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0章 國有其孤

第1550章 國有其孤

關乎奚孟府有一樁隱秘,幾乎從來不會有人公開討論。

但此刻身在寶華宮裡的,都是夏國最高層,自然都是知曉的……

奚孟府當年出生的時候,腳有六趾,被他的親生父母視爲畸形怪物,直接扔進了河裡。

正好被一個船家救起。

那船家是個鰥夫,一輩子獨自在船上過活,也不計較什麼閒言碎語,便收養了他。

可惜好景不長,在他長到七歲的時候。

有一天叫船上的客人看到了他的六趾,以爲是妖怪血脈,要將他綁了去喂兇獸。

船家來攔,竟被活活打死。

他趁亂跳到河裡逃走,然後跑去報了官。

打死船家的人說自己是爲除妖,庇護妖族的人死不足惜。

那時候還叫奚三兒的孩子,把自己在堂上脫得赤條條的,問在場那些大人,自己哪裡是妖?

那個官兒倒是個明理的,判了那殺人者一個明正典刑。

可怎麼處理奚三兒,卻是犯了難。

船家已經沒了。

千辛萬苦尋到他的生父,可對方堅決不承認自己生了這麼個東西。

那官兒沒法子,便自己養了這孩子,算是收個家僕。

但這日子也沒有過多久。

等到奚三兒九歲的時候……縣衙失火,那官兒一家都被燒死。

獨獨這個奚三兒當時在外採買,逃過一劫。

有人說他是天煞災星,所有與他親近的人都不得好死。有人說那官兒一家就是他燒死的,他心中藏着恨呢,不想做家僕,想要做那個官員的兒子……

有人抓了他問罪,但怎麼也查不出罪證來,只好放掉。

就這樣他再一次沒了家。

而這一次再沒有人敢收養他。

這事情不知怎麼的叫當時的夏襄帝知曉了,親自批示下來,將這孩子送進國學院。

說“國有其孤,國養之”。

奚三兒讀了書,給自己取名字叫奚孟府。他認爲自己是有家的,他是那個家的長子,所以叫“孟”,但他又是沒有家的,那個鰥夫一輩子都生活在船上,所以他又取了一個“府”字。希望有自己的家。

後來有一回,夏襄帝駕臨國學院,一時興起要考考學子的學問。

教習一共選出了六個學生,送到皇帝面前,其中並沒有成績最好的奚孟府。

這當中的原因,奚孟府自是明白。

國學院是一個讀書人聚集的地方,但不是所有的讀書人,都能夠明事理。

“怪異”本身即是一種罪責。

他也早已習慣。

但夏襄帝說,教習選的不作數,他不要看編織出來的花團錦簇,要看自己生長出來的荊棘野草。叫人拿來名冊,蒙上隨行皇子的眼睛,叫小皇子隨機圈選。

小皇子握筆圈墨,如此選出了七個學生。

夏襄帝親自考過之後,非常高興,因爲有一個學生表現太好。

他拍着這個學生的肩膀說,你是我夏國的良才。

這個學生跪下來問皇帝——“您知道我腳上有六趾嗎?”

夏襄帝愣了一下,說:“知道啊,所以你有什麼特別的能力要向朕展示嗎?”

這個學生自然就是奚孟府。

陳年舊事自可不提。

但柳希夷今日竟出“六趾賊”之語,毫無疑問是對奚孟府莫大的羞辱。是對其人道德乃至人格上的巨大貶低!

是以本來很有一些文武大臣要附和柳希夷的,一時也都緘默了。

不敢再說話。

第二階丹陛右側的王座之上,岷王虞禮陽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畢竟他就是帶着五位真人圍攻姜夢熊,最後無功而返,還折損了陣道名家太華的那位真君……

奚孟府所陳說的事情,句句都像是在揭他的短。

至於什麼六趾賊,什麼奚孟府不能言的痛……倒是無關緊要的。

左側王座上的武王姒驕,則一直閉目不語,早已不知神遊何處。

最高階的龍椅之上,夏天子端坐着,靜靜地觀察着滿朝文武,一如過往那麼多年歲月。只看,不說。

而御座後垂下的珠簾裡,陡然響起一個威嚴的女聲:“柳國相,你失態了!”

