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聽人說起,海外華人經常憶及大餅油條豆腐漿,年輕時不以爲意,大餅油條怎敵奶油蛋糕三明治?豆腐漿怎敵咖啡牛奶?現在馬齒漸增,方始感到天底下的東西,原本沒有什麼高低好壞之分。從以往的眼光看,大餅油條豆腐漿價廉物美,所以攤販走卒,腰裡沒錢,上班時早飯來不及吃,花幾分錢捲上一副,坐下來喝一碗漿,或不喝漿,邊走邊吃就可完事,買蛋糕則價鈿昂貴,牛奶還要定量供應,只有什麼幾歲以下的孩子以及教授級高級知識分子才能夠受到的特殊照顧,所以自然是身價百倍。從現在的條件看,牛奶蛋糕漢堡包,到處都是,雖然價鈿比起大餅油條豆腐漿來同步上升但還是貴了不少,然而人民生活奔小康,錢袋鼓鼓滿滿,區區小數還是吃得起花得起的,只不過是因爲生活改善,平時油膩吃得多了,故而在一般情況下,白領階層傾心於大餅油條豆腐漿的不是少了,而是多了。要是再加上從小養成的習慣,那麼街頭早上大餅油條攤的生意,還是非常熱鬧紅火的。
不知聽誰說過,辦前進業餘學校一炮打響,又把分校開到美國去,後來又成了大企業家的蔡光天先生,平時西裝革履,領帶筆挺,可是偶然肚皮餓了,興致來時,依舊經常樂意上街頭小攤,坐在長板凳上,叫一碗鹹菜肉絲麪,嘩啦啦吃個淋漓盡致,或早餐裹一副大餅油條,來一碗鹹漿甜漿淡漿什麼的,實在是肚皮飽飽,鼓腹而歌,穿着西裝露原先窮讀書的本色了。
人,就是這樣一種矛盾且又有趣的動物,可以理喻,也不可理喻。說是不可愛,有時確又可愛得緊,關鍵全在於觀念和思緒及內心需要的轉換。
近些年來,早餐用醬菜乳腐蘿蔔乾下飯,來一碗稀飯,或偶爾弄點麪包,或朋友送來鮮奶蛋糕等,隨緣而吃。隨吃而安,倒也樂惠自在,品出了不少生活的真味。然而不知什麼道理,有時也忽然想起大餅油條。去年,學院菜場邊上,來了一對外地小夫妻,做大餅油條生意,爲學院教職員工提供了不少早餐上的方便。有時雙休日,玉珍早早下樓,買兩隻大餅,弄兩根油條;上得樓來,各人捲上一副,泡杯白開水或麥乳精,就香噴噴地大嚼起來,只可惜是不供應豆漿,實爲美中不足。
最近從南通歸來,接連兩天自助早餐,在豐富美味高檔中忽然想起攤頭簡樸的大餅油條豆腐漿來,就好比接觸穿紅着綠珠光寶氣畫眉塗脣百般打扮女人多了,反覺村姑赤腳學生布衣天然姣好來得更顯本色和活力。於是乎清早起來,寫好半篇文章,便下得樓去,出得校門,穿過鐵橋,在那中山北路光復西路轉彎角處樸陋林光飲食店,花一元錢卷一副大餅油條,再坐下來花四角錢喝一碗淡漿,擠在勞動人民中一起聽南腔北調本色粗話,有時還帶點什麼髒話牢騷之類,那份自在而沒有拘束,那種滿嘴噴香的感覺,自然是孵在咖啡館裡吃奶油蛋糕聽優雅音樂看白領麗人所感覺不到,感受不到的。
小時候喝豆腐漿愛喝甜漿,也喝鹹漿,現在感到大味若淡,愛喝淡漿,偶爾若想喝碗甜漿鹹漿,每碗再加兩毛錢便得。豆腐漿是好東西,和牛奶比較起來各有優劣,那營養價值絕對半點不輸牛奶。大餅也是好東西,只不過是烘焦黑了的地方要剝掉,否則多吃了不利身體健康。油條雖然可口,但經常看到報刊撰文,說是油條含鉛,吃多了鉛沉積到腦神經裡,日積月累上了年紀,就容易得老年癡呆症,所以平時控制,幾個月才吃一次油條,不知這種控制是否起步太晚還是杞人憂天,自己在嚇自己?
