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有“抄手”,華南有“雲吞”,名目怪異,實物可又全國普及,通稱餛飩。看字形似從“乾坤初開”的混沌那裡來,來頭偌大,不敢想象。但女媧老祖宗補天的石子,都可以含在賈二爺口中出世,世界上什麼事情沒有!
久住北京的作家,當知道當年的東安市場有一家餛飩侯,可列入“著名作家”一級。那餛飩怎樣?來到楠溪江吃過本地餛飩的,不妨先比較餛飩皮,那位不和餃子皮差不多乎。本地土話形容“薄”,愛說和餛飩皮一樣。形容餛飩皮呢,有“映燈光”三個字,這三個字夠不夠“嘖嘖”?不信請到餛飩攤上,看看那一個挨一個擠着的餛飩小姐,穿着半透明一層皮,映着紅噴噴香噴噴一身肉,慢着,香噴噴如何映得出來?實是那隱約肉色看好,阿誰也會聯想如何如何耳。
餛飩侯的餛飩湯,醬油少許,星星綠色臥底,漂起一二點子當是香菜,還竟有韭菜末子頂替的時節!若稍稍和主人進行美食討論,答稱“原湯化原食”。這是開原始玩笑了。
本地餛飩在湯頭上實行“禮多人不怪”,臥底有醬油麻油豬油或多或少,味精一小堆一小堆,醋與有椒粉須問好胃口。此外,隨湯開先後投入物資計有:肉鬆或紅燒肉末,蛋皮細絲、紫菜、榨菜,高檔的竟撒上桔紅的蝦子,帶來江河湖海的“鮮美”……還有一樣原本先投,這裡特意留到最後賣個關子,竊以爲這位是擔任昇華的角色。
唐達成雖非本地人,卻有過在本地上中學的機緣,不妨把這個關子考他一考。達成練達,以容光煥發,神遊物外奪關而走。
這樣東西本地叫亨菜,實是蒿子嫩尖。天保佑本地四季包括落雪時節,蒿子一律生長冒尖。
須知乾坤大事,也可以換湯不換藥,對付千秋。和乾坤初開的混沌同音的餛飩,湯中撈食者,若無視湯頭,成何體統!
本地餛飩不但有攤,還有擔。串街走巷,敲梆爲號。半上午尤其半下午,本地有吃點心的古老習慣,怎見得古老,這一吃的名目古意透徹:“借力”。屆時忽然梆聲四出或徐或疾,疾者負重過路,徐乃站位作業。
餛飩不但是“借力”的名色之一,夜間活動,另有名堂。本地臨睡前,又有一吃稱呼“夜廚”,有以爲和早中晚三“廚”比較,這一“廚”性質特殊。俗雲馬無夜草不肥,馬猶如此,人何以堪!
午夜猶有梆聲篤篤如夢中如佛國木魚,開門只見火苗吐舌如夢中如迎春篝火。說到火這裡,不能不交代這擔子的模樣。
擔可竹製,也可木造,或竹木合成。一頭一竈一鍋,掛一竹梆。竈是口大膛淺的竈頭,架木柴充分燃燒,可收急效不宜持久。另一頭是多個不等的小抽屜,這一屜放皮,那一屜儲存成品。各樣湯頭作料,各有一屜半屜之地,兩頭中間本是扁擔地方,卻過街樓一般搭天橋分房間連接兩頭,碼着海碗,立着高矮瓶子,盛着肉餡。操作時節,一隻手這房間那房間,一隻手拉這抽屜關那抽屜,遂生魔術的魅力。
如若餛飩一元一碗,參觀餛飩擔子並操作足值一角。
楠溪江邊有民俗館,尚在草創,實物不齊,建議蒐羅井井有序色色有異的餛飩擔當然必要。
湯圓涉外
有朋友看了前邊幾段,說,反正楠溪江靠山沿海,嵌在寶地上就是了。提名點到的飲食都是土特產,是“稀罕物兒”,別地別人無法比較。
好道!殊不知北京去的作家,當場就有所閃爍。如從維熙,京東老戇也。毋國政、鄭萬隆,或關內或關外,或老蔫或老棒子也。邵燕祥祖籍江南,落得秀士一表,居心卻是燕趙脾味。爲此,信步夜市,“燈火闌珊處”“驀然回首”,乃“衆裡”吃過“千百度”,普及東西南北的,如湯圓,如餛飩。
湯圓,字湯糰,號元宵。北方用搖煤球法,把餡放在粉上,搖滾成球。南方用水磨米粉,手捏手搓而成。看來不過方法有別,吃起來卻是大異其趣。其趣肯定不屬生肖,沒準屬天機。君不聞南北流傳同樣佳話:老外吃湯圓,百思不解——餡兒是怎麼放進去的?正是人家制造無縫鋼管的千百年前,我們的祖宗早會製造無縫湯圓了。
全國各地,都有自己的名牌湯圓、老牌湯圓、正宗湯圓,四川成都的賴湯圓,久負盛名之至矣!
