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0章 須盡歡(爲月票一萬五千五加更)
【得意】,是藏於大魏王宮裡的天下名劍。
魏帝以此劍相贈,對燕少飛的期待不言而喻。
燕少飛以遊俠之身,卻能於魏國技壓羣雄,更是在觀河臺天下“得意”。當然能稱得上一聲天驕。
此時此刻,他以紅蓮業火入劍,又藉助中山渭孫的龍雀兵殺“洗”去紅蓮,照得此劍本真。
而後一劍直來。
洗盡鉛華如醒夢。
這是直照本心的一劍,也是驚豔絕倫的一劍。
僅以這一劍而論,幾乎不輸於甘長安所斬的因緣刀術!
但中山渭孫,未讓分毫。
龍雀兵殺與劍挑紅蓮都是絕強的殺法,彼此碰撞之後,漫天零落。
燕少飛能夠自“落英繽紛”中刺出回返本真的“得意”一劍,確然是佔了一步先機。
但這並不能夠說明什麼。
只是此時此刻這一劍更合適,如此而已。
而他的拳,更強!
在花與血的世界裡,面對着踏步而來的燕少飛。
面對着這位豪俠,和他的得意一劍。
中山渭孫的拳頭,“鼓”了起來。
準確地說,是涌動的兵煞包裹了他的拳頭。如水流動,如浪奔涌,乃至於……裹住他全身。
兇厲的兵煞涌動着,頃刻收縮,凝成實物。
那是一片一片……
黑亮的甲葉。
層層疊疊,覆了中山渭孫滿身。
胄上如牛頂角,甲上游走火紋。
只將一雙冷漠的眼睛顯露出來。
氣質儒雅的富貴公子,轉瞬就變成了一位血腥冷酷的戰場殺將。
中山氏不傳之秘,【演兵屠魔甲】。
它並非是一具甲冑寶具,而是一門頂級的、強化修行者方方面面的戰鬥功法。
荊國現在的鷹揚衛大將軍中山燕文,當年正是倚仗此術,深入邊荒八千里,斬過境真魔而歸,名動天下!
在中山燕文創出此功後,它就替代了中山氏原本的傳承之術,成爲家族核心秘典。
由此可見它的強大。
中山渭孫的演兵屠魔甲,又有着自己不同於原典的理解,融入南明離火之威,更適合他自己。
此時此刻,頂盔摜甲的中山渭孫,立在原地如一尊鋼鐵雕像。
冷漠,剛硬。
而他揮出拳頭……
“殺!”
“吾當死於敵陣!”
“我輩絕不後退!”
唏律律!
鏘鏘鏘!
剎那間那漫天飛舞的“血”與“花”,全都被推開了。恐怖的氣息席捲。
中山渭孫一拳轟出,身後無數軍魂幻影生滅。
或縱馬,或喊殺,或衝鋒,或斬首……
正是,鐵騎突出刀槍鳴!
在這樣的拳頭下,哪怕是得意劍,也不得不微彎,哪怕是燕少飛,也不得不後退!
拳頭抵着長劍,兩人一進一退。
漫天的血與花,都在加速崩潰。
所有人都爲這一幕驚歎時,曹皆卻輕輕往後一靠,無聲無形的力量蔓延開來,阻隔了姜望左右——
就在剛纔,他感受到這少年逸散出的劍意,知其有所悟。
爲了不使旁人洞察,他悄然出手遮掩。
令姜望忽有所感的,並非是龍雀兵殺又或劍挑紅蓮,誠然這兩門殺法都堪稱絕頂,與他的火界之術在一個層次裡。甚至於因爲施術者的修爲,這兩式的表現,比他的火界之術還要強得多。
但讓長相思錚然而鳴,讓他劍意勃發、甚至於逸散出身外的,是燕少飛的那一劍“得意”。
太契合。
他看到這一劍,立刻就有了悟。
他的年少輕狂之劍,幾乎是自己躍出腦海。長相思的劍靈,雀躍疾飛在五府海中,
年少輕狂,莫過於“得意”!
正因志得意滿,於是顧盼自雄。
因爲年少得意,所以放縱輕狂!
姜望曾見朝宇的十年藏刀一殺,悟出名士劍的“十年落魄,生死勾仇”。
今日見燕少飛的得意劍式,悟出年少劍之“得意”。
所謂人道劍式,正是“人”之一字的闡發。本就是觀人、觀世、觀己,是對一切經歷的總結與剖析。
先朝宇,後燕少飛。
以他人真意,了悟自身真意。
當真妙不可言。
這剎那間萌發出的感動,令姜望幾乎想要躍上臺去,在那落英繽紛的血與花中,斬出自己的一劍,長嘯復長歌。
當然只能按捺。
除主持正賽的餘徙真君,和六位法相降臨的至尊外,任何人干涉黃河之會的正賽,都是找死。
姜望平復情緒,收斂了劍意,繼續觀戰,全然不知方纔曹皆做了什麼。
曹皆自己淡然不言。
坐在他旁邊的計昭南目不斜視。
但見場上——
中山渭孫運轉演兵屠魔甲,催動中山氏秘傳的九合殺拳,以一記“鐵騎突出刀槍鳴”,將燕少飛擊退。
拳涌兵煞,勢壓全場。
打爆空氣、劍氣,封死對手迴旋的餘地。
一時佔盡上風,如神似魔。
而燕少飛一退再退。
他退的速度跟不上中山渭孫進的速度,得意劍被覆甲的拳頭抵得愈來愈彎。
然而他的表情並不驚懼,他的眼神竟然哀傷。
哀傷?
