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咖啡店的舞會是星期六晚上。說是從晚上七點半開始,我五點左右從公司回來,娜奧密已經洗好澡光着身子,在忙着做臉。
“啊,讓治,衣服做好了!”她從鏡中看到我馬上說,一隻手伸到後面,我依她所指的方向看到向三越緊急定製的和服和腰帶,從包包裡拿出,長長地擺在沙發上。和服是一套情侶裝,摻了棉的夾衣,好像叫金紗絲綢吧,衣服帶是黑色夾雜硃色的底,有花黃、葉綠到處散佈的圖樣,腰帶是用銀絲縫製的,兩三條波浪起伏,漂盪着幾艘舊式船隻。
“怎麼樣?我挑得不錯吧?”
娜奧密的兩手在剛洗過澡熱氣上升、肌肉均勻的肩膀到頸子上抹着白粉,用手掌邊從左右拼命噼裡啪啦地猛敲邊說着。
老實說,她的體形肩膀寬厚、臀部大、胸圍突出,像水般柔軟的質料並不適合。穿絲綢或銘仙綢,像混血兒的女孩,有一種異國之美,穿這麼正式的衣服,她看來反而粗俗,樣子雖然鮮豔,給人一種橫濱一帶小酒館中的女人那種粗俗的感覺,我看她自己得意揚揚,沒有強烈反對。並且,和一身打扮鮮豔的女孩一起搭電車,出現在舞廳,我會感到不自在。
娜奧密穿好衣裳跟我說:“讓治,你要穿上藍色衣裝嘛!”
她拿出我的衣服,少見地幫我拍拍灰塵還熨過。
“我覺得茶色比藍色適當!”
“讓治,笨蛋!”她慣有的斥責口氣,瞪了我一下,“晚上的宴會一定是藍西裝或晚禮服呀!不能穿彩色的或柔軟的,要穿硬的。這是禮節,以後要記住!”
“真是這樣子嗎?”
“是這樣子呀,喜歡時髦卻連這個都不知道,你可怎麼辦呢!這件藍西裝很髒了,不過西裝的皺紋可以熨平,只要形不變就沒問題。我都準備好了,今晚就穿這一件。還有,最近不置辦晚禮服不行。不然的話我就不跟你跳舞。還有,領帶要藍色或純黑色,也可以打蝴蝶結,鞋子要皮鞋才行,不過,要是沒有,普通的黑色短筒鞋也可以,紅皮鞋在正式舞會是被排除的,襪子以絹爲宜,要是沒有應該選純黑色的。”娜奧密不知從哪裡聽來的。不只是自己的服裝,連我的也管到底,到走出家門的時候,我們花了不少時間。
到了那裡超過七點半,舞會已經開始。伴着喧囂的爵士樂隊聲音登着階梯而上,餐廳的椅子被搬走變成舞廳,入口處貼着:Special Dance-Admission:Ladies Free,Gentlemen ×.00日元”的公告,一個男孩在那裡收取會費。當然,因爲是咖啡店,雖說是大廳,並不那麼豪華,一眼望去,正跳着的大概有十組,即使這樣的人數也夠熱鬧了。房間的一邊排了兩列桌子和椅子的席位,買票進場的人各自佔了位子,有時在那裡休息,欣賞別人跳舞。那裡有陌生男女,這裡一堆、那裡一堆聚在一起聊天。當娜奧密進來時,他們彼此竊竊私語,以一種異樣的眼神,半含敵意,半是輕蔑的懷疑眼神,搜尋打扮得鮮豔、刺眼的她的身影。
“喂!喂!那裡來了一個那樣的女人喲!”
“帶她來的男的是什麼人?”
他們似乎在談論我。我清楚地知道他們的視線不僅落在娜奧密身上,也落在她後面拘謹地站着的我身上。我耳朵裡響着樂隊演奏的聲音,眼前跳舞的羣衆——舞技遠比我高明的羣衆,圍成一圈轉動着。同時,我對自己只是一米五多的矮小男人,膚色黑得像土人,齒列不整,穿着兩年前定做的不合時宜的藍色西裝,臉發燙而感到身體打冷戰,腦中浮現“我不該來這種地方”的念頭。
“站在這裡沒意思……到哪邊呢?到桌子那邊去怎麼樣?”連娜奧密都怯場了嗎?在我耳旁小聲說。
“可是,那樣要穿過跳舞的人羣,好嗎?”