湯圓又多外號,外號實表內心,如豆沙湯圓、玫瑰湯圓、什錦湯圓、鹹肉湯圓、珍珠湯圓……楠溪江一帶,首推麻心湯圓。麻心者,標明芝麻必不可少,還有一事至關重要,豬油非他油可以替代也。
卻說率衆來到湯圓攤前,攤主一疊連聲——老司伯、老司嬤、老司齋(姐)、老司父(傅)……一手揭鍋,一手執勺,眼睛溜溜轉,湯頭上下轉到,客人個個轉到。這是本地生意人的本領,叫做眼到、嘴到、笑到、手到、鈔票到……
不知是誰的吩咐,轉眼間,遞過來一人一碗,幾位失聲叫道:
“啊呀,吃不了。”
“晚飯還沒下去,騰不出地方……唉,肚子就是個實心大湯圓。”
“吃點兒消食的去吧。這個,脹肚!”
有誰作鄭重聲明:
“諸位,先嚐一口,撮它兩個也好,開掉一半也請便請便……”
長者汪曾祺,身兼美食權威,一勺下去一隻,瞪目、愣神,飛快又一勺,當機立斷:“我吃得完!”
不瞞俗話說:“千錘打鑼,一錘定音。只見衆生全部進入美學的接受境界。
皇天,這東西到了口中,外頭皮先自飴飴的攤開了,麻心甜甜的不粘牙,香香的不沖鼻,豬油是覺不着它的,只覺着飴裡、甜裡、香裡全都滑溜溜,朝喉頭滑翔……
聽見嘆道:“超過賴湯圓。”
此話涉外——外省之外,暫不具名姓,略供參考。
家鄉的食品
嚐了新自我的家鄉運來的香肚。大約爲了趕運來應節,風乾得還不很透,但是已經夠甘香了,一吃到嘴裡,就獲得了這種家鄉食品所特有的滋味。而今年的香肚售價更特別相宜,我只能說這真是“口福”。
香肚不見於鄉土籍載。它的滋味好,該是與豬肉本身有關的。我們家鄉有一種小型的豬,肉質特別好,是冬季的最好肉食。陳作霖《金陵物產風土誌》雲:豬肉,中國人貴賤之通食也,金陵南鄉人善豢之,軀小而肥,俗呼駝豬,歲暮始宰以祀神,供賓客,給年用,非市間所常有。其皮厚肉粗,間雜以臭惡者,皆販自江北之豬,必稍稍飼之然後殺,始無此病。
香肚的滋味,近於火腿,一定要用上好的肉,這正是我們家鄉能有這特產的原因。這正如板鴨一樣,當地並不產鴨,所用的鴨也是從江北來的。但是在宰殺之前,先要經過若干日的飼養,不僅使它肥大,而且還要改變鴨的肉質,因此,不論是制鹹板鴨、燒鴨,或是鹽水鴨,都能夠肥嫩鮮美,使嘗過的人念念不忘。
每逢農曆年節,家鄉還有許多特製的應時食品,配合了過年風俗。《金陵物產風土誌》雲:歲聿云暮,宜備餱糧。取糯米雜沙幹炒之,去其沙,曰炒米。蒸而幹之,和以飴糖,掬之使圓,曰歡喜團。
這種“歡喜團”,是白色的,比乒乓球略大,是我們家鄉的特有食品,可以就這麼咬來吃,或是用滾水泡開來吃。新年親友來了,這是最簡單的下午點心。滋味不錯,而取意又吉祥,所以老少都歡迎。
“歡喜團”是用糯米炒漲製成的,另有一種用黏米炒熟作原料的,不用白糖而用赤砂糖拌和,製成一個個兩寸直徑的圓餅,稱爲“炒米粑粑”,滋味比“歡喜團”更好,小時最喜歡吃。未嘗此味者,已半個世紀了。
祝竈有竈糖,作元寶狀。以芝麻和糖焙焦之爲金,以大麥糖揉之爲銀,兆家富也。
祭竈風俗和這類祭竈的物品,現在在家鄉大約已經漸漸革除了。還有其他點綴年節的食品,在名稱上都脫不掉迷信色彩。
除夕名物,多取吉祥。安樂菜者,幹馬齒莧也;如意菜者,黃豆芽也。守歲時取紅棗、福建蓮子、荸薺、天生野菱,煮粥食之,謂之洪福齊天。
這一種粥,不同於臘八粥,滋味不錯,不知現在還有人吃否,我以爲倒不必以名廢實的。
到了新年,我們家鄉還有一些應節食品。《金陵物產風土誌》說:食之以時,唯節令爲最備。元旦祀神,取麥屑揉糖爲圓式,蒸之使起,曰發糕。和糯粉爭分之,曰年糕。其供祖先有飥羅,則取糖餡之姘四,貫以四柱,影堂几上物也,謂之桌面。湯糰謂之元宵,以節名也。賀客至,率以芹芽松子核桃仁點茶,謂之茶泡,煮雞子以充晨餐,謂之元寶。
所謂發糕,即廣東人所說的鬆糕。用白糖的作白色,用黃糖的作黃色,象徵金與銀。但是白麪的發糕,面上必須略塗洋紅,因爲純粹白色是忌諱的。就是前面說起過的歡喜團也是如此,每一個雪白的歡喜團上,必須用洋紅點一個小紅點。
