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8章 一池春水映桃花
現在都開始……紀念了嗎?
姜望真真切切是已經死了?沒有挽救餘地?
儲物匣裡疊着的那些信,真的不會再增加了嗎?
早先寄出的雲鶴盤旋在萬妖之門外……應該已經消散了吧?
安安的信和她的信,都消失在雲氣中。
姜望在萬里逐殺張臨川之前,曾通過商行偷偷送了一些禮物到凌霄閣,有安安的,也有她的。
送她的禮物裡,有一架焦尾琴——她以前其實不會彈琴,琴棋書畫中,她只對書法有些興趣。但練字是件太枯乏的事情,故也是並不勤快的。還是最近督着姜安安,才練得多些。
世人對淑女的想象,自然影響不到她葉青雨。
什麼紅袖添香,爲君撫琴……誰配?
當然修行是必須的,被叫了那麼久的師姐,她總要擔點什麼責。生活在凌霄秘地,自小錦衣玉食,總要爲雲國百姓做點什麼……像父親一樣,護一方安寧。
可除此之外的時間,她情願坐看雲海。
讓她覺得快樂的事情,是澄淨的天空,閒適的遊雲,是書裡的故事,掠過四野的風。
世間俗事千千萬,她不縈於心。
有時生意吃些虧,少些收成,誰與誰在鬥氣……她也都笑笑便過去,算不得什麼。
她應該是對什麼古琴、古箏無甚感覺的。
與樂聲相比,她更喜歡安靜。
相較於絲竹管絃,她更聽得來水潺潺、風撞鈴。
但這架焦尾琴的音色,實在好聽。
她撥動琴絃的第一下,就被迷住了,莫名覺得彈琴也該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所以她練了很久……
她練了很久的曲子,彈給誰聽?
不要哭……
不要哭。
她這麼告訴自己。
但眼淚不聽。
見得寶貝女兒掉淚,葉凌霄勃然大怒,面露兇相地看着聞人沈。
我葉凌霄人來了這裡,就是幫你鎮了場子。真個在這期間爆發種族戰爭,也須叫妖族瞧瞧我“橫推列國無敵手,萬古人間最豪傑”的實力。
老子如此支持你聞人沈。
結果你盡扯些傷心事,惹我女兒掉眼淚?
聞人沈也是愕然!
我還沒來得及講一講武安侯的悲壯故事,吸引世侄女於此停駐緬懷……怎麼才起個頭,就開始哭了呢?
向來只知道武安侯不近女色,不貪享樂,一心修行。
沒聽說過武安侯在雲國有紅顏知己啊。
竟然還是葉凌霄的女兒?
但他堂堂朝議大夫,心思轉得是何等之快,立即便對葉青雨道:“先賢萇慎有詩云,莫道人間無慘事,總是英雄使人悲!世侄女的心情,老夫能夠體會。”
“想武安侯何等英雄?霜風谷一戰,頂着極寒之風,搏殺妖族天海王而返。卻死在人妖勾結之下,叫人扼腕。”
“那幕後黑手我們已在全力調查,這妖族近在眼前,同樣不可放過。”
“軍神前日親身降臨妖界,轟平霜風谷,大戰天妖猿仙廷,就是爲了給武安侯報仇。”
“如今我主持此處戰場,架戰車、排勁弩、列飛舟,又有英勇伯統御湮雷軍在此,是以雪恨之心,必要拿下南天城,方可告慰武安侯在天之靈!”
他說得興起,就要順勢在這城門外,開啓一場激勵人心的戰前講演。
帶動一個小姑娘的情緒是帶,帶動滿城戰士的情緒也是帶,省得勞煩兩遍了。
恰在這時候,葉凌霄擡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很認真地問道:“伱們齊廷是確定姜望已經死了嗎?屍體找到了?”
聞人沈嘆了一口氣:“雖然沒有尋回屍體……但這件事情,是軍神大人親自確認的。”
葉青雨默默地閉上了眼睛。
葉凌霄手上用了力:“當然我很尊重軍神。不過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既然還沒看到屍體,是不是說明還有希望呢?”
“啊,是,是!”聞人沈反應過來,誠懇地道:“武安侯乃國之天驕,向來能爲常人所不能之事,這一次也未嘗不能再續傳奇……待我軍打破南天城,老夫一定要窮搜四野,找尋武安侯的痕跡!”
冰雪聰明如葉青雨,當然聽得出其中的安慰。
但她確切從中攫取了安慰。
爹爹說得很對啊,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古來如此,不是麼?
哪有還沒找到屍體,就確定人已經死了的呢?