“沒關係……”
“可是,要是撞到了別人多不好意思呀!”
“留意不要撞到就行了呀……你看!那個人不也從那裡穿過去嗎?沒關係,走去看看!”
我跟在娜奧密後面穿過廣場的羣衆,腳不停地顫抖,地板光滑得似乎要把人滑倒,照顧對方相當辛苦,差點滑倒。
“喂!”我被娜奧密瞪了一會兒,皺起眉頭。
“啊,那裡好像有一個空的,到那張桌子邊吧!”
娜奧密還是比我膽大,在衆目睽睽之下輕巧穿過人羣,到那張桌子邊。雖然娜奧密那麼喜歡跳舞,並沒說馬上要跳,總覺得她稍微有點心浮氣躁,從手提袋拿出鏡子悄悄補妝。
“你的領帶歪向左邊了呀!”她偷偷提醒我,同時留意廣場那邊。
“娜奧密,濱田來了不是嗎?”
“不要稱呼娜奧密,要說小姐呀!”娜奧密這麼說,又露出爲難的表情。
“濱先生來了,麻先生也來了呀!”
“在哪裡?”
“看!在那裡……”她慌忙悄悄責備我,“用手指人是失禮的呀!”
“看,那裡,跟穿着粉紅色洋裝的小姐一起跳的,那是麻。”
“嗨!”
那時麻說着,向我們這邊靠過來,越過同伴的女性肩膀跟我們笑一下。穿粉紅色洋裝的是個個子高、露出肉肉的兩隻手臂的胖女人,多到超越茂密的、讓人感到不舒服的純黑頭髮在肩膀那兒齊刷刷地剪掉,又燙成舒緩捲曲的小波浪,用緞帶纏起來;雙頰紅紅的,眼睛大大的,嘴脣厚實,一切看來都是純日本味道,有如浮世繪里出現的細長鼻子,瓜子臉的輪廓。我相當留意女孩的臉,沒看過這麼不可思議、不協調的臉。我想,這個女人應該對她自己的臉長得太富有日本味道而感到不幸,爲了儘可能有西洋人味道,她似乎費了很大的苦心,仔細瞧瞧,大概露在外邊的肌膚都塗了厚厚的白粉,眼圈暈着閃閃發光的銅綠顏料,如同塗着一層油漆。臉頰赤紅,無疑是塗了腮紅,再加上用緞帶纏發的樣子,實在不敢恭維,怎麼看都像怪物。
“喂!娜奧密……”我不小心這麼稱呼,馬上又改稱小姐,“那個女的那樣子也是小姐嗎?”
“是呀!看來像賣淫的……”
“你認識那個女的嗎?”
“談不上認識,不過常聽麻說。看!用緞帶纏頭髮那個女孩的眉毛在額頭的很上方,爲了遮掩才纏頭髮,另外在下方畫上眉毛。你注意看,那個眉毛是假的呀!”
“臉蛋其實沒那麼差,不是嗎?就是紅的藍的那樣子亂塗一通看來很滑稽可笑呢!”
“真是笨蛋一個!”娜奧密似乎逐漸恢復自信,以自戀的平常口吻說,“長相也一無是處!讓治覺得那樣的女人是美女?”
“談不上是美女,不過鼻子高,身材也不差,要是做平常打扮可以看吧!”
“討厭!有什麼可以看的?那樣的臉到處都有。而且,怎麼說呢,爲了看起來有西洋人味道,做了一些打扮,可是看起來不像西洋人,我不是消遣她,她看來真像只猴子。”
“和濱田跳舞的那個,好像在哪裡見過?”
“是帝國劇場的春野綺羅子呀!”
“嘿,濱田認識綺羅子?”
“我們認識呀!他舞跳得很好,和許多女明星都成了朋友。”
濱田穿着有點褐色的西裝,巧克力色的拳擊、短綁腿,在羣衆之中極爲顯眼,用他高超的舞步跳着,奇怪的是,或許有這樣的舞也不一定,和女伴的臉緊貼着。那個有着纖細、象牙似的手指,用力一抱好像要被折斷似的小個子的綺羅子,比在舞臺上看來漂亮許多,穿着如她名字一樣的綺羅的鮮豔衣裳,繫着叫綢緞或是綿緞的、黑底以金絲和深綠畫龍的圓形腰帶。由於女方個子矮,濱田宛如嗅着她頭髮似的,用力將頭傾斜,在耳邊貼緊綺羅子的鬢毛。綺羅子就是綺羅子,額頭緊貼着男伴,臉頰到眼
尾都出現皺紋,兩張臉、四個眼珠子一眨一眨的,身體即使分離,頭和頭都靠在一起跳着。
“讓治,你知道那種舞嗎?”