柳希夷脾氣雖然火爆,對太后卻是極尊重的,尤其此刻他其實也自知失言。對着丹陛之上拱了拱手,便退回到自己所站的位置。

此時只剩奚孟府獨自站在大殿中間,穹頂明珠映照的人影,垂貼在地面,彷彿一個已經放棄掙扎的魂靈。他一時並沒有說話。

關於當年與先帝相處的細節,他當然記得更多。

比如當時隨行先帝的那位皇子,就是後來在境內圍堵重玄褚良時被割壽刀斬碎的夏三皇子。

比如他當時其實回了一句話,說:“我特別努力。”

而夏襄帝說:“這就是最特別的能力。”

比如……那天晚上回去,他蒙在被子裡無聲地哭了好久。

但他現在什麼也沒有說。

夏太后的聲音又道:“去年劍鋒山的決策,是哀家和衆卿一起做出,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在當時最恰當的決定,拉長了時間之後,在今日變得不妥。可若是能夠撐過這一劫,時間再拉長十年百年,或許又是對的。誰有洞穿未來的眼睛呢?先賢卜廉亦有遠古之謬,咱們不必翻舊賬了。”

她並不缺乏承認錯誤的勇氣,可是她不能夠承認錯誤。

因爲這件“錯誤”的主導,乃是虞禮陽。

是虞禮陽反攻劍鋒山失敗,是虞禮陽被姜夢熊擊退。在以衆擊寡的局勢裡,虞禮陽甚至沒能護住太華!

打不過姜夢熊不是錯誤,但對局勢的不清醒、對實力的誤判,虞禮陽難辭其咎!

可是……

岷王虞禮陽是在神武十七年成就的真君,長久以來,一直被視爲神武年代夏國崛起的希望——一個國家還能夠有新生的真君成長起來,如何不是興盛的證明?

他一度給了夏國人太多信心和勇氣,本身亦是夏國唯二的衍道真君,是抵抗強齊的根本。

此時如何能因爲已經發生的事情,再來怪責這撐天的柱石呢?

夏太后的聲音是動聽而親切的,與生俱來的高貴和威嚴都深蘊其間。多少年來,總是能給人以一種內心安定的力量。

她用這樣一番話,爲劍鋒山的事情蓋棺定論。

然後又道:“和談自是不可能的。非是哀家不捨得社稷,先帝留下的基業,哀家替他守了三十二年,九泉之下若能相見,也並不愧對與他。但衆卿家不妨想一想,那姜述是何等樣人?”

“當年他就一意吞夏,不顧多方阻攔。諸國國書去了一封又一封,他一邊假模假樣地回覆,一邊進軍。直到儀天觀真正落成,才肯退兵。他不是被咱們談回去的,是被咱們打回去的!”

“這一回,他先暗調曹皆,助牧國拿下離原城,促成牧景之爭。而後又在星月原與景國交戰,贏得天驕之爭,逼得景國撤去了儀天觀。一步步行至此刻,選在牧景爆發全面戰爭之時,揮師百萬東來,他的決心,難道還不夠清楚嗎?”

“他的吞天野望,早就已經彰顯。”

“他要的不是一城兩城,不是一府兩府,他要的是我大夏二十一府膏腴之地,要的是我大夏千年歷史積累。”

“我大夏不亡,想來他難以安枕!”

夏太后的聲音迴響在寶華宮內,給所有人以清醒的覺知,打破那尚存的割地求和的幻想。

“太后聖明!”

鎮國軍統帥龍礁站將出來。

這是一條昂藏大漢,生得相貌堂堂,在這寶華宮裡,亦是全甲在身。

他有一種堅毅的氣質,給人以不可摧毀的觀感。

此時只道:“姜述狼子野心,欲壑無填。要想讓他退走,只有讓他知道,夏國這塊硬骨頭,會崩壞他的牙!”

