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她的車子一離開,我漫無目的地馬上拿出懷中手錶,看時間,剛好是午後十二點三十六分。剛纔她從曙樓出來是十一點,之後經過那樣的大吵架一下子形勢突變,剛纔還站在這裡的她已經不在了。這之間僅僅一小時三十六分鐘。人們常常當自己看護的病人嚥下最後一口氣時,或者遇到大地震時,會不自覺地看錶。我在那時突然拿出表來看大概也類似那樣的心情吧!大正某年十一月某日午後十二點三十六分——我在這一天這一時刻,終於和娜奧密分手了。自己和她的關係,這時刻或許宣告終結。

“我放下心中的重擔了!”

總之,經過這陣子的暗鬥,我已經筋疲力盡了,我頹然地坐到椅子上,心中茫茫然。當下的感覺是“感謝!總算解脫了!”的輕鬆心情。我這麼說不只是精神的疲勞,連生理方面也覺得疲勞,想好好休養,毋寧說死是我肉體方面強烈的要求。譬如娜奧密是非常強烈的酒,儘管知道無論哪種酒喝太多都會中毒,可是每天聞到那芳醇的香氣,看到美酒盈杯,我還是忍不住要喝。喝得越多,體內的酒精含量節節上升,倦怠、慵懶、後腦門像鉛一樣沉重,突然站起來會感到暈眩,好像要往後倒下去。而且,常宿醉,對胃不好,記憶力衰退,對所有事情都沒興趣,像病人一樣沒有精神。腦中浮現的盡是娜奧密奇妙的幻影,這幻影有時像打嗝一般噎在胸口,她的體味、汗水、脂肪經常讓人感到厭煩。現在,娜奧密不在了,眼不見心不煩,我的心情就像是進入梅雨季的天空驟然變晴朗的感覺。

然而,如剛剛說的,那完全是當下的感覺。老實說,那種輕鬆的心情只持續了大約一個小時。無論我的身體多麼健壯,所有的疲勞也不可能通過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消除,或許那短暫的輕鬆心情只是因爲坐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下吧!不久,浮上心頭的是剛纔和娜奧密吵架時她那異常漂亮的容貌。是“憎恨男人才變得那麼漂亮”的,那一剎那的她的臉。那是我憎恨到即使刺死她都覺得不夠的淫婦之相,永遠烙到腦中,即使我想抹掉它,卻不會消失。不知怎的,隨着時間的流逝愈發鮮明地呈現在眼前,感覺她就在我面前,瞪大眼睛注視着我,那憎恨逐漸轉變爲無盡的美。想想她的臉洋溢着那麼妖豔的表情,是我以往從未見過的。無疑,那是“邪惡的化身”,同時,她的身體和靈魂具有的一切的美,在最高潮時表現出來。剛纔吵架吵得最厲害時,我竟不自覺地被那種美感動,心裡大叫:“啊多美啊!”爲什麼那時候沒有在她腳下跪下來呢?經常是溫和、沒脾氣的我,再憤怒又怎麼能夠面對那可怕的女神,罵得那麼兇,舉得起手來呢?我是從哪裡產生那麼粗暴的勇氣呢?直到現在我仍覺得不可思議,甚至逐漸涌上憎恨那粗暴與勇氣的情緒。

“你真是糊塗呀!做了非常不對的事。即使只有一點點的不好,想拿它跟‘那張臉’換嗎?從今以後,在這世間再也見不到第二次那種美的啦!”

我一開始彷彿聽見有人這樣責備我,是的,我覺得自己確實做了無聊的事。“平常一直注意不要讓她生氣,造成這樣的結果,一定是着了魔”,這樣的想法不知從哪裡擡頭了。

一小時之前,覺得她是那麼大的負擔,詛咒她存在的我,爲什麼現在反而詛咒自己,後悔自己的輕率?那麼討厭的女人,爲什麼又變得這麼想念她呢,我自己也無法說明這麼急劇的心理變化。恐怕是隻有戀愛之神才知道的謎吧!我不知何時站起來,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想了很久,怎麼樣才能治癒這愛慕之情呢?然而再怎麼想也想不出治療的方法,只想着她的美。過去五年間共