“不知道!覺得不太雅觀。”
“真是的,實在下流!”娜奧密以像吐口水的口吻說,“那種舞叫貼臉舞,不是正式的場合能跳的。聽說在美國要是跳那種舞會被請出場的。濱先生也真是的,裝模作樣!”
“那女的也真是的!”
“是呀!反正女明星什麼的都是那樣的人,這裡不歡迎女明星來,要是來了,真正的淑女就不來了。”
“即使是男的,你也會囉唆,不過,很少有人穿藍色西裝,不是嗎?連濱田都做那樣的打扮……”
這是我一開始就注意到的。娜奧密一副很瞭解的樣子,所謂禮儀只懂一點皮毛,硬是要我穿深藍色的西裝,來了一看,穿那種服裝的只有兩三個人,沒有人穿晚禮服,其餘的大都穿顏色、花樣奇怪的襯衫。
“是的。不過,那是濱先生的不對,穿藍色的纔是正式的呀!”
“話雖這麼說……你看,那個西洋人穿的不是鋼花(homespun)呢嗎?所以說,穿什麼都行吧!”
“不是那樣子的,人都以爲只有自己纔是正式的打扮而來的。西洋人那樣的打扮,對日本人是不適合的。而且,像濱先生那樣歷經多次比賽、舞技高明的人是特別的,讓治的打扮非正式的就見不得人了呀!”
大廳中的舞暫時停止,響起熱烈的掌聲。樂隊停止,大家都想再跳久一點,於是用力吹口哨、跺腳、喝彩……然後音樂又起,停止的舞步又動了起來。過一陣子又停止,又開始……重複了兩三次,最後再怎麼拍手也沒有用,男舞伴跟在女舞伴後面護衛着,陸續回到桌邊。濱田和麻送綺羅子和穿粉紅色洋裝的女孩回到各自的桌子邊,坐在椅子上,在女孩面前恭敬行禮之後,最後一塊兒回到我們這邊來。
“晚上好!來得晚呢!”打招呼的是濱田。
“怎麼了?怎麼不跳呢?”麻老是粗野的口氣,站在娜奧密後邊,從上俯視她耀眼的盛裝。
“如果沒有跟人約好的話,下一支舞跟我跳如何呢?”
“不要!麻跳得太差勁了嘛!”
“說什麼蠢話!沒繳學費,也能跳這樣子已經很了不起了!”
麻拉開大大的湯圓鼻孔,嘴脣撇成“八”字形,嘿嘿地笑:“咱們天生靈巧嘛!”
“哼!不要囂張!看你跟那穿粉紅色洋裝跳舞的樣子,就知道你沒安好心哦?”
讓人驚訝的是娜奧密,對這個男的,說話突然變得粗魯。
“哼!你這傢伙不行!”麻縮了縮脖子搔了搔頭,回頭瞄了遠處桌的粉紅色一眼,“要說臉皮厚,我也絕不比別人遜色,可還是比不上那個女人,穿着洋裝到這裡搶風頭。”
“那算什麼?根本就是猴子嘛!”
“啊哈哈,猴子嗎?猴子,說得好,真的跟猴子無異。”
“說得好,不是你自己帶來的嗎?麻!真的很難看,我才提醒你。想裝西洋人,那副長相不可能的。關鍵是臉的造型,要日本、日本、純日本的臉才行!”
“也就是說,反效果啦?”
“啊哈哈!真的是猴子的反效果的努力。像西洋人的人即使穿和服,看來還是有西洋味兒呢!”
“也就是說,像你這樣啦?”
娜奧密“哼”地高聳鼻子,得意地嘻嘻笑:“是呀!我看起來像混血兒哪!”
“熊谷君!”濱田似乎顧慮到我忸怩的樣子,以這個姓名喊麻。
“你和河合先生是第一次見面吧?”
