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的大森家裡,濱田、熊谷、他們的朋友,主要是在舞會認識然後變親近的男士們,逐漸出入頻繁。
大概都是傍晚來,我從公司回來時,大家放錄音機跳舞。因爲娜奧密好客,也沒有小心謹慎的公職人員或年老者,加上這裡是畫室,既然來跳舞,他們常玩到忘記時間。開始還有點顧慮,說晚飯之前回去,然而,娜奧密硬是留下他們:“等等!爲什麼現在要回去!留下來吃飯吧!”後來變成來了就一定要叫“大森亭”的西餐,在家用晚餐成了慣例。
進入梅雨季,某個溼溼的夜晚。濱田和熊谷來玩,十一點多還在聊天;外頭風大雨大,雨噼裡啪啦打着玻璃窗,兩人嘴裡都說:“要回去了!”但遲遲沒有動作。
“天氣真糟糕,看來待會兒也回不了,今晚就在這裡過夜吧!”娜奧密突然這麼說,“可以吧?睡在這裡。麻當然可以吧?”
“嗯,我怎麼樣都行,不過,要是濱田回去我也回去。”
“阿濱沒關係呀!阿濱。”娜奧密說,並看我的臉色,“沒關係的,阿濱,完全不用顧慮呀,要是冬天的話棉被不夠,現在四個人總有辦法的。何況明天是星期日,讓治也在家,睡得再晚都無所謂呀!”
“怎麼樣?留下來吧!這種雨真是太大了!”我沒辦法,只有勸他們。
“就這樣子吧!而且明天還可以玩什麼的,對了,傍晚還可以到花月園去呀!”
結果兩人就留下來了。
“蚊帳怎麼辦呢?”我問。
“蚊帳只有一副,大家一起睡就行了呀。這樣比較有趣不是嗎?”這樣的事對娜奧密是很少有的呢,有如去見學旅行,她雀躍地說。
我對此也感到意外,我本來想蚊帳讓給他們兩人,我和娜奧密點蚊香在畫室的沙發上過夜就行了,想都沒想過四個人擠在一個房間。而娜奧密喜歡這樣,對兩人也沒有露出討厭的表情……我還在猶豫時,她很快就決定了:“我要鋪棉被了,你們三個人幫我一下!”
她邊發號施令,邊爬上閣樓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
我心想棉被的順序如何安排,因爲蚊帳小,四個人不可能枕頭排成一列。於是三個人並列,另一個人與此成直角。
“喏!這樣子可以吧?男的三個並排在那裡,我一個人睡這邊。”
“呀!真是天才哪!”掛上蚊帳,熊谷邊往裡瞧邊說。
“這樣真像小豬舍,大家混在一起。”
“哼!增添人家的麻煩還……”
“當然!反正今晚不會真的睡着。”
“我要睡,打鼾呼呼大睡。”
熊谷砰的一聲躺下來,衣服也沒脫便先鑽進去。
“想睡?不會讓你睡的。濱先生,不可讓麻睡着,想睡就撓他呀!”
“好悶熱,這怎麼睡得着呀。”
斜靠在正中央的棉被裡,膝蓋豎起,熊谷右側穿洋服的濱田只穿一件短褲子和內衣,瘦削的身子仰臥,小腹凹下。似乎在靜靜地聽戶外的雨聲,一隻手放在額頭上,一隻手揮着圓扇發出啪啪的聲音,那聲音越發使人悶熱難過。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有女人在旁邊,就覺得睡不香甜呢!”
“我是男人呀!不是女人,濱先生不也說我不像女人嗎?”
娜奧密在蚊帳外,微暗處迅速換上睡衣時,我依稀看得到娜奧密白白的背部。
“這,我確實說過,不過……”
“……睡在旁邊,還是覺得是女人?”
“嗯,是這樣子!”
“我無所謂,我沒有把你算成女人!”
“不是女人,是什麼?”
“嗯,你是海豹。”
“啊哈哈哈,海豹跟猴子哪個好?”
