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川本是王朝北部邊境上最繁華的地方之一,王朝與突厥在相互和平的時候是可以來往經商的,往往都是一本萬利的,故而往來在期間的客商不可勝數,都是結隊出武川前往突厥。城中有的是美酒佳餚,異域風情的歌舞在城中的花樓中隨處可見。
然而現在,武川城中到處都是殘破的景象。軍旗斜斜的零落在城門之上的城牆邊,上面的“慕容”兩個字已經被血浸染的幾乎看不清。城門四敞大開着,根本沒有人守衛,也彷彿是告訴突厥城中已經空了,即便是縱兵掠奪,也沒有什麼好搶的了。
薛流嵐在城門口停住馬車,跳下來仰頭看了看城門口上面的旗,深深的嘆了口氣。這一戰慕容家真是傷盡了元氣。
慕容瑾摸索着掀開車的簾子:“你看見了什麼?”
“沒什麼。”薛流嵐忙回過身來將慕容瑾抱下馬車,一手牽着馬,一手攬着慕容瑾緩步進了武川。
空無一人的城中,沿着道路兩邊的人家都緊閉着門,有的門口散落着一些日常用的東西,昭示着這裡曾經有過一場慌亂的逃亡。馬蹄踏在石路上發出空蕩蕩的聲音,慕容瑾緊緊的跟在薛流嵐身邊,凝神聽着來自其他地方的聲音。
可是,什麼都沒有,連蕭瑟的風似乎都懶得來這樣沒人煙的地方,整個武川安靜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墳墓。
“似乎所有人都撤走了。”薛流嵐在一處宅院前停住腳步。那原本是一座花樓,彩練被隨意掛在樓上的欄杆頭,飄蕩着沒有依靠。那曾經是哪個花魁臂間的東西,又曾經贏得過多少的喝彩?當繁華褪盡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終結在了戰火中。
“慕容家落敗,武川自然也就難以完璧,百姓撤走也是理所應當的。”慕容瑾神情落寞的說着,將頭輕輕的搭在薛流嵐的肩頭。“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
薛流嵐將手搭在慕容瑾的背上,柔聲道:“咱們再往前走走,我相信只要慕容家還有人在,就一定不會離開武川的。”
慕容瑾點頭。這是慕容巖對武川所有的百姓許下的承諾,若是有一天突厥進犯,慕容家只要還剩下一兵一卒,就絕對不會棄守武川城。
兩個人一路走到慕容家在武川的宅院,停住腳步的時候薛流嵐已經隱隱的捕捉到一絲殺意。然而也只是一晃而過,再想要去尋覓的時候就不見了蹤跡。
“你怎麼了?”感覺到薛流嵐的身形頓了一頓,慕容瑾仰頭問道。
“嗯?哦,沒什麼。”薛流嵐不想讓慕容瑾擔心,淡笑了一聲掩飾了過去。然而薛流嵐的身體已經緊緊的繃着,時刻準備着面對危險。
慕容瑾半信半疑的跟着薛流嵐,卻猛地被薛流嵐扯在懷中,尚不曾反應過來,就聽見薛流嵐已經一把抽了軟劍,架在面前。
似乎對方也不是什麼好惹的角色,武器被架住之時已經變了招數,從低下直挑上來,劍影只在薛流嵐心口前晃動。但卻遲遲不曾下了狠手攻擊薛流嵐。
“來者什麼人?”薛流嵐生怕傷了慕容瑾,接二連三向後退去,只是用手中的劍守住門戶,並不主動出擊。
“要你命的人。”對方冷哼了一聲,手裡的劍又早到了近前。
慕容瑾聞聲,猛然一顫,一時間也顧不上面前是刀是劍,會不會傷了性命,忙上前一步道:“軫,你們沒事真是太好了。”
這來的人正是朱雀營的頭領,專門負責管理消息,安排任務的軫。
“小瑾,你不知道這其中的事情,快讓開。”劍在慕容瑾喉間一寸堪堪停住,軫死死的皺了眉頭看着慕容瑾,若她真的擋在薛流嵐的面前,恐怕對他來說就是很大的牽制。
“什麼事我不知道?”慕容瑾一時間愣住,只覺得軫這話的背後藏了一個讓她難以接受的事情。
薛流嵐握了握手中的劍,一把將慕容瑾拉回懷中,反手軟劍出手,直沿着軫的劍纏了上去。
“承巖谷的纏綿?”軫也吃了一驚,他並沒有想到薛流嵐出手也這等凌厲。傳說承巖谷有一種劍法,只不過三招而已卻異常厲害,專門是用來剋制這世間剛硬劍法的,故而叫做纏綿。以軟劍克剛,癡纏交錯到讓人窒息。
薛流嵐微微一笑之間,軫已經將手中的劍丟開,徑自向後退開幾步,手腕之上已經被薛流嵐的劍尖點了一下,破了一層皮,血慢慢的滲出來。
這是已經手下留情,若那劍尖再用力幾分,軫此時手上的筋脈已經斷了。
“怎麼了?”慕容瑾聽見軫錯亂的腳步,忙抓着薛流嵐的衣襟問。
“沒事。”薛流嵐淡淡的應了一聲,目光直落在軫的身上。若是朱雀營裡的人想殺了誰,那麼在這個人死之前他們絕不會放棄。
果然,軫已經棲身近前。赤手空拳對抗薛流嵐手中的劍,怎麼看都是軫在自尋死路。但事實上,薛流嵐揮劍之時,軫就已經佔了上風。他躲開薛流嵐的利刃,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出拳,正好避開了慕容瑾,落在薛流嵐的肩頭。
“呃。”薛流嵐悶哼了一聲,手臂頓時一陣痠麻,竟在後退之中將慕容瑾留在了原地。
“薛流嵐。”忽然脫離了薛流嵐的懷抱,慕容瑾無所適從的站在原地喊他。
“小瑾。”軫連忙上前拉住慕容瑾的手臂。“你的眼睛怎麼了?”