“臉倒是看過幾次……”
被叫“熊谷”的麻,越過娜奧密的背部,對呆立在椅子後面的我投以尖銳的討厭的視線。
“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熊谷政太郎。請多……”
“本名熊谷政太郎,另一名是麻……”娜奧密仰視熊谷的臉,“麻,順便多介紹一下自己,怎麼樣?”
“不!不行的,說太多就泄底了……詳細情形請問娜奧密小姐好了。”
“哎呀!討厭!詳細情形人家怎麼知道嘛!?”
“啊哈哈!”
被這些傢伙包圍着雖然不愉快,但是娜奧密的心情很高興,我沒辦法,只能笑着說:“怎麼樣?濱田和熊谷要不要來這裡坐呢?”
“讓治,我口渴,買些飲料吧!濱,你要什麼?檸檬汁?”
“我什麼都行……”
“麻,你呢?”
“反正有人請客,我想要威士忌汽水。”
“受不了,我最討厭人家喝酒,嘴巴臭臭的!”
“臭也沒關係,不是說臭的不會被扔嗎?”
“是那隻猴子說的?”
“糟糕!要是她興師問罪,我得道歉!”
“啊哈哈!”娜奧密旁若無人,笑得身體前仰後合,“喂,讓治,叫服務生來……威士忌汽水一杯,然後檸檬汁三杯……啊,等等!我不要檸檬汁,改水果雞尾酒好了。”
“水果雞尾酒?”我聽都沒聽過這樣的飲料,娜奧密爲什麼知道呢?我感到不可思議。
“雞尾酒不是酒嗎?”
“騙人!讓治不知道……濱、麻也來評評理,這個人怎麼這麼粗野。”娜奧密說“這個人”時用食指輕敲我的肩膀,“所以呀,跟我來跳舞的這個人,我們兩人真的是笨手笨腳沒辦法。迷迷糊糊的,剛纔還滑了一下差點摔倒。”
“地板太滑了呀!”濱田爲我辯護似的說。
“剛開始誰都是笨手笨腳的呀,習慣之後很快就熟練了……”
“那我怎麼樣呢?我也還不熟練?”
“不!你是例外的,因爲娜奧密膽子大……社交的天才!”
“濱先生也是天才呀!”
“嗯?我?”
“是呀,不知什麼時候就和春野綺羅子成了朋友!麻你不覺得嗎?”
“嗯!嗯!”熊谷翹起下脣,揚揚下巴點點頭。
“濱田,你對綺羅子採取行動了嗎?”
“不要開玩笑,我會做那種事嗎?”
“濱先生滿臉通紅辯白的樣子好可愛。一定是說中哪一點了……喂,濱先生,叫綺羅子來這裡嘛!叫她來吧!介紹給我認識。”
“什麼啦?又會說些冷言冷語的?碰到你毒舌的日子,朋友都變成敵人了!”
“放心好了!我不會諷刺她,叫她來吧!還是熱鬧一點好,不是嗎?”
“那我也叫那隻猴子來?”
“好啊!好啊!”娜奧密回過頭看熊谷,“麻也叫猴子來吧!大家就是一夥了。”
“嗯,好呀,現在舞池已開始了,和你跳一曲之後再去。”
“我不喜歡麻,不過,那沒辦法,就跳吧!”
“別說了,別說了,剛學會的忍不住想跳。”
“讓治,我去跳一曲再回來,你要看着哦……之後再和你跳。”
我想我的臉一定露出了悲傷、奇怪的表情,娜奧密突然站起來,挽着熊谷的手臂進入又開始移動的人羣之中。
“接下來是第七的狐步舞曲嗎?”
