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6章 白牛南奔

第1686章 白牛南奔

“師父師父,您希望我做一個什麼樣的人?”南行的牛車上,褚幺趴在車窗上看了許久,突然湊回來問。

此時是在去往劍閣的路上。

一隊緹騎在前面開路,一隊緹騎在車後護衛。

堂堂武安侯巡行南疆,自不會有什麼不開眼的事情發生。

便是有那心懷故國的,也不會蠢到來打擾打服了故夏正規軍的軍功侯爺。

姜望從修行中分出心神來,笑了笑:“爲什麼突然這麼問?”

褚幺搖頭晃腦地道:“我聽他們說起師父你,都說您很了不起。我怎麼才能像您一樣了不起呢?”

姜望道:“像我一樣賺很多錢,給他們發餉就可以了。”

褚幺一下子睜大了小眼睛,頗覺醍醐灌頂。

“怎麼才能賺很多錢呢?”他激動地問。

姜望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能誤人子弟。於是伸出食指,點了一下這小子的額頭:“想什麼呢!師父是告訴你,不要聽那些吹捧的聲音。等我死後百年,對我的評價纔算真實。現在他們誇我,是說給你聽的,最終是想讓我聽到。”

褚幺揉了揉腦門:“那他們是不是很壞?”

“爲什麼這麼說呢?”姜望饒有興致地問。

“因爲他們都不真誠,不是真心誠意地說那些話。”褚幺道:“您不是說應該真誠待人嗎?”

“真誠應該是對自己的要求,而不是強加於他人的義務。”姜望笑道:“他們在侯府底下做事,想要在我面前露面,想要得到我的認可,這些都是人之常情。哪裡稱得上一個‘壞’字?”

“但是說謊總是不對的吧?”褚幺道。

姜望慢悠悠地道:“比如伱有兩個小夥伴,一個天天說你機靈可愛,很有天賦。一個天天說你又黑又瘦,像條焦木柴。你更喜歡跟誰玩?”

褚幺很認真地說道:“我的小夥伴都不會罵我的。”

“所以你喜歡跟誰玩,這不是很明顯了麼?”姜望笑道:“人人都喜歡聽好話,所以這世上難免有了謊言。”

褚幺小大人似的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所以師父你也很喜歡聽好話,所以他們纔會那樣誇你,是嗎?”

姜望哈哈哈地笑起來:“這就叫‘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褚幺,你要引以爲戒。”

“師父。”褚幺認真地問道:“您希望我成爲一個什麼樣的人呢?您從來沒有跟我說過。”

大約是出於報答的心情,他想要努力成爲師父讓他成爲的人,他想要讓師父滿意,但師父好像從來沒有對他提出什麼要求。

這是他第二遍問這個問題了。

所以姜望也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才說道:“唔……其實師父沒有一定想要你成爲一個什麼樣的人。沒有什麼目標和責任給到你,只要你不作奸犯科,不傷害他人,你想成爲一個什麼樣的人都可以。”

“可是您是大齊武安侯啊。”

“那又怎麼樣呢?”

“您也不希望徒兒丟您的臉吧?”

“你怎麼會丟到我的臉呢?”

“比如,我打不過別人,我不如別人的徒弟聰明,不如別人的徒弟有天賦……您是武安侯,您肯定會覺得丟臉吧?”

“如果你覺得這些是丟臉的事情,那也只是丟你的臉,不是丟師父我的臉。因爲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你打不過別人,不如別人努力,那是你的事情,師父丟什麼臉?”

姜望看着他說道:“師父告訴你,什麼情況下,師父纔會覺得丟臉——如果你打着師父的旗號,在外面作奸犯科。如果你跟着師父學習,卻失去了良好的品德。如果你被人傷害,師父卻不能夠保護你……在這些時候,師父纔會覺得丟臉。”

褚幺道:“師父,您跟他們都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姜望問。

褚幺道:“我娘跟我說,我要拼命努力,我要非常懂事,言行舉止我都要特別注意,不能給您臉上抹黑。廉大叔跟我說,您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我既然做了您的徒弟,我也不能太差了,不然就是丟您的臉。”

姜望語重心長地道:“你娘是個好母親,你廉大叔是個好朋友,你師父不一定是個好師父。當然我們都希望你好,但是我們說的話,你不一定都要聽。因爲我們也都是很普通的人,我們也不一定都正確。”

褚幺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姜望想了想,又道:“你那個舅媽帶着人,在你家門口罵你孃親的時候,你是什麼心情?”