中山渭孫想不明白。
看臺上的觀戰者們,也想不明白。
這廣闊世界,茫茫人海,本就是各有各的悲歡。
此世芸芸衆生,身外一切之人……
於我皆爲看客。
此心哀傷無復言,此恨綿綿無人知。
無須人知!
演兵屠魔甲下的中山渭孫看到,燕少飛用哀傷的眼神看着這一切,箍發的玉環驟然炸開,長髮亂舞。
他眼中的哀傷消失了,變得燦爛、喜悅。
那種極致的、滿溢的歡喜,幾乎要從他的眼中流淌出來。
然而不知爲何,看到這種“歡喜”,反倒叫人心中更沉重了。
於中山渭孫而言,對手情緒的變化卻在其次,重點在於這一刻,他清楚地感受到,對手的氣勢在急速飆升!
被他鐵拳鎮壓的那一柄劍,其上傳來的力量頃刻浩蕩如長河怒海!
得意劍驟然繃直,頂盔摜甲的中山渭孫,整個人被彈飛十三步!
砰砰砰砰砰!
步步踩在實地上,步步用力,方纔險險站穩!
發生了什麼?
演兵屠魔甲狀態下的他,各方面實力都已經急劇飆升,何以會被對手壓過一頭去?
中山渭孫不知道的是,這只是開始。
長髮亂舞,眼中充滿極致喜悅的燕少飛,忽然張狂大笑起來。
這本是非常突兀的一幕,但卻非常自然地發生了。
他的勢,他的意,他的道元,他的血液……他的一切,都在自我消耗,於此時燦爛招搖!
神通,【須盡歡】!
傾盡一切,只求剎那芳華。
若不能盡歡便盡死!
這是真正搏命的神通,施展此神通,修行者消耗一切、沸騰一切、傾盡所有……將一生光華綻放在一刻,全方位提升戰力。
若能戰勝對手以“盡歡”,則芳華可如故。
若不能戰勝對手,則立死當場。
同爲全方位的戰力增幅。
付出如此恐怖代價的須盡歡神通,僅以增幅效果而論,肯定遠遠強過一般的增幅神通,更不是中山渭孫的演兵屠魔甲可比。
所以燕少飛一振長劍,便已逼退中山渭孫。
本來實力相當的兩個人,在此時拉開了差距,
在須盡歡的狀態下,燕少飛縱劍直趨。
一劍洞穿繽紛血與花,如此燦爛奪目。
但但不知爲何,腳步竟似忽而不穩,有些踉踉蹌蹌,有些跌跌撞撞。
像是喝醉了!
在視覺之中,動作好像已經變緩。
但在感知之中,這一劍變得如此之重,如此之強。
他大笑着,歡喜着,得意着。
可他的劍卻哀傷着,掙扎着,痛苦着。
如此一劍來,杜鵑泣血百物哀。
看着那搖搖晃晃的一劍遞過來。
中山渭孫發現自己只能退,只能後退!
如此的沉痛他擔不起,如此的悲傷他承不住。
這是怎樣的劍勢?
中山渭孫在後退之中,鼓起兵煞,在演兵屠魔甲的狀態下,打出九合殺拳。
兵煞起於身後,覆籠高空,遮雲蔽日,向前席捲。
這是凝聚大勢的一拳,是洪流席捲的一拳。
大軍所向,當者披靡。
所謂“黑雲壓城城欲摧”!
但那柄劍,竟然刺了進來。
歪歪扭扭地刺了進來。
把黑雲都分開,把煞氣全刺透。
瓦解了他的拳勢,燕少飛就那麼大笑着,踉踉蹌蹌地撞了進來。
一劍已橫頸!
中山渭孫感到脊背生涼!
這個對手,這個事先沒怎麼關注,後來也沒能查到更多背景的魏地豪俠。
他用的是名爲“得意”的劍。
他摘的是名爲“須盡歡”的神通。
他滿眼喜悅,滿臉歡笑。
他的劍勢,卻似負孽而行,悲哀沉重。
這個人經歷了什麼?
這個人有怎樣的故事?
這是什麼樣的劍術!?
遙遠星穹的星光聖樓,中山渭孫的聖樓與燕少飛的聖樓交相輝映。
而體內五府震動。
中山渭孫直直看着燕少飛,眼神剎那間幽深如獄。
他發動了在之前幾輪戰鬥中已經顯現過的神通……
【典獄】!
拷問對手之神魂,賦予其人無窮折磨,無盡痛苦。
隨着神通的不斷開發,典獄也會越來越“豐富”。
在第一輪的戰鬥中,典獄一出,來自西北五國聯盟的對手就已經崩潰當場。那還是出身苦寒之地,以意志堅定著稱的西北五國之天驕!
