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4章 降心猿,定意馬,能悟空
三軍無聲!
天地皆靜。
彷彿只有兩個年輕人的聲音在迴響……迴響。
重玄遵說“捨我其誰?”
姜望說“或可當之!”
將臺下的重玄遵和姜望並沒有注視彼此。
可那茫茫無際的軍隊海洋,一時間起伏不定。自覺的不自覺的,人人爭相睹之。
齊國年輕一輩的第一天驕到底是誰?
在姜望和重玄遵身上一直存在爭論。
黃河之會後當然應該以姜望爲第一。
可迷界一行後,分明重玄遵更見無敵。
他們都繼續着各自的故事,他們都在不斷地創造傳奇。
而今日!
或許能見個分曉了。
“我大齊最優秀的天之驕子,最悍不畏死。”
將臺上曹皆道:“此乃我大齊之福,能掌此軍,馭此將,亦是我曹皆的運氣!”
此刻他早已將原定的先鋒將軍拋之腦後。
放眼整個齊國,哪有比眼前這兩個更有能力做先鋒的人選?
比他們年長的要掌大軍,比他們年輕的皆不如他們。
如重玄遵所說的那樣,舍他們其誰?
他曹皆不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更不是一個擔不起責任的人。
既然重玄遵和姜望主動請戰,不管他們是什麼家世,不管天子如何厚愛,他曹皆沒有不敢用的道理!
因而便在這將臺上,他洪聲道:“如重玄遵所言,銳不可當,勇冠三軍者,當爲先鋒。你二人既然同爭此職,便在萬軍陣前殺過一場,勝者爲伐夏先鋒將軍!”
重玄遵這才轉過身來,目光落在姜望身上,朗聲笑道:“願爲三軍戲之,以壯此行!”
王夷吾面無表情,但握着輪椅後把的手,下意識的緊了緊。
他當然對重玄遵有無比的信心。
可他也深刻明白姜望的可怕。
騰龍境一敗,內府境再敗。
那是一度擊垮了他無敵之勢的人!
而姜望只道一聲:“我所願也!”
“好!此戰由本帥親自主持,我大齊天驕之勇,當叫三軍共見!”曹皆其聲恢弘,先爲這一戰下了保證,保障雙方沒有性命之憂。
而後令道:“三軍聽令,撤步二十!”
轟!轟!轟!
偌大的校場上,人潮如海。
三萬大軍撤步的聲音,竟如一聲!
像是巨人頓步,如似地動山搖。
有雷霆行空,是兵煞動天!
三萬大軍整齊有序地後撤二十步,頓叫天開地闊。點將臺下,萬軍陣前,爲這兩人留出了足夠的戰鬥空間。
這是一場註定要被在場所有人銘記的戰鬥。
東域諸國的領軍代表,全都震撼莫名,懾服於此等威武軍容。
如徵南將軍陳澤青、三十萬郡兵左路元帥田安平,也分別讓至兩邊。
此一時,整個臨淄西郊點將臺,姜望和重玄遵兩個,就是絕對的主角!
曹皆道:“你們若是已經準備好,現在便可以開始。”
重玄遵灑然一笑,便已白衣前赴。
姜望忽道:“同爲外樓境界,我以三樓對四樓,恐傷重玄遵天驕之名……諸位稍待,待我再立一樓!”
重玄遵頓住腳步,下巴微微揚起,眼中露出饒有興致的神色。
而姜望只是一個仰頭。
仰頭望天!
一望風雲動。
天邊頃刻應召,亮起了一顆璀璨星辰,自遙遠星穹投射出來的光芒,竟不比太陽遜色。
更有星光如洪流奔涌、似天河倒灌,一瞬間傾瀉下來,自九天而至人間,鋪成了一條廣闊的星路!
星光之路的彼端是那座耀眼的星樓,星光之路的這處,是這位人間的天驕。
“咦?”
朝議大夫陳符眼中露出訝色。
如似田安平這般的人,也一時擡眼,顯出來些許探究。
得自蕭恕的星路秘法,在大齊帝國三軍之前,展現了它的璀璨風景。
幾乎是在這條星路鋪就的同時,遙遠星穹又有兩座星樓亮起。
三顆星辰遙相呼應,彷彿被某種力量串聯到一起,給人一種混同的感受。
李鳳堯今日一身戎裝,人如霜玉雕就,愈見高挑,愈見冷豔,仰望星穹,挑眉道:“北斗!”
但見那天穹之上。
屬於姜望的第四座星光聖樓,在古老星穹所對應的、搖光星辰所屬的位置,璨然亮起!