同生活的各種情景,啊,接連浮現那時是這麼說那樣的臉,那樣的眼睛,那莫非是戀愛的種子?尤其讓我忘不了的是,她十五六歲還是個姑娘的時候,每晚讓我進浴室幫她洗身體。然後我當馬,她騎在我背上“嗨!嗨!走!走!”在房間裡繞着玩。爲什麼我對那麼無聊的事會那麼懷念呢?實在有點蠢,可是,今後如果她再一次回到我這裡的話,我最先想做的是再玩一次那時的遊戲看看。再讓她騎在背上,在房間裡爬。如果可以的話,我不知道會有多高興,只是想想就覺得這件事是最幸福的。不!不只是想象,我懷念她之餘,會不自覺地趴在地板上,宛如她就坐在我背上,在房間裡繞來繞去。然後,我——走上二樓——把這些事情寫出來真是丟臉到極點,拿出好多件她的舊衣服,背在背上,兩手戴着她的襪子,又趴着在房間裡爬來爬去。

這個故事讀者大概還記得吧!我有一本紀念冊題着“娜奧密的成長”。那是我詳細記錄帶她入浴室、幫她洗身體時,她的身體每日成長的情形,可以說是娜奧密從少女逐漸變成大人——像專家似的把它記錄下來的一種日記簿。我回憶起那日記四處貼着當時娜奧密的各種表情、姿態、身體變化的照片,我把塵封多年沾滿塵埃的那本簿子,從書箱底下抽出來,依順序一頁一頁地翻,以慰思念之苦。那些照片除了我以外絕對不能讓別人看,所以我一直自己沖洗,可能是因爲沖洗的技術不佳,那些照片長出像雀斑似的斑點。那些照片大多已有些歲月,有如舊畫像朦朦朧朧的,不過,這反而增加懷念之思,感覺像是經過了十年、二十年的事,有如回憶幼年時期遙遠的夢。照片中有她在每個階段最喜歡穿的服裝或裝扮,有奇異的、輕快的、奢華的、滑稽的……我幾乎沒遺漏地拍下來。某一頁有穿天鵝絨的背心,男裝打扮的照片;翻到下一頁則是以薄紗布纏身如雕像佇立的姿態;再下一頁是穿着閃閃發光的緞子短外褂配上緞子的衣服,細帶把胸束得高高的,緞帶襯領的樣子。此外還有各種多表情動作或模仿女明星的照片——瑪麗·璧克馥的笑容,葛洛麗亞·斯旺森的眸子,寶拉·奈格里的兇悍、貝比·丹尼爾斯的俏皮,有生氣的、嫣然一笑的、失望的、恍惚的……翻閱之間,她的臉或身體動作的各種變化無不訴說着,她對這方面的敏感、聰明、靈敏。

“真是荒唐!我讓一個了不起的女人跑掉了!”

我發了瘋似的捶胸頓足、後悔莫及,繼續翻閱日記,還有各色各樣的照片。拍攝手法越精細,有局部特寫,連鼻子形狀、眼睛的樣子、脣形、手指、手腕的曲線、肩膀的弧度、背部曲線、腳的曲線,手腕、腳踝、手肘、膝蓋、腳底都拍了,有如拍攝希臘的雕刻或奈良的佛像。娜奧密的身體都成了藝術品,在我眼中實際比奈良佛像更爲完美,仔細端詳甚至涌現出宗教性的感動。啊,我究竟做何打算會拍下這麼精細的照片?可曾預料到這些有一天會成爲悲傷的紀念嗎?

我對娜奧密的思念越發熾烈。天已經黑了,窗外星星閃爍,甚至覺得有點寒意,我從早上十一點開始就沒吃飯、未起火,連開燈的力氣也沒有,在暗下來的家中爬上二樓又下來,“糊塗!”邊說着,邊自己打自己的頭,面向有如空室、靜悄悄的畫室牆壁大喊,“娜奧密!娜奧密!”繼續呼喊她的名字,最後以額頭擦撞地板。無論如何,不管怎樣非把她找回來不可。我絕對無條件在她面前投降。她說的、想要的,一切我都順從。然而現在她在做什麼呢?帶那麼多行李,一定是搭車從東京車站去的吧!這樣的話,到淺草的家應該有五六個小時了。她會對孃家的人老實說出被