褚幺說道:“我很生氣。”

“等你長大了,如果看到一大堆人在那裡欺負一個小孩子。你是什麼心情?”

褚幺想了想,說道:“我也很生氣。”

“對於那個被欺負的小孩子呢?”

“我覺得他很可憐。”

“你會怎麼做?我是說,如果你打不過那些人。”

“我會偷偷去報官。”

姜望笑了:“你已經是師父希望你成爲的人了。保持憤怒的勇氣,不要忘記悲憫的心情,做力所能及的好事……這就是師父對你的期望。”

“您不需要我以後像您一樣,黃河奪魁,做天下第一嗎?”

姜望搖搖頭。

“不需要我像您一樣封侯拜相嗎?”

姜望搖搖頭。

褚幺眨了眨眼睛:“前幾天我在書上讀到‘捨生取義’,書上說那是聖賢之行,您爲什麼只教我力所能及呢?”

姜望認真地道:“捨生取義當然是很偉大的,我敬佩那樣的人。但是我不會要求你成爲那樣的人,我不會要求任何人成爲那樣的人。那種偉大的精神,應該出自內心的覺悟,而非他人的規訓。”

褚幺又道:“我聽他們說,您堵禍水那一次,就是捨生取義,做了很偉大的事情。”

“偉不偉大且兩說。當時我其實根本沒有想太多,重來一次也未必還敢那麼做。師父活着,也揹負了很多人的牽掛,不能輕擲。師父想告訴你的是,如果你心裡有最高的道德標準,那隻應該用來要求你自己。有位前輩曾經告訴師父,‘以你的標準要求別人已是苛求,以你的標準要求世界,那你惡而不自知,你是魔中之魔。’師父常常自省,也把這句話送給你。”

教徒這種事情,姜望並沒有太強的目的性。他只是儘自己努力,照顧褚密的家人。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絕對正確的人,他甚至對自己能否成爲一個好的師父也並無把握。

他絕不打算以自己爲模板去雕刻褚幺,在修行之外,他通常只是告訴褚幺“不該做什麼”,很少告訴褚幺“你必須做什麼”。

他不認爲自己是一個洞徹世情,懂得人生道理的人了,他自己也才二十一歲。唯獨一身藝業,是得到無數次廝殺驗證的。自問可以授業,不能傳道。所以在與褚幺論及人生時,他會很謹慎地對待。

但隨着與褚幺這些對話的展開,他明明白白地感受得到,自己立於遙遠星穹的四座星樓,變得更清晰,也更生動。

北斗星域,自有他姜望的星光流動。

他在與褚幺對話,星光聖樓則將他的道,向宇宙傳達。

述道亦是修道。

傳道的過程,也是對既往道途的梳理。

他在教褚幺,又何嘗不是在審視自己?

……

暢通無阻的南行之路,在錦安府戛然而止。

因爲衆所周知的原因,錦安府現在已經劃歸樑國。

鎮守此地的,乃是樑國一等公爵、老將黃德彜。

當年康韶舉旗復國,他就是康韶最有力的支持者,以復國大功,得以與國同尊。

當然,在樑國這樣的小國裡,公侯的分量遠不能和夏國比。

黃德彜雖是封了公爵,修爲也止於神臨,並未能向更高境界突破。

國勢可以幫助修行者突破境界,但不是說必然能讓修行者突破。再好的體制,也需要卓越的人才來支撐。

所以齊國已霸東域,仍要廣納四海。

說起來姜望與黃德彜此前唯一的交集,大約就是黃德彜的嫡孫黃肅,也參與過道歷三九一九年的黃河之會。

“侯爺。”開路的緹騎頭領這時候引馬歸來,在牛車前彙報:“樑國人說不許咱們軍隊過去,您去劍閣,只能自己去……您看,咱們是不是要衝卡?”

駕車的車伕掀開車簾。

姜望瞧着外面這員騎將躍躍欲試的樣子,有些好笑地道:“怎麼就至於要衝卡了?我是帶你們攻城略地來了?”

姜望所謂軍中舊部,當初就都是追隨他最先反夏的。故而在這南疆,對齊國的歸屬感也是最高。

這員騎將撓了撓後脖頸,不好意思地說道:“主要是小小樑人,太不懂事。連您的儀仗都敢削,兩百人的衛隊也算軍隊嗎,至於這樣提防?”