只剩下我和濱田兩人,似乎窮於話題,他從口袋裡掏出節目表看,然後遲遲疑疑地站起來。
“對不起,我失禮一下,接下來和綺羅子小姐約好了……”
“請便,不用客氣……”
他們三人走後,我不得不一個人面對服務生送來的威士忌汽水和所謂的“水果雞尾酒”四杯飲料,茫然地看着廣場的情景。本來不是我自己想跳舞,主要是想看娜奧密在這樣的地方有多麼耀眼,是什麼樣的跳舞樣子,結果這樣心情反而輕鬆。有如
被釋放的安心感,認真地追尋在波動的人羣之間忽隱忽現的娜奧密的身影。
“嗯!跳得不錯……能跳成這樣子確實不差……讓她學跳舞,這孩子看來還蠻靈巧的……”
娜奧密穿着可愛的舞鞋,豎起白色襪子包裹的腳尖,身體團團轉,華麗的長袖翩翩起舞。每踏出一步,衣服的下襬就像蝴蝶般上下飛舞。她純白的手指以像藝妓拿鼓槌時的手勢搭在熊谷肩上,絢爛的腰帶束緊沉甸甸的胴體像一莖花,在這些舞者當中她較顯眼的部分是側臉、正面和後邊的髮髻。這麼看來和服的確是不可以拋棄的東西。不僅如此,由於有那些穿着粉紅色西服等荒誕怪異的服裝的婦女存在,我暗自擔心的她喜好的鮮豔色彩,就不會顯得那麼低俗了。
“啊!好熱!好熱!讓治你看我跳舞了嗎?”
她一支曲子跳完回到桌子邊,急忙把雞尾酒杯子挪到面前。
“啊,看了呀,一點也不覺得是纔剛開始學的。”
“真的?那麼下次One step時和讓治一起跳,好吧?One step的話很容易的。”
“那些人怎麼辦?濱田和熊谷。”
“等一下就來了呀,他們會把綺羅子和猴子拉過來,再叫兩杯水果雞尾酒就行了。”
“嗯,說來挺滑稽的……”
娜奧密注視着杯底,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潤溼乾渴的喉嚨。
“那個西洋人也不是朋友什麼的,就突然跑到猴子那裡說,請跟我跳。根本就是瞧不起人哪,也沒人介紹就這麼說,一定誤以爲人家是賣淫或什麼的。”
“直接拒絕不就行了嗎?”
“所以說很滑稽呀!那隻猴子因爲對方是西洋人拒絕不了,現在正跳着呢!真是渾蛋!丟臉!”
“你也不要這樣露骨地說人壞話呀!我在旁邊聽着都爲你擔心。”
“沒關係的,我有我的看法。那樣的女人被這麼說也是應該的,否則連我都會有麻煩。就連麻,也會有麻煩,我是提醒他才這麼說的。”
“那也是男的才能說呀……”
“等等,濱先生帶綺羅子來了,淑女來了要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喲。”
“我來介紹……”濱田在我們二人面前,以士兵“立正”的姿勢站着,“這是春野綺羅子小姐。”
這種場合,我自然會用娜奧密的美爲標準,“這個女的跟娜奧密比是贏還是輸呢?”現在在濱田後邊舉止文雅、嘴角自然浮現自信的微笑、一腳踏向那裡的綺羅子,年紀大概比娜奧密大一兩歲吧。然而,就活潑這點而言,或許是小個子的關係吧,跟娜奧密沒有兩樣,然而衣裳之豪華,壓倒娜奧密。
“第一次見面……”綺羅子態度誠懇,看似聰明、小而圓、亮晶晶的眼睛,稍微蹲下式地打招呼,動作優雅不愧是女明星纔有的,不像娜奧密那麼粗野。
娜奧密的舉止超越活潑的限度。說話的方式也不和藹,以女性角度而言缺少溫柔,很容易流於低俗。總之,她是一頭野獸,相比之下,綺羅子不論是說話的方式、眼神、頸子的轉動……還是舉手投足,一切都非常洗練,感覺像是很小心、神經質似的,像是人工極致研磨而成的貴重品。例如她靠在桌子,手握雞尾酒杯時,看她從手掌到手腕,確實很細。纖細到似乎承受不了那厚重垂下的袖子重量。皮膚的細嫩與色澤的鮮豔跟娜奧密相較不相上下,我不知幾次反覆端詳她們放在桌上的四隻手,不過,兩人的面貌卻大不相同。娜奧密如果是瑪麗·璧克馥,是年輕女孩的話,那麼眼前的這位,無論如何就是意大利或法國舉止溫雅隱含嬌態的幽豔美人了。同樣是花,娜奧密如果是在野外綻放的花,綺羅子就是在室內開放的花。在那肌肉緊張的圓臉之中的小鼻子,肉是多麼薄,有如透明的鼻子啊!除非是相當有名的工匠製造的人偶或什麼的,否則,即使嬰兒的鼻子也沒有這麼纖細。最後我察覺到的是,娜奧密平常自傲的整齊齒列,與它完全相同的珍珠顆粒,在綺羅子有如剖開的赤紅的瓜的可愛口腔之中,就像種子一樣排列着。
我感到自卑的同時,無疑娜奧密也感到自卑。娜奧密不像剛纔那麼傲慢,有點嘲諷或冷眼靜默,全場變得無趣。然而,好強不服輸的她,既然是自己說了“把綺羅子叫來”這一句話,於是很快就製造出頑皮搞笑的氣氛。
“濱先生,不要不吭聲,說說話呀!綺羅子小姐,是什麼時候跟濱先生成爲朋友的?”我們是這樣子慢慢開始談話的。
“我?”綺羅子說,清澄的眼睛瞬間變亮,“之前不久開始的。”
“我(わたくし,女子表示柔弱、可愛時的自稱)。”娜奧密也被對方的“我(わたくし)”的語氣牽引。
“剛纔看您跳得非常好,已經學很久了?”