“我自金都出來,半路上受了襲擊。”慕容瑾急急的說了一句。“薛流嵐怎麼了,軫?”
“先別管他,咱們走。”軫也不回答慕容瑾的話,轉身拉着她就要離開。
“將人留下。”薛流嵐此時已經站了起來,手中的劍已經收回了腰間,拳頭垂在身側,一雙眼隱隱泛着殺氣。
軫轉身冷笑:“留下給你做向突厥示好的籌碼嗎?”
向突厥示好?慕容瑾敏銳的捕捉到了這句話。
“軫,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慕容瑾忙抓住軫的手問道。“爹的戰敗和薛流嵐有什麼關係?”
“小瑾,這個人,一面假惺惺的給武川送來軍糧,一面卻派人將武川的佈防圖獻給了突厥。”軫提起這件事情,聲音不由得顫抖起來。就是因爲武川佈防圖的泄露,慕容巖和左尋蕭纔會直到如今都下落不明。朱雀營中的兄弟也傷了大半。
“那不是他做的。”慕容瑾連忙辯解道。
“你怎麼知道不是他?小瑾,他一直都想要毀了慕容家你難道不知道嗎?”
“我知道,可是……”話頓在口邊,慕容瑾竟找不到接下去的話。
借了突厥的手消耗慕容家的力量,這樣薛流嵐可以不用親自動手就能夠解決外戚獨大的問題。借刀殺人,得漁翁之利,這些都是薛流嵐慣用的招數。
忽然間,慕容瑾不知道究竟該相信誰。
“武川失守對我沒有任何好處。”薛流嵐的目光只盯着慕容瑾。她猶豫着,沒有了方纔脫口而出的堅定,現在她只是皺着眉頭,是思考,也是猶豫。
驀然心頭襲來一陣窒息的感覺,薛流嵐覺得從來沒有感到如此的疲憊過。彷彿心裡什麼東西一下子就塌陷了下來,整個人都如同脫力了一般,此時只想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倒下頭去沉沉的睡着。
“薛流嵐,武川失守你卻在不遠處的城關屯了重兵。這意味着什麼?”軫幾乎怒髮衝冠,若不是礙着慕容瑾此時的情況,他一定至死也要殺了薛流嵐。
“城關也是險要地界,若是事先在城關佈下重兵,憑藉地利天險完全可以撐上一年半載。而突厥打不起這樣的持久戰。”慕容瑾冷靜的說道。
咬了咬牙,薛流嵐冷笑道:“對,所以即便是武川不保,即便是慕容巖失蹤,武川變成一座空城,我王朝金都仍舊是安全的。”
“你終於承認了吧。”軫猛然握了拳頭,卻不能不顧一切的上前。現在慕容瑾的眼睛看不見,若是他也不在身邊了,留下她一個人該如何?
薛流嵐看着一直出神不語的慕容瑾,咬了咬牙問道:“你也覺得如此?”
“別人的刀,你從來用的都很順手。”慕容瑾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極其平靜的回答。
“哈哈,好,很好,慕容瑾,不愧是武川的女將軍啊。”薛流嵐忽然放聲大笑起來。聲音在空曠的城中迴盪着,悲涼而遼遠。
薛流嵐仰起頭來,將眼睛閉了一閉,再看向慕容瑾和軫的時候,已經將所有的情緒都壓了下去。
“既然如此,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軫,朱雀營剩下的人就在附近吧。讓他們都出來,今日做一個了結。”
“了結?你想爲我爹償命嗎?”慕容瑾木然向前走了一步。她看不見此時的薛流嵐,也看不見他眼中的悲傷,只是下意識的想要向他靠近。
“罷了,這麼勞師動衆做什麼。”薛流嵐隨意的揮了揮手,眨眼間就移到了慕容瑾的身邊,一把拉起她的手。
軫倒吸一口冷氣。薛流嵐的身法太快,以至於他根本就沒有反應的時間。現在慕容瑾落在了薛流嵐的手上,看來今日是無法殺了他了。
但出乎軫意料的是,薛流嵐拔出腰間的軟劍,調轉過劍柄來塞在慕容瑾手中,繼而向後退了幾步,用兩根手指挑起劍尖抵在自己的心口。
“慕容瑾,再向前一步你就可以爲你父親報仇了。”薛流嵐的聲音死一般平靜,沒有了方纔的波動,也聽不出任何的情緒。
慕容瑾握着劍柄的手緊了一緊,脣抿得死死的,失了明的目光沒有焦距的落在薛流嵐和自己的面前。即使看不見他,她竟然也沒有勇氣在他的眼光中擡起頭來。
慕容瑾知道,此時薛流嵐在看着她。
“爲什麼要我殺了你?”
“你不是想爲你爹報仇嗎?”薛流嵐脊背挺直着看着慕容瑾。“夫妻一場,我給你一個親手報仇的機會。”
“夫妻。”慕容瑾失神的重複了一句。“薛流嵐,你爲什麼不解釋?你不是每一次都能將事情解釋得很清楚嗎?”
“沒有什麼好解釋的。”薛流嵐偏開頭不去看慕容瑾。方纔動武已經讓背後溫熱一片,那傷口再一次崩裂開,染紅了脊背上的衣衫。
奇怪的是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這個時候,薛流嵐忽然很想要放縱自己一回,生死有命,他已經累了,只想要順從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