趕出去的理由嗎?或者以她好勝的個性,會說一時離家出走,把姐姐、哥哥弄得滿頭霧水呢。她很討厭被說孃家在千束町從事下賤工作,她是那裡的女兒,把父母、兄弟姐妹當成無知的人看待,很少回孃家。在這不和諧的家人之間,現在正談論如何善後嗎?姐姐或哥哥當然說,去道歉,娜奧密強硬到底:“我不可能去道歉的。誰去幫我把行李拿回來?”然後做出完全不擔心的樣子,以平常的表情開玩笑,擺出高氣焰、夾雜英語、炫耀時髦的衣裳或所帶的東西,有如貴族的公主訪問貧民窟,舉止囂張,不是嗎?

然而,不管娜奧密怎麼說,這畢竟是一件大事,既然發生了,必須有人趕快過來不可。如果當事人說“不會去道歉什麼的!”的話,姐姐或哥哥代替她前來,或者娜奧密的父母誰也不願意以親人身份擔心娜奧密?有如娜奧密對他們冷淡那樣,他們也從以前就對娜奧密不負任何責任,向那時對我說過的——那個孩子一切交給你了——把十五歲的女兒託付給我,表現出隨你愛怎樣就怎樣的態度。因此,這次也會任憑娜奧密鬧得昏天黑地,他們也依然袖手旁觀、漠然置之吧?如果那樣也不會有人專程來拿行李了,不是嗎?雖然我說“回去之後馬上派人來,我會把行李全部交給他”,到現在不見人來,是怎麼回事?更換的衣服和手邊的東西儘管帶走了,但是,她視爲“僅次於生命”的盛會時穿的衣服還留有幾套。反正她在那貧賤的千束町一天也待不了,每天一定會以讓左鄰右舍驚豔的時髦打扮出去逛逛吧!這麼一來衣裳更是必要,要是沒有會受不了吧。

然而,那一晚我等到天黑也不見娜奧密派人來。我一直到天暗下來都沒開燈,出去看看門牌是不是掉了?搬椅子到門口等不知幾小時後會在戶外響起的腳步聲;八點、九點、十點,到了十一點……終於這一整天都沒有任何消息。徹底陷入悲觀的我,又產生種種無來由的臆測。娜奧密沒有找人來,或許證明是認爲事件不嚴重,兩三天之後就解決了,可能是沒放在眼裡!“沒問題的!對方戀着我,沒有我連一天都受不了,一定會來接我的!”這正是她運用的策略不是嗎?她已經過慣奢侈的日子,知道沒辦法在老家那樣的環境中生活。即使到其他男人那裡,也不會有人像我這麼重視她,隨她高興。娜奧密這傢伙對這樣的事瞭解得非常清楚,別看嘴裡說硬話,其實心裡一直等着我去接她吧!或者明天早上,姐姐或哥哥就會來調解了?說不定夜晚忙着做生意,不是早上出不了門。總之沒有人來反而還有一縷希望。如果明天還沒有消息,我再去接。這麼一來就什麼志氣、名譽都沒了,本來我也因爲志氣和名譽才失算的。即使被孃家的人笑,被她看穿心思,反正去道歉再道歉,拜託姐姐、哥哥幫忙說說好話,重複百萬遍說:“這是我最誠懇的請求。”這麼一來她有了面子,會大搖大擺地回來吧!

我幾乎整夜未曾閤眼,等到翌日午後六點左右,還是沒任何消息,我已經受不了,離開家急忙往淺草趕去。我希望早一刻見到她,只要看到她的臉我就放心了。所謂熱戀,說的就是那時候的我吧!我心中除了“見她看她”的念頭之外別無其他。

大概是七點左右抵達花商後邊,錯綜複雜的巷弄之中的千束町的家!感覺相當難爲情,我悄悄拉開格子門,站在土間小聲說:“我從大森來的,娜奧密在家嗎?”

“哦,河合先生!”姐姐聽到我的聲音從旁邊的房間探出頭來,表情非常驚訝,說,“嗯?娜奧密嗎——不在!”

“那就奇怪了,應該不會沒來吧,昨夜說要來這裡就出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