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燈火通明,大廳之中人聲鼎沸,真心恭喜的也好,假意奉承的也罷,總之今日是五皇子封爲太子的大喜日子,文武百官,金都名流齊聚五皇子府恭賀。
蝶曼站在五皇子府一處花園的假山上,撿了一個乾淨的地方坐下,手中的團扇輕輕的晃着。明明已經是夏末秋初時節,她手中卻始終捨不得放下拿扇子。
亦或者觸景生了情,夏日盡了,團扇也就被冷落在箱子一角。
不過片刻,有人沿着假山的石階走上來,腳步輕盈,若非細細聽幾乎無法注意到。
“郭公公動作好快。”蝶曼依舊坐在欄杆旁,憑欄依靠着。一面轉了視線看向腳步聲傳來的地方。
夜色之中,一身華服的郭尚忠邁着方步走上亭子,雙手在身前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聽聞夫人召喚,老奴如何敢怠慢?”郭尚忠皮笑肉不笑的應了一聲。
方纔在大殿中,落座之後不久,一個侍女趁着倒酒的時候將一張字條放在他手中。
上面的字跡秀麗且張揚,寫着“後院假山”四個字,沒有落款,只是在字條的邊角印着一個蝴蝶的標示。郭尚忠一眼就認出了那個標示。
蝶曼在金都紅極一時的那段時間,凡是她邀請觀舞的人,都會受到這種印花小箋寫就的信。而郭尚忠曾經收到過這樣一封信箋,也就是在那一次便服去怡春院觀舞的時候,親眼目睹了薛流嵐爲了蝶曼與人大打出手,還爲此被受傷臥牀半月有餘。
“夫人?”蝶曼冷哼了一聲,手中團扇顫了兩顫。“公公這稱呼可是在諷刺蝶曼了。”
郭尚忠佯裝吃驚的看着蝶曼:“老奴不敢。夫人是五皇子明媒正娶的偏妃,此話如何是諷刺?”
“夫貴妻榮既然與我半分關係也無,公公便也可以想見,我蝶曼在這五皇子府中的地位了。”蝶曼一面說着,一面淡淡的看着郭尚忠。
郭尚忠避開目光沒有回答,心裡暗自琢磨着蝶曼此番私下裡找他的用意。他知道蝶曼是千日醉的首領,但他不知道,經過一次一次有意的算計,千日醉中忠於蝶曼的勢力已經漸漸的衰弱了下去。
“郭公公,你認爲此番薛流嵐成爲太子,日後將會如何?”沉默了很久,蝶曼語調平平的開口道。
日後?郭尚忠皺了一下眉頭,斟酌言語之後道:“前途不可限量啊。”
“呵,此處只有你我二人,公公又何必如此謹慎呢?皇位之爭至此也就算是瞭解了,薛流嵐成爲皇上也不過就是時間問題。”蝶曼垂頭看着自己手中的團扇,撥弄着懸在扇子柄上的流蘇。“但是,有一件事情還遠遠不是結束的時候。”
“哦?”郭尚忠凝視着蝶曼。
蝶曼輕笑一聲:“公公就當真覺得薛流嵐不知道慕容皇后之死的真相嗎?”
郭尚忠低低的抽了一下冷氣,暗自思量着不言語。這是他一直以來的一塊心病。郭尚忠是親眼看見薛流嵐如何對待鄧欽堯的,他也知道,如果放任薛流嵐的勢力發展下去,遲早會有一天那碗斷頭酒輪到他自己喝。
“看來公公也不相信薛流嵐對此毫不知情。”
“慕容皇后之死已經查明是鄧皇后聯合了鄧欽堯下的毒,是五皇子,不,如今說應該是太子,親自查出來的,他自然知道真相。”郭尚忠摸不透蝶曼的用意,心下仍舊防範着。
“公公何必藏着掖着呢?用來毒死慕容皇后的毒藥究竟是誰給鄧皇后的?那太醫又是誰買通的?只怕公公要比我清楚得多吧。這些連我都清楚的事情,你以爲薛流嵐會不知道?”
聞言,郭尚忠的脊背有些發涼。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可是,蝶曼爲何要對他說這些話?是受了薛流嵐的吩咐前來試探他嗎?
“我知道,公公最開始選擇投靠薛流嵐這一方,無非是因爲他草包的名聲,即便是將來登了基,成了皇上也未必能夠是一代賢明君主。到了那時,公公身爲黃門衛,掌管着皇宮諸事,那就是不坐皇位的皇上。可是,沒有想到,薛流嵐不過是韜光養晦,一旦有了契機就一鳴驚人起來。”
蝶曼緩緩的說着,也不看站在一旁的郭尚忠的表情。不需要看,因爲定然是面無表情的。向郭尚忠這種城府極深的人,如何會將自己的情緒放在臉上?