她強忍着眼淚,睜開泛紅的眼睛,輕聲道:“我爲人族英雄的境遇而悲傷……失禮了,聞人世伯。”
“不妨事,不妨事。”聞人沈嘆息道:“武安侯這件事,確實太過突然。何止世侄女難過呢?我家裡那孫女,聽說武安侯出事的消息,是幾天都吃不下飯。一天一封信來問我,不肯相信是真的……”
“你那個孫女是怎麼回事?”葉凌霄冷不丁道。
聞人沈都有些不記得自己的重心在哪裡了,愣了一下,才道:“我孫女才九歲,向來崇拜武安侯。”
葉青雨耳邊聽着父親和這位聞人世伯的對話,眼睛卻是不由自主地,又看向那城門上的匾額。
武安……
武安。
以武安邦者,卻終是不能自安麼?
史書上多少英雄悲壯落幕,她讀史的時候卻是從未想過,此事會在身邊重演。
當年在雲城分別,看着那個走下登雲階的白髮少年的背影,她知道他一定會再回來。因爲一個那麼有責任感的人,不可能把妹妹孤零零地留在人間。
時光荏苒,所有承諾過的事情,那少年都已經完成。
少年此後的傳奇,更是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
她們之間也有更多的聯繫發生。
曾經在除夕夜看花燈,後來聽聞莊國副相董阿身死。
曾經在觀河臺,親眼見證他奪魁,顯耀於羣星之中。
曾經一天問八遍情報,問得父親都躲着自己,直到知道齊國大勝,他立下大功,性命無憂……
但所有的那些畫面裡。
她印象最深刻的,始終是那天的那個背影——
肩負所有,獨劍遠行。
那時候還那麼稚拙,卻已經那麼巍峨。
他還會像當初那樣回來嗎?
他還會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藏好所有的傷口和痛楚,笑容滿面、得意洋洋地回來嗎?
這時候她感覺到城門樓上,似有一道視線落下來。
她擡眸望去,正看到一個戴着菩提面具的灰衣女尼,看到了面具上代表着智慧與覺知的菩提枝,當然也看到了橫在菩提枝上的……那一雙迷惘、失落、哀傷,卻有着魅惑無窮的眼睛。
她和她。
各自戴着面具和麪紗。
一個站在城門樓上,一個站在城門樓下。
彼此看不清面容。
只有眼睛看着眼睛。
各有各的情緒複雜。
恍如一池春水映桃花。
桃花也泛紅。
春水也泛紅。
俄而。
那戴着菩提面具的女尼收回視線,往城樓的另一邊走了。
葉青雨這時候才發現,在她的旁邊,還有一個身量極高挑的女尼,臉上有着淡淡的黃銅光澤,顯得聖潔而遙遠。
這女尼卻是豎掌對她一禮,才從容轉身,跟着先前那女尼而去。
葉青雨低頭回了一禮,再擡頭時,已是連她們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是洗月庵的兩位師太,月天奴和玉真。”聞人沈察言觀色,體貼地問道:“世侄女認識嗎?”
葉青雨搖了搖頭。不知怎麼,向來諸事不縈的她,竟揮不去對那雙眼睛的好奇,忍不住問道:“洗月庵在妖界不是有自己的大城嗎?”
聞人沈道:“這裡是新開的戰場,武安城是新建的大城。她們也總歸是想爲人族盡一份力的。”
葉青雨輕輕點了一下頭,不再說話。
一座新建於戰場前線的人族大城,價值難以估量,誰都想來看兩眼,找找機會……父親帶着她,也是以這個理由來的。
“走吧,先進去說,別影響了城防。”葉凌霄主動邁步往裡走,表示他的確選擇在這座城池落腳,他看着聞人沈:“你們對幕後黑手的調查,有什麼進展嗎?需不需要凌霄閣配合?中域那邊或許你們不太方便,但我們在中域,也有些生意在。”
雖說對於姜望那個傢伙,他是橫看豎看不順眼。
但如今出了事,他也不免嘆息。
再者說,寶貝女兒的失魂落魄,他怎麼能不上心?還有安安……安安現在還什麼都不知道,可以哄個一段時間。等她長大了要找哥哥,他要如何回答她?
最起碼,那小子寄禮物也知道給他葉真人算一份,不是真傻。
那他葉凌霄幫忙找個兇手報個仇,也算是“豪傑行事,我自爲之”。
……
……
“解開禁錮,放吾自由,吾去天獄救你!”
“幫你聯繫玉衡星君也行啊!”
“哎老弟別走!天獄那地方,老哥哥是真的很熟悉,遠古時代那都是一家子!老哥哥給你指條明路,聽否?!”
“先給老哥哥鬆鬆綁,這捆着實在難受,有些事情都到了跟前,但怎麼都想不起來……你說怪不怪?”
