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0章 我怕猿仙廷誤會
霜寒凜冽,風雪未歇。
一個身穿破衣、頭堆亂草、鬼鬼祟祟的身影,終於是從深山老林裡鑽了出來。
破衣草帽上都堆滿了雪,使得他在這荒原上並不顯眼。
且不必說這一路他小心翼翼避開了多少妖族戰士的視線,不必說他的走位是多麼靈巧、對環境的把握是多麼驚人……
總之他費盡辛苦,總算是悄無聲息地又走出了十萬大山,重返荒原,靠近霜風谷……朝着逃出生天的方向邁進!
他姜某人並不是一個貪圖享受的人,什麼苦也都吃過,也都吃得。
但只有真個在這妖族地界上走一遭,才深刻體會現世的好!在現世雖然也有敵人,雖然也經常遇到生死危機,但朋友更是不少,無論得罪了誰,與誰爲敵,總有一個落腳的地方。不管受了多重的傷,哪裡會找不到人治?
更別說他一路奮鬥,已貴爲霸國王侯,一言而滅無生教,是何等威風堂皇。只要不做一些挑戰霸國底線的事情,說在現世橫着走,並無問題。
但是到了妖界這裡,他是如履薄冰,每一天都提心吊膽。看到幾個彈指可滅的小妖,都要鬼鬼祟祟地躲起來……恢復身體遙遙無期,逃出生天遙遙無期。這苦日子是太難熬了,誰愛過且讓誰過去!
從這些妖族的戰爭準備來看,在這片區域內,一場規模不小的兩族戰爭,已是一觸即發。他若是不能夠把握好這份戰機,悄悄溜回文明盆地,哪對得起他以軍功封侯的聲名?
排兵佈陣他固然是不怎麼樣,但他把握戰機衝鋒陷陣的能力,是重玄胖都讚不絕口的。
正是——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又道是——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他當然不肯錯過這難得的機會,敏銳且果決。
不惜冒險與大隊的妖族戰士錯身而行,硬是憑藉着強者的洞見,避開了密集的妖族視線,在已經變得吵嚷喧囂的深山老林裡,竄出一條孤獨的路來。
最危險的時候,一個妖族戰士已經走到了他藏身的棘叢前,再往前一步就能發現他,屆時他也不得不大開殺戒,就此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所幸那傢伙最後被其他妖族戰士叫走了。他們同時交了好運。
與這些妖族戰士活動在同一片山林,但是憑藉對空間和視野的把控,姜望彷彿平行在另一個時空。這種逃竄的經歷非常磨礪身法技巧,但姜望只希望不要再有。
不管過程如何艱難,最艱難的時候已是度過。
現在已經來到了荒原。
妖族和人族如果正準備大戰,在戰爭開始之前,必然存在巨大的戰場縱深,那簡直到處都是機會。
他相信只要給他一個空當,他一定可以把握機會,成功逃離。此時雖是未愈之傷軀,但逃脫幾個妖王的追擊,根本不在話下。哪怕是有真妖附近,他一旦鬧出動靜來,人族那邊的強者也一定會立刻來接應。
逃回去的希望很大!
他屏氣凝神,一出深山,就匍匐在及膝的雪中。一邊消融前方的雪,一邊凝聚後方的雪,讓自己始終在一個小小的雪坑裡,以最謹慎的姿態前進。
行百里者半九十,姜望告訴自己必須保持警惕。
直到某個時刻,他小心翼翼地探出紅妝鏡,藉助紅妝鏡的反照,擡眸遠眺。他甚至不敢借助紅妝鏡的超凡力量,洞察荒原,因爲擔心干擾到了哪位妖族強者。只是單純的利用紅妝鏡作爲鏡子的功能。
於是赫然看到——
在茫茫荒原,視線盡頭。
一座巍峨的妖族大城矗立!
雖然只看得到一個輪廓,雖然看的是紅妝鏡的反照,但那種強大、兇蠻、厚重的感受,卻是撲面而來,幾乎填塞心胸!