句句落在郭尚忠心裡的要害,如果是薛流嵐派來試探他的,那用意是爲何?若他是薛流嵐,此時並不是翻臉的時候。
“不知姑娘這樣說是什麼意思?”郭尚忠看着亭子外面沉沉的夜色,在這種種的看不清之中,有着太多的未知。
“他現在還是羽翼未豐,只要公公可以一舉將他擊垮,那麼薛流嵐將永無翻身之日。就算他以後當上了皇上,也逃不過公公的手心。”蝶曼伸出修長纖細的手,做了一個握緊的姿勢。
郭尚忠轉動着自己的玉扳指,在思量着蝶曼的話。半晌之後,驀然笑道:“不知姑娘爲何對老奴說這些話?”
“因爲我想讓他失去可以擁有的一切。”蝶曼冷笑一聲,語氣中透出濃濃的怨毒。“郭公公,現在你只有我們聯手,才能夠讓薛流嵐永遠無法東山再起。”
“薛流嵐之所以能夠到如今地步,靠的無非就是慕容家還有姑娘手上的千日醉罷了。既然姑娘有此心思,不如用千日醉去對付慕容家,這樣薛流嵐豈不就首尾不能相顧了?”郭尚忠奸笑了幾聲,冷眼看着蝶曼的反應。
蝶曼斜睨了郭尚忠一言,起身走到他身邊:“公公將薛流嵐看得太簡單了。”
“姑娘也將老奴看得太有野心了。”郭尚忠後退了一步,微微彎下身子。“若是無事,老奴告退。”
郭尚忠纔要轉身離開,只聽蝶曼在他身後幽幽的道:“十五近衛的實力十倍於千日醉,只不過公公不知道罷了。”
頓住身形,郭尚忠轉過頭來看着蝶曼,等着她繼續說下去。
“十五近衛都是薛流嵐親手選出來的一等一的好手,早在他還是承巖谷的弟子時就已經着手建立,一向都是薛流嵐的左膀右臂。雖然只有十五個人,但遠不是千日醉所能夠比得上的。”
“與慕容家的朱雀營相比呢?”郭尚忠心頭一動。
“有過之而無不及。”蝶曼淡淡的道。“這權當是送給公公的見面禮吧。日後合作的時候很多,聊表誠意。”
若是此次剷除了十五近衛,她與郭尚忠的結盟就算是有了一個好的開始,那麼此後聯手,薛流嵐定然在劫難逃。
正在大廳中喝酒的薛流嵐並不知道在他背後,已經有一把鋒利的鋼刀出了刀鞘,刀尖已經明晃晃的指向他的後心。
酒盡人散,薛流嵐回到房中,慕容瑾坐在牀上,懷中抱着兒子輕輕的晃着。
“還不睡?”薛流嵐的腳步有幾分踉蹌,坐在牀邊,伸手將慕容瑾攬在臂彎中。
慕容瑾示意他放輕聲音,而後起身將孩子放在搖籃之中,尚不及轉過身來,就被薛流嵐環了腰身從後面抱住。
他的酒氣將她包裹在其中,慕容瑾握住薛流嵐放在她腹間的手,柔聲問:“怎麼了?”
“終於了結了一件事。”薛流嵐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一身的酒氣,還不快去將衣服換下來。”慕容瑾故作輕鬆的笑着轉過身來,伸手在薛流嵐的胸口柔和的砸了一下。
鄧家的事情的確已經結束了,那是不是意味着薛流嵐要開始着手對付慕容家了呢?
屋中很安靜,桌子上的燭火跳躍着,將兩個人相依偎的人影照得有些晃。
“你到底沒有爲蝶曼請個名分?”慕容瑾忽然想起來,揚起頭來看着薛流嵐。
薛流嵐閉着眼將頭靠在慕容瑾的頭上:“沒有。遲早她會離開。”
“你是不是太低估了蝶曼對你的感情?”慕容瑾有些擔心的道。“她不是會輕易罷休的人。”
“我已經將千日醉派回了南邊,過陣子一切都穩定下來,我會將蝶曼送回她原本該去的地方。”薛流嵐的聲音中染上一層疲憊。“若非因爲我,她此時已經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人物了。”
慕容瑾垂下頭,用手指在薛流嵐的胸口胡亂畫着:“也許亦是因爲你,她會走上歧途,更或許會對你不利。”
“會嗎?”薛流嵐睜開眼睛問。以蝶曼的性子,這種可能不是沒有。但他散了千日醉,又一直小心的守護着慕容瑾,蝶曼還能做些什麼?
“薛流嵐,女人的怨毒是可怕的。”慕容瑾深深的吸了口氣,重重的吐出來。“尤其是蝶曼那樣殺伐決斷從不猶豫的女人。”
薛流嵐沉吟了一下:“好,我會留心的。以後的時日你也要更加註意保護好自己。”
“嗯。”慕容瑾點頭,眼中滿滿的憂慮。心頭那種不好的預感越發強烈起來,但又無法捕捉到任何的蛛絲馬跡。
夜深未眠的不只是五皇子府中的薛流嵐和慕容瑾,深宮之中的昭陽殿裡,皇上獨自一個人面對着偏殿那滿屋子的畫出神。
每一幅畫中,女子的神態都不相同,有時嬌媚,有時溫柔。但不變的是那眉宇間的英朗氣息,帶着讓人無法忽視的明媚。
“流嵐成了太子,你請託我的事情,我到底還是沒有辦到。”皇上的指尖沿着畫像的臉頰慢慢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