有玉衡、開陽、天樞這三座星樓的定位,有星路秘法的鋪陳,貫通古老和遙遠。無需過多探索,搖光星樓直接建立在搖光星辰概念的中心區域,且一蹴而就,頃刻立成!
在姜望的星穹概念裡,這是一座大氣堂皇的七層紫色樓宇。
凜然有無限威嚴,橫壓四方。
搖光者,又名破軍。
古書稱之爲“耗星”,代表破壞、消耗,乃是一顆十足十的陷陣之星。
在萬軍之前立此星樓,在強強對決之前亮此星辰,最是恰當不過!
有天下之勁旅,有天下之名將,有絕世天驕爲對手,有伐大國之戰爲背景——所謂天時地利人和也。
是水到渠成,也是戰場上勢如破竹。
在玉衡星樓,姜望立以信字。在開陽星樓,姜望立以誠字。在天樞星樓,姜望立以仁字。在搖光星樓,姜望立的卻是一個“武”字。
勇猛是武,果毅是武,力勝是武。
姜望毫無疑問是一個有“武功”的人。
一路走來,所歷戰鬥不計其數,勝人有力。
而武有七德,曰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衆,豐財者也。(jí)
“戢”者,藏也。
所謂定功戢兵,故止戈爲武。
武不是欺壓他人。
武的德行,在於克定禍亂,在於保境安民,在於止戈。
此樓一立,藏星海中,有了一種博大的襟懷,星光漫天,騰龍駕霧!
藏星海,又名四肢海,對應的正是星穹四樓。
此四樓並立,修行者在茫茫宇宙便有了根基,在古往今來、上下四方,都有了確定的“位置”,獲得了“自我”!
此所謂外樓四境圓滿。
修行者在此境把握了自身,由是可以向天人之隔發起衝擊。
四座星樓一併亮起在天穹,帶來一種神話般的光照,但是在人們的注視中,一切並未結束。
連接着姜望與玉衡星樓的,是一條璀璨星路。
其光如瀑,彷彿貫通萬古。
而在玉衡星樓,無匹的星光流動中,又延伸出兩條清晰可見的星路來!
人間能見之星路!
蕭恕當初在星穹深處,勾連星樓的星路,並不足夠顯現痕跡。而姜望有玉衡星樓海量的星力支持,有森海老龍無私的神力奉獻,這星路之穩固,何止倍計?
但見得以玉衡星樓爲核心,一條星路頃刻貫通了開陽星樓,又從開陽星樓延伸到最新立成的搖光星樓。而另外一條星路,卻是在遙遠星穹曲折遊動,穿天權、折天璣、過天璇、最後轉天樞!
天空只有四座星樓,但是星路經行了七顆星辰!
姜望結合了星路秘法和七星聖樓秘法,最大化地利用了自己玉衡星樓的優勢。
如今四樓立成,星路貫通。
天邊如似……
亮着北斗!
人們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凝望過去。
那立在萬軍陣前,獨對絕世天驕重玄遵的青衫男子,一時間勢如龍起,給人以一種“磅礴”的感受!
上照北斗,下顯萬軍。
所謂不傾之峰,所謂不竭之河,所謂頂天立地,所謂舉世無雙!
古今何來此外樓?
見到這一幕的人,誰能不爲之動容?
便是對重玄遵再有信心的人,見得此情此景,此勢此人,在這一刻,也難免有幾分動搖。
此何人哉?
何能敵也!
但對姜望來說,這還遠未結束。
這只是一個開始。
雖則四樓已成,雖則貫通了星路秘法和七星聖樓秘法、完成了前無古人的七星四樓。
但他還未觸摸自己的道途。
外樓之境有三個重要的層次。
是爲四樓圓滿,神通外樓,道途外樓!
四樓圓滿自不必說,內顯藏星之海,外照遙遠星穹。星穹聖樓從一到四,是小境的躍升,更是修行者逐漸錨定自己“位置”的過程。
而以戰力論,道途未見得就有神通強。
但從境界來說,道途纔是此境根本,是真正區別於絕頂外樓與普通外樓修士的一種存在。
神通修士有可能探索到外樓層次最可怕的殺力,但無法掌握道途的人,不可能成就“洞徹真實”的境界。
前輩先賢早早定下康莊大道,以諸如威、誠、仁、殺之類的四字,爲後輩弟子鋪開道途,使千萬人行一路,大大提高了成就神臨的可能。
所謂“道理”,憑之氣壯,憑之身高,憑之昂首挺胸、勇往直前。
可即便如此,也一定是熟讀經典,能夠明瞭先賢真義的人,纔可以捕捉到那貫以一生的道路。
在佛,是“慈悲爲懷”。在儒,是“義之所在”。
今日之修士,能成神臨者萬中無一,也已經是先賢開拓後的結果。
而姜望這樣的人,走的是最難的路,追尋的是屬於他自己的道途。
當然也讀過道經,當然也背過史書,儒家經典也讀過一些,兵家典籍也翻過幾眼。成日裡被苦覺纏磨,淨禮小師弟前小師弟後地叫着,也很難對佛家經典完全沒有印象。乃至於身在天下強國,有爵有名……
他當然是知道那些道路的。
當然有模糊的概念,知道怎麼可以相對容易地去走。
但他還是選擇自己的路。
驗證自我,砥礪此心。
那條最自由……也最危險的路!