“行了。”姜望擺擺手:“你們且去鳴空寒山駐紮,我自己去劍閣。”

“侯爺,您身邊不跟幾個隨從怎麼成?”騎將急道:“末將再去跟他們交涉,不信他們吃了豹子膽!”

“入鄉隨俗,此地既然已是樑地,那守一守他們的規矩也無妨……”姜望平靜地看着他:“回去吧。”

所謂主辱臣死,他當然爲姜望所受的針對而憤怒,但更加不敢違逆姜望的命令。只得恨恨地一拉馬頭,振臂引隊,準備去鳴空寒山。

“你也回去。”姜望笑呵呵地拍了拍車伕。

車伕是個精幹的漢子,聞言詫道:“趕車的他們總不至於也攔?”

姜望笑容溫和:“他們說不讓帶兵,那就不帶兵。”

車伕只好鬆開繮繩,縱身便躍到了一名緹騎身後,蹭馬回返。

姜望這才道:“褚幺,會趕車麼?”

褚幺大聲道:“當然會,白牛聰明得很,都不用我趕哩!”

“很好,師父的排場可都靠你了。”姜望摸了摸他的後腦勺:“去趕車,照着輿圖走,總不會錯路?”

“放心吧師父!”褚幺興致勃勃地鑽出牛車,在車伕的位置上坐好,拉起繮繩,歡快地喊了聲:“駕!”

牛車沿着幹道往前。

這條以往連通紹康、錦安二府的車道,如今已經被截斷。錦安邊界豎起了關卡,全副武裝的甲士據關而守。

樑國人也知道這是誰的車駕,見只剩一個九歲孩童趕車,倒是並沒有再攔阻。

關卡已經打開。

但是幹道兩側的甲士,卻是個個將手中長戈斜指。

如此錯鋒成一條戈林小道。

寒芒閃爍,端的是殺氣凜然。

褚幺驅車至此,趕車的興奮勁已經過去,有些緊張地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師父甚至已經閉起了眼睛在養神。

“師父的排場可都靠你了。”

瘦小的他心裡想着這句話,順手幫師父把車簾拉了下來。

“牛哥啊牛哥。”他小聲說道:“你可別怵。丟我師父的臉哩!”

這頭白牛在草原上都是頂有靈性的那種,真個發起狂來,尋常內府修士都很難製得住它。當然不會怕這些站崗的士卒。

驕傲地“哞”了一聲,昂首挺胸地往前踏步。

褚幺亦是坐直了身板,目不斜視,腦海裡回憶着師父檢閱老山鐵騎的場景,想象着自己也正在閱兵呢。

這樣一想,倒真個不緊張了。

他甚至還能左右看一看,投去讚許或者批評的眼神。

那些個或冷漠或兇悍的士卒,心中也不由得驚異。只想着不愧是武安侯府的人,雖是稚童,也膽氣甚壯。

顯示武威也好,表明態度也好。

足有三百步的兵戈之路,在白牛的蹄下並未耗時多久。

很快牛車就正式開進了錦安府,將幾道關卡遠遠甩在了身後。

也用不着師父多說什麼,褚幺翻出輿圖來,認認真真地對照着,同白牛有商有量地往前走。

沿途夏末秋未的風景,印在稚童細長的眼中。

如此南遊,倒也自在。

沒過多久,一位披甲將領帶着一隊數百人規模的騎軍從遠處卷塵煙而近,筆直朝着這駕牛車馳來。

褚幺有些緊張,但是沒有吭聲,

白牛停下牛蹄,壓低了牛角,發出威脅的長哞。

“籲!”

那爲首騎將把繮繩一拉,駿馬人立而起,驟停當場,顯示出良好的軍事素質。他身後的騎兵都依樣爲之。

這架勢的確唬人。

至少褚幺就有些呆住了。

明盔明甲的騎將衝着車駕一拱手,洪聲道:“大梁繡平府副將康文昊,求見齊國武安侯!”

繡平府是樑國給錦安府取的新名字,他們改名倒是改得快。

而此時過來的這員騎將,年紀輕輕就能任職繡平府副將,又姓康,大約是樑國皇室出身。無怪乎骨子裡的傲氣那般明顯。

不過他這邊拜了山門。

牛車裡卻並沒有聲音。

康文昊亦是等在那裡,沒有說話。

數百騎軍默無一聲。

褚幺忍不住回過頭,低聲道:“師父,有人要求見你。好像還是個大官哩!”