他擡頭往上,面向整個夏國的最高統治者:“臣今日披甲而來,隨時可以出征!臣若戰死,無須棺槨,便任馬蹄踏之,血肉混於夏土!”

“好一個龍礁!”珠簾後夏太后的聲音道:“不愧我大夏名將,未負勇名!”

兩相對比,愈發顯得奚孟府怯懦。

在許多大臣異樣的目光中,奚孟府面上仍然沒有什麼表情,彷彿根本不知羞恥爲何物,只道:“大夏死一名將容易,三十二年前,就死了很多。可大夏建一強軍何其艱難!龍將軍,你若戰死,馬蹄踏之,一了百了。鎮國軍若覆,您何以教我?”

在柳希夷失言之後,奚孟府的詞鋒顯然銳利了起來。

龍礁轉面看着他,仍對他保持了相對的尊敬:“國師大人,戰與不戰,全憑太后一言而決。我只能說,若爲戰,我不惜死。我麾下十萬將士,以鎮國名之,敢不死在傾國之時?!”

奚孟府微微頷首,表示敬意,然後道:“我尊敬您的勇氣,但您的死,未見得能夠解決問題。十萬鎮國軍戰覆,更本身就是巨大的問題!”

“敢問國師大人!”奉國公周嬰在這時候走了出來:“您認爲,什麼能夠解決問題?”

作爲夏國名門周氏之家主,周嬰是與太華並稱的當世真人

他自然是有質疑奚孟府的底氣和資格的。

他也的確沒有客氣。

“割一城?”

“割一府?”

“進降表?”

“削帝號?”

他往前一步,便問一聲。

愈見厲色,愈見激烈。

詞鋒如刀似槍。

“如那昭國之主,搖尾乞憐,‘願爲一齊侯’?”

“還是說——”

他走到了奚孟府的面前,幾乎與其人貼面:“直等到你爲齊國之國師,問題纔算解決?”

他的眸光已是冷得嚇人,冷笑一聲:“看來咱們考慮的,不是一個問題!”

大殿內的氣氛,已經非常沉肅。

但這個時候,又有一個聲音接道:“可惜齊國太大,以奚真人的實力,未見得能夠做得來國師!”

說話的人,是廣平侯酈復。

他酈復雖不是當世真人,但酈家歷史悠久,底蘊深厚,身爲世襲之侯爺,並不缺乏面對奚孟府的底氣。

陽陵侯薛昌又冷道:“你想什麼呢廣平侯!齊國壓根沒有國師這個位置!”

“那是本侯想得岔了。”酈復連連道歉,又故作疑惑:“那某些人圖個什麼呢?國朝厚恩重賞,果真養不熟無義之人?”

龍礁爲國征戰多年,累累功勳皆以鮮血鑄就,爲人又低調端方,在朝野間聲譽極好。他表戰心的行爲,卻被奚孟府咄咄逼之。

實在叫人難以忍受。

先前認爲柳國相言辭太過的人,這時候也無法對奚孟府抱有同情了。

一時之間羣情激奮。

從奉國公周嬰到廣平侯酈復,再到陽陵侯薛昌,一個比一個措辭激烈。

龍礁本人這時反倒不發一言。如他自己所說,他只有死戰的決心,並沒有針對誰人的意願。

而奚孟府只是靜靜地看着這些人,直等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完、罵完,才道:“看來諸位都是覺得,求和不是一條路子了。”

他說話的同時,目光掃過滿朝公卿,好像在徵詢每一個人的意見。

見他好像有悔改之意,周嬰冷哼一聲:“遍翻史書,不聞世上有求來之和!”

“哦,是這樣。”奚孟府點了點頭,好像確實叫他說服了。

然後又道:“既然求和不成,那老夫還有一策!”