是爲……【真我】。
對於道途的覺察,姜望其實很早就擁有。
他一直是一個知道自己要往哪裡走的人。
然而他也非常明白,這條路是有多麼的不可揣度。
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
這是萬古以來爭論不休的哲思。
姜望不認爲自己有洞徹人生的智慧,也絕不敢在先賢的議論上做蓋棺之言。但是在他有限的人生經歷裡看來……
人生而神魔一體,善惡皆具。
人有發乎本性的悲憫,人也有生命本欲的索求。
他絕不強求別人如何,不會視自己的道路爲唯一真理。
但是他認爲自己倘若要追求本性真我的力量,就一定要爲自己鑄就囚魔之牢籠。
人本能地嚮往陽光、乾淨、美好。
可那些幽暗、放縱、墮落,是不是也是本能?
有生之靈,生而兼具神魔兩性。
一念爲善,一念爲惡。
見人飢寒,心生悲憫,欲爲披衣,欲舍飯食,當然是真我。
怒髮衝冠欲拔劍,飢欲食,寒欲衣,欲顯名,欲登高……是不是真我?
道法儒兵釋墨……這些宗派先賢定下的道途四字,是導人向善、教化世人的路。具有無上偉力,無上德行。
而姜望效仿百家修士,自己給自己立下的四字。
所謂信,所謂誠,所謂仁,所謂武。
有些是他的堅持,有些是他的德行,有些是他的道路,有些是他的追求。
但同時……都是他的束縛,是他的囚籠,是他的“矩”。
信、誠、仁、武,他以此四德自錮,並非是自我標榜,而恰恰是爲了堅守本心。爲的,是不讓道途偏斜,爲的是不讓自己走入“歧途”!
他很早就意識到自己道途的強大,但同時也意識到它的危險、它的未知,它的不可掌控。
所以爲什麼他要一步一個腳印,所以爲什麼他要克己自制?
他難道不可以一念成魔?
若是隻爲強大,早在兀魘都山脈下的上古魔窟裡,他就可以這樣做。
面對雷貴妃舊案,在一個接一個的冰冷事實前,在極具壓迫感的死亡氣息裡,他告訴自己要剋制。剋制憤怒。
面對北衙都尉之實權,面對一步登高的機會時,他告訴自己要剋制。剋制急躁。
孤身離開不贖城的時候,他告訴自己要剋制。剋制仇恨。
他不是不可以更快地修行、更快地擁有力量、更快地得到收穫,但是他要走一條更長遠的路。
人生當然有很多的選擇,可是他總會想起。
他總會想起——
在楓林城飛馬巷的那個家裡,他抱着姜安安,坐在屋頂上,仰望星空。
“你記得我跟你說過星星麼?爹在那裡,宋姨娘,也去了那裡。”
“好遠吶。”
“是啊,好遠。”
可是我的妹妹姜安安。
可是那個抱着妹妹的少年郎。
你要知道——
星星死去了,星光還在長夜裡。
於是一步一痕,於是遙途至今。
姜望在鑄造自己的“囚魔之籠”,而探索自己的“神臨之路”。
神臨於他人,是“我如神臨”。
於他自己,在這樣的意義之外,更是在人性之中,制約“魔性”之後,顯現“神性”……是此“神臨”。
在人們的視野裡。
在四大聖樓、七星之路的連照下。
姜望又一次發生了變化。
他的眼睛乾乾淨淨,裡間是毫無約束的戰意洶涌。
他的身姿挺拔,直似隻身將天地撐起。
他變得更真實,也更自我。
他現在當然還是在外樓的境界,可是他自信已經不輸重玄遵。
且夫四樓爲囚籠。
如此定心猿,降意馬,能悟空。
效法先賢,追尋“隨心所欲而不逾矩”的無上境界!
……
……
……
……
(1,“星星死去了,星光還在長夜裡。”——情何以甚·《關於我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