“哪個都敬謝不敏!”
熊谷故意發出想睡的聲音。我躺在熊谷的左邊,默默聽着三人陣陣的胡扯,心裡忖度娜奧密進來這裡時,頭會朝向濱田和我的哪一邊呢?會這麼想是因爲濱田把枕頭擺在不偏向哪邊的曖昧位置。讓人覺得剛纔鋪棉被時,她故意那樣子鋪!之後枕頭怎麼擺都行。娜奧密換上桃色的絲綢睡衣,很快進來站着說:“要不要關燈!”
“關掉好了!”是熊谷的聲音。
“那就關掉了喲……”
“喲!好痛!”
熊谷叫的那一瞬間,娜奧密突然踏在他胸上,把他的身體當踏板,從蚊帳裡啪的一聲關掉電燈。
屋裡變暗了。外頭電線杆上街燈的燈光映在玻璃窗上,房間裡彼此的臉或衣服都依稀可辨,娜奧密跨過熊谷的頭,跳回自己棉被裡的剎那,睡衣下襬敞開的風拂過我的鼻子。
“麻,要不要來一根菸?”
娜奧密並不想馬上睡覺,像男人一樣叉開腿大剌剌地坐在枕頭上,由上往下看着熊谷問道。
“好呀!轉向這邊吧!”
“畜生!看來是存心不讓我睡!”
“哈哈!轉過來吧!不轉的話要被捉弄了!”
“哇!好痛!停!停!我是活的,力道輕一點!被踩被踢,再怎麼強壯也會受不了呀!”
“哈哈!”
我望着蚊帳的天花板,沒看他們,但娜奧密似乎是在用腳尖踩男的頭。
“真受不了!”
熊谷說着終於也翻了身。
“麻,還沒睡吧?”傳出濱田的聲音。
“是呀,還沒睡,正被折磨着呢。”
“濱先生,你也轉向這邊,不然也要折磨你了喲!”
濱田接着翻個身,趴着。
同時熊谷發出咔咔的聲音,是找尋火柴的聲音。接着點火柴,“啪”地我的眼前閃過亮光。
“讓治,你也轉向這邊怎麼樣?自己一個人做什麼呢?”
“嗯……”
“怎麼了?想睡覺嗎?”
“嗯……有點意識模糊……”
“嗯,說得好,故意裝睡吧,不是嗎?是這樣子嗎?是不是不放心呢?”
我被說中了要害,儘管還閉着眼睛,卻感覺臉漲紅了。
“我沒問題的,只是這樣吵吵鬧鬧,你可以放心睡覺……如果真的不放心,就轉向這邊看看,不要自己硬撐着。”
“希望被捉弄不是嗎?”是熊谷說的,在煙上點火,吸了一口又吐出來。
“不要!這樣捉弄人也沒意思呀,我們每天都這麼做。”
“可親愛得很呢!”濱田說。他不是從心裡說的,對我只是客套話。
“喂,讓治,不過,如果想被捉弄,我可以爲你服務。”
“不!夠了。”
“夠了的話請轉向我這邊呀,一個人不跟大家一起怪怪的。”
我一骨碌轉過身,下巴靠在枕頭上,這麼一來就看到豎膝兩腿張開呈八字形的娜奧密,一隻腳放在濱田的鼻尖,另一隻放在我的鼻尖。而熊谷呢,頭放在呈八字形的中間,優哉遊哉地吸着“敷島”香菸。
“讓治,這副景象怎麼樣?”
“嗯……”
“嗯,是什麼意思?”