“國師大人但說無妨。”珠簾後夏太后的聲音道:“所謂廷議,便是暢所欲言,辯理明非。不管其他人如何看,哀家是願意聽你的意見的。”

於是周嬰、酈復、薛昌,一時都安靜下來。

而奚孟府立在殿中位置,先道:“想必諸君已經知曉,安國侯赴楚,無功而返的事情了。”

安國侯靳陵作爲帝使赴楚,陳說以脣亡齒寒的關係,奉請楚國援軍,從星月原之後就已經開始了……

但楚國好像並不在意東面的鄰居是誰,又或者說有別的什麼打算,總之無動於衷。

這也是如今夏國上下愁雲慘淡的原因之一。

環顧天下,實在沒有誰給他們面對齊國的倚仗了……

奚孟府朗聲道:“老夫以爲,楚非不能來援,是安國侯法子不對!當盡割懷慶府以南之地,奉於楚帝。如此一來,等齊軍南至,是打也不打?楚軍西來,是守也不守?管教兩虎相爭,而我大夏高枕無憂!”

寶華宮內,羣臣一時面面相覷。

感謝書友“霜瀾、”成爲本書盟主!是爲赤心巡天第280盟!

感謝書友“安安靜靜看小說解悶”成爲本書盟主!是爲赤心巡天第281盟!

第894章 錦繡第611章 駝峰第1831章 你見我幾分顏色第1473章 劍傾流波山第807章 長生宮第1434章 ?御用大廚第2528章 於此有懷第五十一章 山陵崩第十九章 小珠落玉盤第七十六章 我曾見南箕北斗一場空第266章 奇也怪哉第1691章 何爲……囂張第613章 鬥殺第四十五章 乞活如是鉢第1576章 挑燈夜奏天子疏(爲盟主只爲俗人回第一百零九章 鶴短鳧長第845章 覺悟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切來不及的告別第748章 雲霄第1087章 劍起咸陽城第1624章 相見時難第2363章 蓬蓽生輝第2380章 使此鎮如不周第326章 陰陽須兩隔,生死不相通第1043章 ?塑像披衣(爲盟主枳酒o加更!)第二十九章 逍遙真人(求月票)第1887章 懸刀掛門第1129章 君臨晚上八點更新第622章 開脈儀式第2385章 歲歲年年第426章 我的防禦令人生畏第2348章 回頭是岸第一百二十八章 敦者,誠也第1292章 ?留待他日賞第1130章 九龍捧日,永鎮山河第2422章 道門行刑人第357章 弓如霹靂弦驚第一百一十章 美麗獨具第2191章 人間陳跡第三十九章 諸聖時代第499章 追逐第1146章 請指教(爲盟主做壞事不遭天譴加更第1224章 立爲神塑,倒爲黃土第630章 魘第1463章 神名何在第734章 一切人心天意第1343章 ?勢論第1473章 劍傾流波山第1133章 曾見天驍掌中舞(爲盟主是Ming呢加第三章 此中有真意,欲語忘言第1258章 ? 勝者可以有閒情第740章 清約第933章 人如燈,命如油第331章 已至!第四十一章 每個人都有他的軟弱第三十二章 逢於星河第2490章 朕心甚慰第1695章 孽海第600章 我與姜望平分秋色第2447章 出門見喜第388章 不請自來第1491章 陽光燦爛,萬事可親第2289章 滄海橫流亦從容第七章 天知第2174章 他決定去死第871章 歸祭第1301章 ?空門求家第2308章 東海龍王,雕籠作盞!第410章 共識第199章 斷魂在峽,獨孤何安第322章 萬世不滅之仇第159章 天地第一府第209章 自負生平第2220章 虎披人皮第2195章 奉香而死,爲有蓮生第679章 好久不見第2322章 東海無事,因恨興波第608章 烈日墜海第2283章 魔猿擔山第639章 何以下酒第1030章 自南而北第一門(爲盟主莽莽莽先生第三章 舊地重遊第1827章 神浮雲海第1235章 血佔第九十六章 多少行人望天愁第1829章 細沙作劍鳴第195章 解封演道臺第2380章 使此鎮如不周第258章 我等你第486章 無支第1759章 九城清查,敏而好學第1161章 殺身成焚,早登極樂第2307章 共襄盛舉第437章 神祇落座第868章 送別第1516章 沒有誰一身錦繡第2257章 善終者不曾聞第1020章 ?香鈴兒第238章 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