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3章 小妖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
與天意爲敵說起來簡單,真個站在天意的對立面,卻是千難萬難。
別看古來狂士多,一個個揮斥方遒,那個要天翻地覆,這個要巡天而行。好像平生不有宏願,不滅個什麼“天”,都不能算是英雄。
但古往今來,真正能夠戰勝所謂天意的,又有幾個?
強似餘北斗那樣的卦道真人,所謂命佔一道最高成就者、當世真人算力第一,能夠帶着人短暫跳出命運之河的可怕存在,卻也只是說——
“時也運也,命不可逆。”
卻也只能說——“這不是我的時代。”
多少英雄豪傑,一輩子與天鬥、與人鬥,跋涉千萬裡,直到垂垂老朽,回首一生,才發現自己這一世都未跳出命途。
纔有嘆曰,“人力有時窮,天意不可知!”
都說天意天意,天意到底是什麼?
即使修行世界已經發展了這麼多年,它也絕不能夠被人具體描述。
古往今來有太多的偉大存在試圖解讀天意,闡述的也不過是其中之一。
命佔如何?血佔如何?星佔如何?
命運長河萬古流!
“天意”的部分表現形式,可以理解爲“世界意志”。
世界意志則可以解釋爲一個世界的規則的聚合,是一方世界對自己的本能保護。
它並不具備情感,更無關於愛恨。
與其說它會對某個具體的存在擁有敵意,倒不如說是這個存在觸碰了世界規則,從而引動了規則自發的排異反應。
這種自然的規則,像是一池靜水,入水者自然攪動漣漪。體型越大,波瀾越大。
會水者能遊幾個來回,不會水者當場淹死。
世界意志時時刻刻都在修補世界,也在對抗着所有試圖傷害這個世界的行爲。但它會遵從世界本身的規則,調動這個世界的一切,來達到驅逐或者消滅“異端”的結果。
姜望是認識天意的!
他甚至於親眼見證過,來自於幽冥世界的白骨尊神,是如何通過漫長時光的佈局,小勝“現世天意”,贏得了道胎降世的可能。
但細究起來,那或許可以稱得上白骨尊神的勝利,可白骨尊神未必就勝過了現世天意。
那白骨道胎最後成功降世,卻也真正成爲了現世的一部分。那對現世又何來傷害?
他也看到過,驚才絕豔、七魄替命的張臨川,是如何以九劫法挑戰天意,最後又是怎樣的窮途末路。
所以當他意識到他已經被妖界之天意“針對”,他亦是惶惑的——
我姜望修爲不過神臨,年齡不過二十一,沒有破壞過什麼妖族大計,對妖界造不成什麼根本性的損害……是何德何能,竟爲此界天意所惡?
但想讓他坐以待斃,卻又是絕無可能。
當年卜廉佔命,斷言人族必敗,是天意不可違。
人皇是怎麼做的呢?
殺卜廉,改讖言。
反伐妖族,逆天改命!
姜望不敢自比人皇,但他永遠不會放棄自己。
至少他現在能夠在總結情報、梳理自我之後,察覺到自己的對手是哪位,而不是會在未來的某一天,不明不白地死於某個意外。
不至於要到死前,才嘆一句“天意難違”。
就如一路走過來的所有經歷,
發現對手之後,自然便是要戰勝對手。
無論這個對手是誰。
感謝白骨邪神,感謝莊承幹,感謝張臨川,感謝森海源界裡所感受的世界意志……曾經所經歷的那一切,讓姜望對“天意”有所認識。
說起來“天意”無從揣度、無所不能,但它本身並不具備能力。它會引導出無數的巧合,讓被針對者無可挽救地墜落深淵。
但這些巧合,都是有跡可循的,不能無由而成……
就比如他萬里逐殺張臨川,也算是現世天意對白骨道軀的針對。但如果沒有同張臨川之間深刻的仇恨,他不會對張臨川那麼執着。如果沒有他自己一直以來的努力,調動勢和名,用盡人脈,也不可能完成對張臨川的擊殺。
天意玄之又玄,不可測度,但必有因由。
姜望選擇藏身於鏡中,而將妖族領地裡的所有行動,都交託於柴阿四,這便是他對抗妖界天意的第一步。
爲了抹去那個“因由”。
他的設想基於此念——他跳進魚肚子裡,本身並不折騰水花。那麼這池靜水的所有波瀾,大約就只和水裡本就存在的游魚有關。
柴阿四是妖界裡土生土長的小妖,柴阿四的出生、成長、經歷,都是得到妖界天意認可乃至鼓勵的。
爲什麼姜望最終同意讓柴阿四參與金陽臺無限制武鬥會?
因爲那是基於柴阿四本心的決定。
在那個時候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對柴阿四的決定有太多的干涉。
一個完全貫徹姜望意志的柴阿四,還是柴阿四嗎?還能幫忙避開妖界天意的針對嗎?