對手洋洋得意之時,正是典獄發威的好時候。
再沒有比這更合適的選擇了。
中山渭孫握緊鐵拳,隨時準備接上攻伐。
但……
典獄神通落下。
燕少飛的表情絲毫未變,他仍然燦爛歡笑着,滿眼充盈喜悅。而跌跌撞撞,一劍已臨身!
典獄神通於他,竟然沒有絲毫作用!
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典獄已經產生了作用,但燕少飛承受住了那種痛苦。
這隻能說明,其人現在所感受的痛苦,更深刻、更煎熬!
中山渭孫恍然生出一種明悟。
此人現在的這種狀態,或許本就是以痛苦罪孽爲柴薪。
繼而他下了定論,此狀態下的燕少飛,不可敵!
於是轟出一記“鐵騎突出刀槍鳴”,毫不猶豫拔空而起,將身移轉。
在不知不覺中,他的戰鬥意志已經一變再變。
從強勢擊敗對手,到認真擊敗對手,再到現在……熬過對手的神通狀態,等待良機。
當然,爭勝的心自始至終未熄滅。
對於戰爭,勝負永遠比過程重要。
懂得避其鋒芒,纔算是懂得了戰爭。
但在這一刻。
面對着中山渭孫的九合殺拳,燕少飛竟然不閃不避。
他只跌跌撞撞地前行,對着中山渭孫出劍!
轟!
拳煞毫不留情地轟到了燕少飛身上,直接轟破了他的護體星光,將他的胸骨轟得凹陷。發出艱澀的、痛苦的聲響,
但燕少飛還在笑。
須盡歡狀態下的他,並未被這一拳殺死。
他歡喜地笑着,跌跌撞撞往前倒下。
像是一個天真快樂的孩子,揮舞着木劍,笑鬧着奔跑,但腳步不穩,當場摔倒。
然而就是這一跌。
中山渭孫的拔升之勢被當場阻隔,整個人被憑空生出的無數道劍氣劈斬。
叮叮叮叮叮叮!
那是劍氣切割演兵屠魔甲的聲音。
在這瘋狂的劍氣切割中,中山渭孫被生生逼回地面。
而燕少飛在他面前倒下了!
像一個借酒澆愁的醉漢、像一個摔倒的孩子,在他面前跌倒、前撲。
好巧不巧的得意劍,卻正正貫入他的心口!
中山渭孫不甘,不服,不忿!
他還有神通未發,還有底牌未出,九合殺拳都尚未演盡!
他堂堂荊國之天驕,怎麼能!
但極哀極痛的劍氣,在他身體裡瘋狂肆虐。
他的痛苦他的罪孽又被點燃,甚至已經焚起了紅蓮之火。痛苦的火焰灼在體內……
一道清光撫慰了他。
撫慰了他的身體,而他的心更加痛苦!
因爲餘徙插手了。
在真君餘徙關於勝負的宣聲中。
中山渭孫看着半跌在身前,以長劍貫穿他的心口、同時支撐自身的燕少飛。
他吐着血沫,艱難地問道:“這是,什麼劍術?”
問題問出口,他才驀地想起來,對面這人好像是啞的。
大概正因爲天生不能說話,這傢伙才如此痛苦。
只可如此專注,所以才如此強大……
在這樣的時刻,中山渭孫腦子裡還莫名地生出了奇怪的念頭——要是黃舍利哪天也啞了,應該會變得更強吧?
“神傷。”
燕少飛說道。
拔出了得意劍。
劍鋒離體的瞬間,中山渭孫很想讓趙鐵柱出來講兩句。
但看着這個拔劍後撤的傢伙,感受着那種蕭瑟與悲涼,他忽覺索然起來。
回去又要捱揍了吧?
那也沒有辦法,沒能展現巔峰,本身也等於實力的不足。
可是爺爺,我真的很努力了。
算了,您也不會聽的吧?
便如此吧……
躺在地上的人,躺平了。
站着後撤的人,面無表情。
方纔那種極致的喜悅散盡,繼而只剩無盡的淒冷悲涼。
雖然贏了這一場,但他卻彷彿佝僂了幾分。
並非須盡歡沒有還芳華,而是此劍傷己再傷人!
讓人不由得不追問,他和他的劍式,到底有怎樣的故事?
演武臺上勝負已分,演武臺下,卻陡然喧聲沸騰!
這一戰竟然是魏國天驕贏了!
非霸主國出身的天驕,竟然走到了最後一步,有資格角逐黃河之會的魁首!
荊國人面色難看,不敢置信。
魏國人喜不自勝,歡聲一片。
而魏國的大將軍吳詢,更是直接站了起來,表情激動:“燕少飛!回國之時,我當爲你牽馬!”
但燕少飛只是握着他的劍,眼瞼微垂,神色寂寥。站在臺上孤零零的,像是被整個世界遺棄。
儘管今時今日……
觀河臺上天下得意!
寫得太順了分不開,只能四千多字一起發。
氣死了根本沒辦法攢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