“看不下去了,就像海豹一樣。”
“嗯,海豹啊,現在海豹在冰上休息。前面躺着三隻,而且都是雄海豹。”
淡綠色的蚊帳像密雲籠罩般,從頭上垂下來……夜晚的視線裡看得到,解開的長長的頭髮中白色的臉……散亂的睡衣,露出來的胸部、手腕、豐腴的小腿……這模樣是娜奧密經常引誘我的姿態之一,一旦她擺出這姿態,我不由得就會變成一頭被誘餌引誘的野獸。我在微暗中明確感到娜奧密以慣有的似引誘的表情,以不懷好意的眼睛微笑,一直俯視着我。
“說什麼看不下去那是謊話,我要是穿睡衣他常受不了,今晚大家在,強忍着呢。讓治,我說中了吧?!”
“不要胡說了!”
“哈哈哈!這麼囂張的話,就讓你受不了!”
“喂!喂!節制一下,那種事留待明天晚上。”
熊谷又插嘴:“不小心的話,腳朝向他的人半夜被踢走也說不定哪!”
“河合先生,怎麼樣?她真的睡相不好嗎?”
“是呀!不好,而且還不是普通的不好!”
“喂,濱田!”
“怎麼了?”
“裝睡舔腳底呢。”熊谷說着開始咯咯大笑。
“舔腳底有什麼不好?讓治經常這樣呀,腳比臉可愛呀。”
“那傢伙是拜物教呢。”
“是這樣子吧!讓治,不是這樣嗎?你其實比較喜歡腳呢?”
之後,娜奧密說“不公平的話不好”便每隔五分鐘腳轉向我,再轉向濱田,好多次在棉被上這邊那邊地躺。
“好了,這次是腳對着濱先生!”
雖是躺着把身體當圓規一樣團團轉,旋轉時兩腳高舉踢蚊帳的頂,或者把枕頭從那邊丟向這邊。本來褥子的一半就露在蚊帳外面,由於海豹的活躍情況過於激烈,把蚊帳角掀起,有幾隻蚊子趁勢飛進來。“蚊子跑進來了,這怎麼行呢!”熊谷一躍而起,開始打蚊子。不知是誰踩到蚊帳,吊鉤斷了掉下來。掉下來這段時間娜奧密更是粗野。修理好吊鉤,重新掛起蚊帳又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感覺這樣的吵鬧,似乎可以稍微平息時,已是東方開始泛白時分。
雨聲、風聲、隔壁睡着的熊谷的鼾聲……我耳朵聽着這些聲音,終於進入蒙朧之際,卻稍有動靜又醒過來。畢竟這個房間兩個人睡都嫌過於狹窄,加上附着在娜奧密肌膚或衣服上的香味與汗味,發酵般籠罩着。而今夜又增加了兩個大男人,更讓人感受到忍受不了的悶熱,在密閉的牆壁之中,有着讓人以爲發生地震般、幾乎令人窒息的悶熱。有時熊谷翻個身子,溼黏黏的手或膝蓋彼此碰在一起。而娜奧密呢,枕頭雖然在這邊,卻一隻腳放在枕頭上,另一條腿拱起膝蓋,腳背伸進我的棉被裡,頭歪向濱田,兩手張得開開的,即使好動的姑娘也累了?睡得很香甜。
“娜奧密……”
我看大家平靜的鼻息,口中這麼念着,撫摸我棉被下的她的腳。啊,這個腳,這睡得香甜雪白的美麗的腳,這的確是我的東西,這腳從她還是小姑娘時開始,我每天晚上放進熱水裡用肥皂清洗,而這柔軟的皮膚,從十五歲開始她的身體逐漸伸長,只有這個腳有如不會長大般依然小巧可愛。這拇指還是那時候的樣子。小拇指的形狀,腳踝的圓滑、鼓起來的腳背的肉,一切不都是那時的樣子嗎?我不由得把嘴脣湊向她的腳背輕輕地吻。
天亮之後我似乎又矇矓入睡,不久,在鬨然的笑聲中醒過來,娜奧密把紙捻伸進我的鼻孔。
“怎麼樣?讓治,醒過來了!”
“啊,已經幾點了?”
“已經十點半了呀,醒過來也沒事,就睡到雷聲響吧!”
雨停了,星期日的天空,萬里無雲,房間裡還殘留着人的悶熱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