姜望猛地收回了紅妝鏡,將自己完全埋進雪裡,倒吸一口涼氣,好像把風雪也都吸進了肺裡。遍體生寒的同時,整個人呼吸都靜止了,僵得一動不動。
這是什麼情況?
那麼大一個霜風谷!
去哪兒了?
還記得離開霜風谷的那天晚上,傷勢很重,風雪很大,四周冷寂,那裡空空蕩蕩,四望茫茫……回想起來,一切都還歷歷在目。
怎麼現在一回頭,一睜眼,出現了一座那麼大的妖族城池?
姜望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了方向,走錯了路。
但是把自己埋在雪中,認真地思考了很久,反覆審視、對照輿圖,又確定自己是沒有走錯的。
他姜某人又不是易十四,從小到大隻跟着重玄勝走,沒有什麼生活經歷。他是十七歲就離開莊國獨自闖蕩天下的,這些年來走南闖北,東征西戰。怎麼會迷路?
再者說,這麼多天過去,在這片區域孤魂野鬼一樣遊蕩了這麼久,他雖然妖族語言沒學會,至少把這附近的輿圖環境是摸索了個七七八八的。閉着眼睛也沒可能走錯呀!
地圖是對的,方向是對的,位置是對的,眼睛也沒有瞎。
那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一處不該消失的先天界關,一座不該出現的妖族大城。
這個世界簡直荒謬!
荒謬絕倫!
但在此時此刻,姜望顯然是沒辦法揪住誰來問一個答案的。
他甚至不敢再多遠眺那座大城一眼,哪怕是利用鏡子的反照。
對於真妖、天妖的力量,他不夠了解,也不會用自己淺薄的認知去做推測。他知道避而遠之纔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看到那座妖族大城的那個瞬間,大腦是空白的。繼而炸開了千頭萬緒,但很快又都被按了下去。
姜望並沒有給自己留下太多驚愕沮喪的時間,只思考怎樣面對。
無論如何,有一座妖族大城堵在這裡,他絕無可能從這個方向迴歸文明盆地。
就算他身法再好,再有逃跑經驗,戰力再強,也絕無可能從一座妖族大城附近安然穿過。能夠主導這種級別的種族戰爭,少說也有一位真妖坐鎮雄城。
他全盛時期靠近都是找死,更別說現在一身戰力使不出三成。
談不上絕望,雖然前方好像的確沒有路走。
更不必怨天尤人。雖說他過來之前抱有很大的指望,冒了很大的險。但世事本就如此,不是說你抱有指望,你很努力付出很多,就一定可以成功。
沒有這樣的道理。
他本就是潛來尋找機會……
現在只是沒有機會而已。
往好處想,至少現在得到了一條有用的消息——霜風谷這條歸路已絕,不必苦等十一個月之後再來,再落空。
別說等十一個月,就算等十一年,也沒有機會了……
除非人族大軍打過來,夷平這座妖族大城,將旗幟插遍這片荒原——但這又談何容易?現今妖界裡,人族妖族之間的戰局平衡,已經維持了幾百年。
文明盆地若是能夠那麼容易衝出來,也不會等到他姜望過來再開始。
姜望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做,默默地將紅妝鏡收進儲物匣,將儲物匣含在舌下。身上仍是除了妖族的衣物,什麼都沒有——縱然是有敏銳的妖族強者注意到這裡,也只會捕捉到妖族的氣息。
然後他開始後退。
無聲地將微小的痕跡都抹去,慢慢地後退。
雖然不知道之後應該怎麼辦,還有什麼路子能回去文明盆地,但至少現在的目標是很明確的——他要再一次返回深山,再一次跟那些入山的妖族戰士錯身,重新尋找他的宿地。
這一次,大概是需要往更遠的地方探索了。
那就往更遠處去。
這一幕無人得見,但很值得紀念——
漫天風雪下,天息荒原與十萬大山的交界處。一個匍匐着的、遍身披雪的身影,蛄蛹蛄蛹地來,又蛄蛹蛄蛹地去……
頗爲滑稽,並不可笑。
……
……
冬日的妖界金陽,並不能帶來暖意。
越是站在頂端的強者,越是能夠感受到那種“冷”。
面相雍容端莊的天妖蛛懿,收回了遠眺的視線。如畫的美眸中,有一抹隱憂:“情況不太對,那座武安城,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族強者,遠遠超過一場普通戰爭的規模。”
在她前方不遠,猿仙廷背對着整座城池,獨自坐在高高的城垛上,張揚的紅披靜靜垂落。
金色的眸子看着遠處,彷彿正在與某個存在對視,嘴裡淡漠地道:“真君以外,來多少人,也只是一戟的事情。”
蛛懿道:“姜夢熊也還不打算離開?”