我們家鄉的醬菜也很有名。這在鎮江淮揚一帶也是如此。有醬萵苣、醬蘿蔔、醬生薑、醬黃瓜。其中最有名的是醬萵苣,可以長至尺餘,他處所無。切片佐粥,最爲相宜。還有將萵苣醃後曬乾,捲成小圓餅,中心飾以玫瑰花瓣,稱爲“萵苣丸”,佐飯下酒,甚至作爲零食都相宜,更是我們家鄉獨有的特產。
醬生薑之中,最珍貴的是醬嫩姜芽,稱爲“漂蘆姜”。這是春末初夏纔有的,由醬園現制現賣,過了嫩姜的季節就沒有,而且每天僅清晨有得賣,因爲“漂蘆姜”取其鮮嫩清淡,浸醬過久,就成了普通的醬生薑,不是“漂蘆姜”了。
陳作霖的《物產志》記家鄉有名的醬菜道:醬有甜鹹二種,以豆麥爲別,各種小菜,皆漬於中。承恩寺僧有制此者,號阿藍齋,蘆姜豆豉,所制最精。阿藍菜一名阿獵,形如莽,味辛,必去汁漬以鹽始可食。高座寺僧嘗蓄以爲菹。承恩寺齋名之所由稱也,今則失其傳矣。
在從前,不僅和尚善於制各種醬菜鹹菜,尼庵裡的師姑們所制更精。這些出家人有的是閒暇,可是塵心未泯,別出心裁,用這種精緻的小吃來討官家富室老太太少奶奶們的歡心。她們飽饜膏粱,嚐到這種清淡的蔬食自然口味一新,於是,這些出家人就有資格可以登堂入室了。我記得有一家尼庵的某師太所秘製的“臭滷麪筋”,最爲有名。她不肯多制,必須有深厚香火緣的施主,才肯贈送一小壇。我的呂姓外婆家是在被送之列的,得了一罈後就珍如拱璧,我們孩子是沒有資格吃得到的。
某師太秘製的“臭滷麪筋”,簡稱“臭麪筋”,小的時候雖然沒有資格吃,歲數稍大以後卻有機會吃到了,那是我們家中自制的。看來是我的繼母從孃家學來的,可能還是從庵中討得了一點老滷,因爲最難得的就是這種老滷。麪筋是普通的麪筋,是一團搓成只有魚丸大小,浸到盛在瓦壇的滷中,過了若干日子,就成熟了。
這種泡好了的臭麪筋,作灰白色,可以就這麼像吃腐乳一樣的生吃,也可以用素油炸了來吃。說到滋味,由於各人嗜好不同,那就很難說。我看凡是喜歡吃乳酪、腐乳、臭豆腐、魚子、黑黃鹹蛋的人,就一定喜歡吃這東西。若是不喜歡上述諸物的,對於臭麪筋一定會望而去之。
我嚐到臭麪筋的滋味,已經不是在家鄉,而是遠在江西的九江。我父親也像當年的陶淵明一樣,爲了五斗米在那裡折腰,酷嘗臭麪筋,繼母這才託人遠遠地從孃家帶來了泡臭麪筋的老滷,自己試製。我記得當時九江沒有生面筋賣,還是自己買了麥麩回來,洗制生面筋的。
我們家鄉對於麪筋和豆制的素食,都有特長,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金陵物產風土誌》說:取芥菜鹽汁,積久以爲滷,投白豆腐乾於甕內,經宿後煎之蒸之,味極濁,馥之有別致,可謂臭腐出神奇矣。江寧鄉白塘有蒲包五香豆乾,以秋油幹爲佳。秋油者醬汁之上品也,味淡可供品茶,故俗呼茶幹。
磨坊取麥麩揉洗之,成小團,炙以火,張其外而中虛,謂之貼爐麪筋,物雖微而行最遠焉。
所謂“貼爐麪筋”,就是無錫、上海一帶的“油麪筋”,這裡的上海店和國貨公司也有得賣,不僅是素食中的妙品,就是嵌肉也是一味好菜。
蒲包乾是圓形的。大約制時是用“蒲包”包紮而不是用布包扎的,製成後上面有細細的篾紋,所以稱之爲蒲包乾。五香乾是普通製品,秋油幹則是特製品,黑而且硬,最耐咀嚼,可以送茶送酒。相傳金聖嘆臨刑時所說,伴花生米同吃,滋味不殊火腿者就是此物。這本是江南很普遍的豆制食品,最好的出在安徽蕪湖,黑硬而小,可是滋味絕佳。稱爲“蕪湖秋油幹”。從前上海流行的“小小豆腐乾”,就是仿蕪湖的,可是滋味差得遠了。本港也有普通的五香乾,稱爲“豆潤”(爲了忌諱“幹”字,所以改稱“潤”),只可做菜中的配料,是不能就這麼用來下酒送茶,更談不上有火腿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