐺連響。
巨鍾之下的神霄密室虛影裡,羽信終於完成了最後一塊拼圖,銀白色的牆壁一時流光萬轉,那神秘而絢爛的大門轟然洞開!
像是有無窮無盡的流光,在你的視覺中炸開了。
像是天南海北世間所有的聲音,都在你的聽覺裡混淆。
過去未來,追思妄想。
全部的感受壓縮在一個瞬間。
所有目睹這一切,感受這一切的生靈,都“爆炸”在那一個點裡。
混混沌沌,真不知所以然。
在某個時刻。世間萬物有變幻。上浮爲清,下沉爲濁。升騰日月,翻涌山海。一念爲明,一念爲暗……混沌得以斧鑿,遂見天地初分!
視野重新清晰了,萬籟發生。
那懸在知聞鍾之下,爲衆妖所見的神霄密室裡。
彷彿有一整個璀璨世界,對羽信和熊三思張開了懷抱。
“爲什麼不等到天亮了?”羽信問。
熊三思的聲音粗糲:“總感覺不對勁,像被誰盯上了,還是提早發動,免得夜長夢多。”
羽信興奮極了:“熊老哥放心,進來的路線那麼複雜,我就不信了,誰能這麼快——”
猿家老宅裡,猿夢極同時也在感慨:“可惜了,這一次我沒有來得及準備。叫羽信這小鳥子撿了便宜。但也不算太可惜,誰事先能想得到呢?蛛猙、犬熙華他們也一樣,大哥不用笑二哥……”
話音還未落盡。
倏然便有一道白虹自城主府升起,在夜空劃過完美的弧度,彷彿貫穿了血月!
它的起點在摩雲城城主府,它的高處似在血月中,它的落點竟然貫入了那神霄密室的虛影裡。
在虛幻之中貫穿了真實!
而這虹橋之上,國色天香的蛛蘭若翩若飛鴻,複眼兇光閃爍的蛛猙懷抱絃琴、緊隨其後,雙雙踏白虹貫血月,走進了神霄密室裡,走到了神霄秘藏前,走到了羽信身後!
佛說:不可妄言。
其實爲什麼叫《佛說五十八章》呢,還有一個原因……
我本來設定裡不是這個數,但是寫到這一章,剛好是第五十八章。
所以剛剛修文的時候臨時改成這樣。
這即是一種文字迴響。
緣,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