從藏身的樹洞鑽出來,姜望隨手將紅妝鏡收起,順便截斷了老龍的喋喋不休。
因爲有赤心神通守魂,神魂反倒是受創最輕的,未有根源性的傷害。
他也首先從這個方向摸索自救的辦法——還是從天外着手。
經過苦心研究,卻也真叫他琢磨出了法子。
在神魂世界裡,以赤心神通坐鎮,以六慾菩薩爲軀,以朝天闕反開天門,穿透諸界屏障,追尋那冥冥中的聯繫……最後傳遞意念於玉衡星樓中。
自來修士與星光聖樓的聯繫,都是藉助星辰偉力,沐於星光,而循宇宙。他的這種行爲,好比是自己點一根不爲人知的蠟燭,要以燭光照到星辰上。
哪怕他的星光聖樓無比穩定,目標明確,星路清晰。哪怕他的靈識在神臨修士中也屬強橫,卻也是費盡了千辛萬苦。
如此繁瑣、如此大費周章,最後傳到玉衡星樓的意念卻是非常微弱,根本不足以操縱玉衡星樓做些什麼。
但這個過程,可以繞開天獄世界的限制,且並不會在這個天獄世界產生什麼動靜,如此便已具備足夠的價值。
當前困境下所有的嘗試,都要以安全爲第一要務。
雖只能微弱地感應玉衡星樓本身,但他想着玉衡星樓裡還封鎮着一條老龍。森海老龍身爲龍族,對妖族肯定有相當的瞭解,或也能幫忙找些法子。
所以他還是努力地推進了最後一步,成功傳遞意念於星樓裡。
可這廝一開口就是鬆綁啊自由啊什麼的,一點有用的信息都不給,着實是初心不改。
白費許多苦功,姜望也沒什麼不甘的情緒。
世事豈能盡如人意?
一路不通無非往別路去。
目光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姜望踏葉無聲,在這老林間穿行,開始今日的尋藥之旅。這一身的傷若是全靠自己來恢復,要等到猴年馬月才行……所以他每天都會抽出一點時間去尋藥材,補血補氣補什麼都行,都對他現在的身體有幫助。
光禿禿的腦門實在也有些顯眼,所以他自己編了一個草帽戴上,醜是醜了點,多少有些隱蔽的作用。
在十萬大山生活的這幾天,他都是如此——絕大部分時間,都躲在紅妝鏡裡調理傷勢,嘗試靠醫治自己成爲良醫。再就是每天不定時地出來尋藥,順便觀察附近的情況,補充地圖細節。
他的探索範圍,目前只侷限在千里之內。
遠的地方他不敢去,因爲完全不知道相應的情報,萬一不小心靠近了哪處戰場,哭都找不到墳頭。
讓他憂慮的是,這兩天入山的妖族好像越來越多了,
他前天碰到了一隊小妖,昨天碰到了三隊,俱是遠遠避開。今天更是鑽出樹洞沒多久,就與兩隊小妖擦肩……說好的十萬大山妖跡罕至呢?
雖是有補充情報的需要,但他也保持了剋制,沒有對任何一個小妖動手。這些進山的妖族好像都揹負着某種任務,不明不白地死多了,勢必會引起強者調查。
他最經不得查。
這些天他的活動軌跡全不固定,而宿地很簡單。
或是一個樹洞,或是一個地穴,總之是任意一個可以隱秘放置紅妝鏡的地方……像一個孤魂野鬼遊蕩在深山老林,不留下任何關於他的痕跡。
入山的小妖越來越多,他每日的宿地也只能越來越遠。
從得到紅妝鏡開始,他就知道這東西並不牢固。
雖然隨着對紅妝鏡的瞭解加深,他相信紅妝鏡破碎之後肯定還會以某種方式重聚,但躲在紅妝鏡裡的人,可未必會跟着復原。
爲了不讓紅妝鏡被某個莽撞的妖族發現,從而逼出他大開殺戒暴露行蹤……他只能小心翼翼地一退再退。
倒也潛蹤跟過幾隊妖族,想要摸清楚他們的目的。但好像每一隊妖族的目的都不盡相同,有的是進山來打獵的,不時拖一頭惡獸走。有的似是在尋找什麼,恨不得掘地好幾尺。
姜望悄悄跟蹤,絕不打擾這些妖族的行動。只是默默以聲聞之術記下他們的對話,再用如夢令復刻出來,留存於心。
等找到宿地停下來,躲進紅妝鏡裡的時候。就一邊調理傷勢,一邊對照着揣摩這些古怪發音所表達的意思,以此來學習妖語……
想不到在現世要學習,進了妖界還要學習。
封侯拜將要學習,亡命天涯也要學習。
儒家先賢說得對。
真他媽學海無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