“不!我早就開始跳了,只是一點也沒進步,笨手笨腳的……”
“沒有這回事呀!喂!濱先生,你覺得呢?”
“算是很厲害了。綺羅子小姐是在女明星訓練班正式學過的。”
“哎呀!怎麼把這個說出來……”綺羅子出現靦腆的樣子,低下頭來。
“真的跳得很好,依我看男的之中跳得最好的是濱先生,女的就是綺羅子小姐……”
“哪裡!”
“什麼,開起跳舞評審會了?男的跳得最棒的不就是我嗎?”
這時熊谷帶着穿粉紅色洋裝的小姐過來。
這位粉紅色洋裝的女孩,依熊谷的介紹是住在青山的企業家的千金,叫井上菊子。已經快過適婚期的二十五六歲,這是後來才聽說的。兩三年前嫁到某地,由於太喜歡跳舞,最近才離婚。她故意在晚禮服之下露出從肩到手的裝扮,大概是想以豐滿豔麗的肉體當賣點吧!可是現在從面對的樣子來看,感覺不是豐滿豔麗而是年紀大的肥胖婦人。本來比起瘦弱的體格,這麼多肉應該較適合穿洋裝,可是,最大的問題在於她的臉。有如在西洋人偶上硬套上京都人偶的頭,還有鼻子與洋裝相去甚遠,如果就這樣也還好,但她又費心想把它們接近,這邊那邊過分地打扮,使得還勉強可看的容貌變得蕩然無存。仔細一看,真正的眉毛應該是隱藏在頭巾下,眼睛上方的眉毛明顯是畫上的假眉毛。之外,還有眼睛的藍色線、腮紅、假酒窩、脣線、鼻樑線等,幾乎臉上所有部分都打扮得很不自然。
“麻,你討厭猴子?”娜奧密突然這麼問。
“猴子?”熊谷說,強忍住不笑出來,“怎麼問這麼奇妙的事?”
“我家養了兩隻猴子呀!所以啊!如果麻喜歡的話,我想分一隻給你。怎麼樣,麻喜歡猴子不是嗎?”
“哦,你養了猴子啊?”菊子一臉正經地問。
娜奧密覺得中了自己的圈套,喜歡惡作劇的眼眼發亮:“是的,我有養,菊子小姐喜歡猴子嗎?”
“我凡是動物都喜歡,狗、貓都喜歡。”
“猴子也喜歡嗎?”
“是的!”
這問答太可笑了,熊谷臉轉向側邊捧腹直樂,濱田用手帕掩嘴哧哧地笑,綺羅子似乎也感覺怪怪的,只好默默地笑。不過,菊子看來是個好人,自己被嘲弄了也沒察覺。
“哼!那個女的腦筋有點問題,是不是有點血液循環不暢呢。”
終於第八支舞的One step開始了,熊谷和菊子走向舞池,娜奧密也不管綺羅子還在面前,以損人的口氣說:“綺羅子小姐,你不這麼認爲嗎?”
“咦?什麼事情呢?”
“她感覺像猴子吧!所以啊,我才故意談猴子的呀!”
“哦……”
“大家笑成那樣子,她還不明白,真是個呆子!”
綺羅子以半是厭煩,半是輕蔑的眼神偷窺娜奧密的臉,一直都不發表意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