斷絕因果,一任自然,儘量不去觸碰此方世界,那基於世界規則的“天意”,想來亦是無從反應。
再者說,順着柴阿四的本願,讓他參與金陽臺無限制武鬥會,也是能夠迅速打開局面的一步棋。
柴阿四若是能夠在武鬥會上獲得好的名次,也就能一步登天,在摩雲城獲得地位。
區區一個採藥小妖,所能做的事情實在有限。
但對金陽臺無限制武鬥會的魁首來說,獲取更多傷藥資源,進入軍中、調防前線……如此種種,應該都不是問題。
……
砰砰砰!
“四兒!”
驟然響起的敲門聲,中斷了鏡中古神的思考,也叫停了柴阿四練劍的動作。
鏡中神和鏡外妖,都是一驚。
前者驚的是天意,後者驚的是牛鬼蛇神。
但並沒有等到柴阿四去開門。
因爲在這個破院子裡,這個門實在是沒有什麼作爲門的意義。
不速之客只是敲了兩下,擡腳一踹,院門便轟然洞開。
“疤爺!”
柴阿四立即垂下了手中的鐵條,臉上堆滿了笑,迎上前去:“哪陣風把您吹來了?”
踹門當然是無禮之舉。
但柴阿四也早就習慣了。
兜裡沒錢,身後沒妖,誰給你“禮”?
此時立在院門口的,乃是一個身材魁梧的猿族漢子,中年模樣,穿一身皮甲,臉上有一道斜揦的刀疤,瞧來兇悍非常。
他出身於赫赫有名的花果會,職位是花果會水簾堂的一個香主。
這等流氓團伙自是上不得檯面,但花果會背後是摩雲猿家,由此也就不能被等閒看待。
水簾堂代表花果會,管理城北這邊三個街區的地下秩序。
這一堂有五個香主,個個能打,都是殺穿幾條街的雙花紅棍。尤其以這個刀疤猿族兇名最著,一手十步衝拳,打遍整條花街。
在這一片的小妖之間,一般被稱爲“疤爺”。
他比柴阿四高了一個頭去,橫在門外,似是一堵肉牆。見得柴阿四上前來,擡手就是一巴掌——
啪!
柴阿四被扇得仰面後趔,勉強站定了,捂着臉仍是賠笑:“疤爺!疤爺!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被扇臉當然屈辱,臉也會痛。
但是反抗的下場是怎麼樣,他早就知道了。
與這個“疤爺”一起來的,還有兩個隨從,但只是立在外間,戲謔地看着這一切。
而被稱爲“疤爺”的猿勇,則是慢條斯理地卷着袖管,眼睛看也不看柴阿四,只道:“我還以爲你進山一趟,走丟了腦子,已是忘了我們花果會。”
“哪能呢?”柴阿四有意無意地擋在猿勇的身前,避免他注意到裡間,諂媚地道:“我忘了自己的親爹也忘不了您吶,咱們這一邊,可全是靠着您吃喝!”
整個摩雲城,自是以蛛家爲首,其次便是犬家、羽家、猿家。
但凡在這個城池討生活的,莫不仰這四家鼻息。
至於柴阿四爲什麼明明是犬族,卻在猿家下面混飯吃,自然也有他的故事——撞死他爺爺的那輛馬車,就是犬家的。
當然,這也不是什麼值得說的事情。在底層打轉的小妖們,誰活得容易啊?
猿勇隨意地打量了他兩眼:“手上拿的什麼東西?”
柴阿四有些不好意思地往裡收了收:“我的劍。”
“這是劍?哈哈,我看看!”猿勇探手便拿了過來,細一打量,的確只是一根破鐵條,通體鏽跡斑斑,只在最尖端磨礪出了一點鋒銳。
隨手往地上一扔,發出鐺啷啷的響。
他的眼睛仍是瞧着柴阿四。
柴阿四不敢去撿,只勉強道:“讓您見笑了。”
猿勇嘖了兩聲:“現在看起來還是挺懂事的,怎麼就能忘了交例錢呢?”
柴阿四很是不解,並且委屈:“這個月的例錢,我早就交過了啊。交去了老猿酒館,還是前幾個交的,這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他常去喝一杯的老猿酒館,也算是花果會的產業。每次交例錢,他都是去那裡交。
這次回城賣完草藥後,他早早就去交了例錢。身懷古神鏡,他都恨不得與世隔絕,等神功大成再出門,屆時橫掃八方,迎娶蛛蘭若,走上妖生巔峰……又怎會自己找麻煩?
猿勇冷着臉道:“我們與老猿酒館已經不合作了,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往後都得去我的賭場裡交!”
“對不住,對不住疤爺,我是真不知道!”柴阿四鞠躬道歉:“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猿勇左右看了看這個破院子,確實是看不到什麼別的油水,漫不經心地道:“前天。”
“好,小的記住了!”柴阿四恭敬地道:“下個月我就知道該去哪兒交例錢了。”
“那這個月呢?”猿勇問。
“改規矩之前,我就已經去老猿酒館交了例錢……您看看,您是不是可以去跟那邊問一聲……”
“嗯?”猿勇皺起眉來:“我要替伱的錯誤擦屁股?”