然而不管怎樣,偶爾家裡沒有早飯或興致來時,上攤頭或小店吃一次大餅油條豆腐漿,感受一下底層小小老百姓自在質樸的飲食樂趣和氛圍,實在是件很有意味的事。
黃雞白酒嫩菠青
今年春初,在上海時常敘談的幾個同鄉女友,約定在春假期間,一同回到常熟,一同上王四那兒去吃“油雞”,而且約定要我做東的。
在春天裡,遊虞山的人越來越多了,自然王四的顧客也越坐越多了。我們爲免向隅起見,在早上不到九點鐘的時候,我和紉先走出北門,到王四樓上找了一個座位,不久,瑞、淳也先後的趕到了。
距城三四里的破山寺,又名興福寺,在虞山北嶺,創於齊樑,唐代詩人常建曾爲它寫過一首詩: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萬籟此俱寂,惟聞鐘磬音。
王四酒家就在寺旁一里路遠的地方,小樓三楹,酒旗招展,坐在那裡,不但可以聽到隱隱的鐘鼓梵唄,還可以聽到山野煙林的樵唱,真會使人忘記都市的喧囂煩雜,消失那從都市中帶來的疲勞呢。
我們面對着蒼翠欲滴的虞山,這一幅天然的山水圖,是無法從歐洲的許多藝術巨匠如柯羅(Corot)、羅騷(T.Rousseau)、泰納(Turner)的名作中領略得到;似乎像虞山派首領王石谷的融洽南北二宗的清秀妙筆,這一位鄉先賢,是靜悟三十年,才得了青綠山水畫法的妙諦;如今,我們是真的感受了這樣的藝術意境。
確實的,往古的許多大藝人:黃大癡、吳漁山、楊西亭、蔣南沙,這些生長在虞山的畫傑,以及慕名而來的沈石田、王廉州、惲南田……他們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多少時間,描繪過虞山,陶醉在虞山之下,留下了千古絕筆,藝術的瑰寶。
酒在那裡,該喝的是村上自釀的白酒,帶着葡萄酒一樣的甜酸味,極易上口,多喝了些也不會使人酩酊大醉的。不會喝酒的我,總是不及他們會消受這種幸福。
王四酒家的菜,自然各色俱全,可是最著名的是“油雞”,用着祖傳秘法烹製的,又名“鏖雞”,浸在芳香的暖黃色的菜油之中,雞肉鮮嫩無比,聞到了這種異樣的香味,真會相信他祖傳秘法的神妙呢。如果,把吃剩的雞油,向侍者要一些生豆腐拌着吃,會覺得別有一種美味。這是一些老食客的慣技,不會有傷大雅的。
其他的名菜,還有古銅色的松樹蕈、象牙色的黃筍燒豆腐、翡翠色的香椿頭拌白玉色的豆腐。還有著名的點心:甜的是山藥糕、血糯八寶飯,鹹的是松樹蕈面。假使秋天去,又可以嚐到蜜汁桂花栗子呢。這許多山餚野蔌,已經是名聞海內,十多年以前,易君左來遊虞山,曾書一首讚美它的七絕,現在那幀小軸還掛在樓中,詩云:
名山最愛是才人,心未能空尚有亭;
王四酒家風味好,黃雞白酒嫩菠青。
那天,我們點了它的許多名菜,一碟血糯八寶飯,又加點一二味普通菜吃飯,淳則獨點了一盞松樹蕈面吃。大約是下午一點鐘光景,我們離開王四酒家,走向三峰寺去玩。當斜陽照在田野間,我們又在平坦的公路上走回城去。
二百年老滷的自信
月盛齋地處前門,更準確地說,它是在北京前門箭樓的眼皮子底下。窄小的綠色門臉兒,頂多有丈餘寬,和它東邊的加州烤肉、西邊的朝鮮烤肉店相比,雖說都是以風味肉食爲特色,它的芳鄰卻透着器宇軒昂,而它,則越發顯得有些可憐兮兮。不過如果您知道了它的歷史,又品嚐了它的醬羊肉和燒羊肉,您會覺得它這寒酸的外表後面,透着擁有傳統、固守傳統的自信與悲壯。不管別人如何器宇軒昂,二百年的傳統誰可比肩?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傳承至今的“百年老滷”,用這“老滷”燒出的牛羊肉,更是足可睥睨天下了吧?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誠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