猿仙廷依舊是沒有回頭:“可惜上次讓他跑了……他再殺過來的時候,肯定不會孤身一人。”
蛛懿秀眉微蹙:“事情恐怕並不簡單,我已傳訊天庭,讓他們緊急調幾位真妖過來,還有軍隊。”
天庭妖族雖然已成歷史,但現在的妖族仍是這樣自稱。當然人族那邊只會稱妖庭。
“說起來,這個姜夢熊,這次到底是怎麼回事?”
猿仙廷有些難以理解:“死個人族天驕而已,很稀罕的事情麼……要鬧這麼大?霜風谷也打穿了,戰場也開闢了,架也打了。完了還不走,還在不停地調人?
我們好像也沒有佔到便宜?獅善聞、鷹克詢、犀彥兵、鹿期頤,這幾個妖王也全都死了。尤其獅善聞,那是老獅子的心肝寶貝,老獅子也沒說要去一口吞了焱牢城啊!”
“情報你是從來不看。”蛛懿嘆了一口氣:“死的那個人族天驕名叫姜望。幫齊國拿了黃河首魁,還在戰場上,靠實打實的軍功封了侯,是最年輕的霸國軍功侯。他在齊國很有影響力。”
“那也不至於一個真人一個真人的來……”猿仙廷挑眉:“都姓姜,是姜夢熊的私生子?”
“姜夢熊有什麼必要私生?爲了瞞着伱麼?怕你誤會?”蛛懿有些無奈地道:“這一次他們之所以如此激動,據說是因爲姜望並非死於咱們的戰士手裡,而是在霜風谷鬥爭結束後,被他們人族背後偷襲……應該是捲入了某種內部鬥爭。”
“哈!”猿仙廷氣笑了:“他被誰背刺了就找誰去,跟咱們要死要活是怎麼回事?”
蛛懿道:“現在他們的統一口徑,是有人跟咱們勾結,受咱們指使。”
“真幹了倒也罷了,怎麼鬥都接着。這什麼都沒來得及幹,竟還被打上門來,嘖嘖……”猿仙廷回過頭來,這一瞬間獠牙呲出,兇相畢露,殺意幾乎化成了實質,肩系的紅披彷彿在這一刻飄蕩成了血河!
而他的聲音是極輕的:“我快要壓不住火。”
蛛懿不理會他的脾氣,只琢磨道:“有沒有可能,爲那個武安侯報仇,只是一個幌子。實際上是他們想趁機殺出五惡盆地?若我們輕忽,只把它視爲普通的報復行動,說不得就要吃個大虧。”
“人族狡詐,不可不防。”猿仙廷不知想到什麼,一瞬間收斂了所有,緩緩又看回遠處:“但我既然來此,這個念頭他們就不必再有。”
……
……
姜夢熊也有些莫名其妙!
他這一趟親來妖界,當然是要爲大齊王侯出頭,爲大齊天驕報仇,但究其根本,更多還是爲了收拾徒弟惹出來的爛攤子。
以姜望如今在齊國的聲望,在妖界出了事,來個真君看看情況也是應當,但不是非他姜夢熊不可。
事實上計昭南離開妖界回返現世,是直接去了政事堂,進行整個事件的稟報,根本也沒有跟他講。
還是大弟子陳澤青通過特殊渠道傳信,他才能第一時間得知。
而他太知道天子對姜望的器重。
那是把姜望當未來的擎天玉柱來培養的。
有幾個人能被天子親自督着讀書?有幾個人敢動不動跟天子頂嘴,還能步步高昇?