柴阿四已是明白了。
這個疤爺擺明了是想趁着交錢地點變更的空當,自己額外撈一筆。交去老猿酒館也好,交去賭場也好,都是花果會的。
唯獨他老人家親自上門要的,是他自己兜裡的。
但明白歸明白,柴阿四也只能認。
像那首俚曲裡唱的:泥裡地裡摸爬打滾陪笑臉,世俗的小妖怪。無依無靠無奈地笑,無辜的可憐蟲……
他從懷裡摸了半天,數出八個五銖王錢,恭恭敬敬地捧在手心裡:“這是這個月的例錢,您笑納。”
妖族於市面上流通的價值最高的貨幣,是五銖天錢。其次是五銖皇錢,最後是五銖王錢。
一枚五銖天錢,等同於一百枚五銖皇錢。
一枚五銖皇錢,等同於一百枚五銖王錢。
五銖王錢下面還有“銅貝錢”,通常被喚作“大子兒”,一般只是作爲添頭,買不到什麼有用的東西。一百二十個到一百五十個之間,能換一枚五銖王錢。
嚴格來說,花果會收的例錢倒也不算高。比羽家、犬家支持的幫會,都要寬縱一些。
但生活在摩雲城,本身各種賦稅也不低,又要受幫派盤剝,還要被諸如猿勇這樣的傢伙額外敲詐……如柴阿四這樣的小妖,日子確實不算好過。
見着了現錢,猿勇的臉上這纔有了兩分笑意,一把接到手中:“剛纔手滑打了你,你不要見怪,你知道我的,我這個妖其實沒有什麼壞心眼,就只是脾氣不太好。”
“我懂我懂。”柴阿四連連點頭道:“您的妖品,那是有口皆碑的。而且我皮糙肉厚,一點也不疼!”
猿勇哈哈笑了兩聲,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打量了一下這院子,隨口道:“最近沒什麼妖怪來欺侮你吧?”
這麼多年,柴阿四早就習慣了,也沒什麼屈不屈辱的,嘻嘻哈哈地道:“那當然不會有,誰那麼不長眼啊?我可是疤爺罩的!”
“好。”猿勇笑着往裡又看了兩眼,忽地道:“你怎麼老擋着我啊?家裡見不得光?”
“沒,沒有啊。”柴阿四心知不妙,儘量圓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家裡,賊進來都得哭……”
但猿勇已經一把將他撥開:“不會是藏了什麼寶貝吧?哈哈。”
大步便往裡走:“早聽說你最近足不出戶,好好的又開始練劍……怎麼的,山裡有奇遇啊?”
柴阿四緊步跟在後面,難掩慌張:“我就是瞎練……”
猿勇忽地頓步,朝着外面喊了一聲:“外面的!把門帶上!”
他帶來的兩個屬下,便帶着殘忍的笑意,把院門拉上了。
他則是居高臨下地看着柴阿四,欣賞着柴阿四的緊張:“四兒,疤爺一向很欣賞你,但是如果你遇着什麼好事,都想不到疤爺,疤爺很難替你高興啊。”
這個採藥小妖在老於江湖的他面前,還是太嫩了一些,有些心思根本藏不住。
平時一個五銖王錢都摳摳搜搜,哭爹喊孃的,今天補交八個,卻這麼爽快?擺明最近長了膘!
尤其現在這副慌張的樣子,已經說明了一切。
這一刀不狠砍下去,他枉稱一聲“疤爺”。
柴阿四又怕又亂,從小的生活環境,只教會了他忍讓。他懂得如何在捱打的時候蜷縮自己,護住要害。他懂得如何獨自生活,一點一點地往前走。但不懂得如何反抗。
那個忍了一輩子不肯忍了的爺爺,已經給車撞死了。
他的心不斷下墜,眼裡帶着哀意:“疤爺您是知道的,我一向老實……”
古神鏡是他改變命運的關鍵,他絕不能夠失去,絕不能被掠取。可是怎麼辦呢?
猿勇只是一把將他推開。
“疤爺,疤爺!”柴阿四又去攔。
猿勇當胸便是一腳,直接將他踹回了院中央,目露兇光:“再敢攔我,殺了你!”
柴阿四頹然若死地坐在地上,恐懼地看着那個背影——
自爺爺死後,這棟破宅子,已經不知道被多少妖怪搜刮過多少遍。現在只剩一個光禿禿的牀板,其它的他曾經熟悉的東西都已經被搬走……
他早該習慣了以這樣的姿態,看着這樣的背影。
可是……好不甘心。
從小到大,庸庸碌碌了這麼多年,無能無力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遇到了改變命運的機會,就要這樣拱手送出去嗎?
這時候他的手觸碰到一個硬物,熟悉的觸感告訴他——
那是被猿勇隨手丟在地上的、他的劍。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這根破鐵條。
小妖柴阿四,握住了他的劍。
……
……
……
ps:“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南宋·張元幹《賀新郎·送胡邦衡待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