沉默持續了一陣,車廂裡傳來回答——

“褚幺,我有沒有要你做別的事情?”

雖然是有些批評意味的話語,褚幺聽了卻很有力量。

小手把繮繩一抖:“讓一讓路,我師父不想見你們哩!”

白牛也顧自拉車前進,好像根本看不到前方有什麼人在攔路。

康文昊的臉色不太好看,他此時所帶的這隊騎軍,雖只三百人,但卻是自樑國最精銳的軍隊裡抽調出來。

所謂“身懷利刃,殺心自起”。他手握強軍,也很難有好脾氣。而作爲當今粱帝第五子,他又何曾被人如此無視過?

但沉默了半晌,也只是撥轉馬頭,讓開了前路。

人的名,樹的影。

大名鼎鼎的武安侯,把儀仗騎隊全部留在錦安府之外,是他願意配合。

他若是不願意配合。

由此而至樑都汴城,偌大個樑國,誰敢攔他?

第一百零七章 固知此罪,罪在不贖第2359章 燕不南歸第十九章 使景天驕勝天下一百年第272章 你一定要找到我第1913章 春風第十二章 其言在耳第1022章 月色雪色兩不如第二十五章 老嫗獨居,天下立武(求月票)第1432章 ?此人何名?第973章 席位(爲盟主滷蛋一米九加更)第440章 貪婪第996章 囚我於水中第2481章 尋找虞周第四十章 他不配第1789章 眸光似水鏡如湖第796章 水中亭第450章 收割第1489章 神有其神,鬼有其鬼第2249章 北斗殺南鬥第1069章 寧劍客(爲盟主雲上清波加更!)第三十五章 你只是太無聊第785章 原天神第395章 華袍少年第1454章 必不寂寞( 爲大盟燕少飛加更31/7第1047章 問話(求月票!)第1204章 ?千鯉池第1356章 ?握如星沙第六十七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第700章 魔窟第八十二章 初冬寒蟬鳴第1322章 ?算他個不能回頭第1417章 我觀天下英雄第751章 此中零落第361章 東華閣第1512章 不贖城外(新年第一天求月票)第352章 不送第2499章 真龍同代,天下不幸第1504章 銀月當空第1358章 ?爲一束花開等五百年第1502章 見過第847章 囚海獄第二十一章 我的師弟不可能這麼誠懇第1672章 天日昭昭第1791章 何處不相逢第1603章 神臨!神臨!神臨!第644章 山雲遲來第884章 似是而非第1050章 ?人間悲歡各不同第269章 請不必回頭!第355章 氣吞山河第1308章 ?天地間一線落第285章 傳首第1899章 與你十城!第1725章 拆骨爲筆第407章 不能決定的一切第2283章 魔猿擔山第1716章 爲了誰第1498章 一方領袖,坐地猛虎第1510章 “苦”心第一章 他驚人的毅力並無觀衆第1887章 懸刀掛門第1061章 乾陽第276章 紅妝偏殺鏡中人第1402章 ?天心人心第五章 你如果經歷過我所經歷的一切第922章 難言勝負第1138章 ?朱雀紅蓮第四十八章 諸部圖典,疾火玉伶第710章 瞑目第1889章 萬聲倒伐,八方通行第1626章 臨淄城的夏天第921章 其奈公何!(爲盟主白色的光芒加更第1017章 ?自此以後十九息第三十章 我們不做善事,也不交朋友第1365章 佛陀覆面,不忍見蒼生第411章 日暮第1505章 因緣第1665章 加冕第七章 飲甘第934章 勿失摯友,勿招強敵第1131章 逆四象混元勁十月小結第591章 懷島第1050章 ?人間悲歡各不同第2439章 譬如朝露第1765章 一口欲吞十萬兵第928章 豎掌攔舟第301章 敢誇大言第580章 嘯海第2506章 豈知人算,不如天算第2404章 衣冠鏡知,德行心知第1664章 狼鷹着冕第795章 溫玉水榭第403章 鄭商鳴第二十九章 逍遙真人(求月票)第2276章 吾不求第八章 囊括寰宇,豈無險壑第1728章 列席分鼎食肥鹿第926章 無舟可渡第1085章 撫寧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