過去的年月裡,不乏有所謂直臣諍臣出現,但天子還真不吃那一套。
當年廢太子被囚入青石宮,就有所謂諍臣犯顏直諫,說什麼要以死諫使天子知其德薄……
天子只說了一句,死字太重,非言語爲之。卿欲效獨鷹觸柱耶?
“孤狼絕食而死,獨鷹觸柱而亡”是記載於《四海異聞錄》裡的兩個小故事,說的是孤狼、獨鷹,表的是人之氣節。
最後那個所謂諍臣,只好在滿殿文武的注視下去撞柱,撞了三次才撞死。
沽名賣直者何曾少了?
像那個爾奉明,就很會玩這一套,但他什麼時候敢跟天子對着來?
當今天子,聖心獨握,威福不可測。
姜望不是因爲敢跟天子頂嘴而得到天子喜愛,而是因爲他是姜望,他用過往的經歷贏得了信任,他纔可以有限地做他自己,甚至於有時候跟天子頂嘴。
正是因爲清楚天子對姜望的器重。
所以陳澤青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第一時間把這件事情告知他。所以他會緊急降臨臨淄,尋求面聖。
他怕晚了一步,計昭南出事!
但天子並沒有見他。
只有內官韓令出來傳了一句話,說天子乏了,今夜不願議事。
如果說天子的震怒是他早有預計的,那這“乏了”二字,讓他感受到的是天子的情感。
武安侯與天子之前的君臣感情,要比他想象的更深,可以說君臣之外,還亦師亦友,更如君父臣子。
想想也是。
舉朝上下,天子最器重也的確最出息的兩個年輕人,除了武安侯,就是冠軍侯。
當初冠軍侯違背天子意願,同耀五府,自立外樓而出關,天子也是絲毫不以爲忤,一直恩賞不斷。
但是冠軍侯的性格更自我,背景更復雜,又有重玄明圖那件陳年舊事在,天子無論如何,待他不能如待姜望一般親近。
天子稱孤道寡,與子女,與枕邊人,皆不能盡交心。世家、勳貴、文臣、武將,新舊齊人,各黨各派,諸方平衡皆需一手掌握。
在內要調理龍虎,在外須遠見天下。既要看現世格局、寸土得失,更要看功過長遠、興衰百年。
一言一行,皆需深慮。
天心難測,是因爲天子之心,不可讓人把握。
當今齊天子廣有天下,手握霸權,又能在幾個人面前笑得自然,怒得隨意?
韓令算一個,李正書算半個,曹皆算半個,他姜夢熊如今威權太盛,也只能算半個。
年輕一輩裡,也只有一個姜望。
等有朝一日,姜望走到他現在的位置,大概也只能算半個了,但至少現在,他還能袒露心扉,還能示誠於天子……
正是因爲感受到了天子的心情。
所以姜夢熊纔會親身降臨天獄世界,讓修遠做見證,以證明計昭南的無辜。更是直接打穿霜風谷,開闢全新戰場,儘可能地想要挽救這位大齊天驕。
在做了能做的一切之後,纔是開闢大城,爲齊國謀天獄裡的利益長遠。
但是說真的,他督建一個武安城,是爲了最大程度上利用武安侯失陷這件事,替齊國攫取利益。也是爲了給姜望有可能的存活做掩護。
短期內是隻有對峙、威懾,並不打算殺出文明盆地,滅殺妖族大城。沒那個計劃,也沒準備那麼多人。
結果你們洗月庵、雲國、牧國、楚國……一個個的飢不擇食一樣,紛紛都派高手來武安城,是想怎樣?
我怕猿仙廷誤會!
看到字數陷入沉思。
那什麼……
兄弟姐妹們,我這多出來的一千字能不能算在明天裡啊?
今天算我還了二分之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