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音制麻花不曰店而曰攤,蓋大抵簡陋,只兩高凳架木板,於其上和麪搓條,傍一爐可烙燒餅,一油鍋炸麻花,徒弟用長竹筷翻弄,擇其黃熟者夾置鐵絲籠中,有客來買時便用竹絲穿了打結遞給他。做麻花的手執一小木棍,用以攤趕溼面,卻時時空敲木板,滴答有聲調,此爲麻花攤的一種特色,可以代呼聲,告訴人家正在開淘有火熱麻花吃也。麻花攤在早晨也兼賣粥,米粒少而汁厚,或謂其加小粉,亦未知真假。平常粥價一碗三文,麻花一股二文,客取麻花折斷放碗內,令盛粥其上,如《板橋家書》所說,“雙手捧碗縮頸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代價一共只要五文錢,名曰麻花粥。又有花十二文買一包蒸羊肉,用鮮荷葉包了拿來,放在熱粥底下,略加鹽花,別有風味,名曰羊肉粥,然而價增兩倍,已不是尋常百姓的吃法了。
麻花攤兼做燒餅,貼爐內烤之,俗稱洞裡火燒。小時候曾見一種似麻花單股而細,名曰油龍,又以小塊面油炸,任其自成奇形,名曰油老鼠,皆小兒食品,價各一文,辛亥年回鄉便都已不見了。麪條交錯作“八結”形者曰巧果,二條纏圓木上如藤蔓,炸熟木自脫去,名曰倭纏。其最簡單者兩股稍粗,互扭如繩,長約寸許,一文一個,名油饊子。以上各物《越諺》皆失載,孫伯龍著《南通方言疏證》卷四釋小食中有饊子一項,注云:
“《州志》方言,饊子,油炸環餅也。”又引《丹鉛總錄》等雲寒具今名曰饊子。寒具是什麼東西,我從前不大清楚。據《庶物異名疏》雲:
“林洪《清供》雲,寒具捻頭也,以糯來粉和麪麻油煎成,以糖食。據此乃油膩粘膠之物,故客有食寒具不濯手而污桓玄之書畫者。”看這情景豈非是蜜供一類的物事乎?劉禹錫寒具詩乃雲:
“纖手搓來玉數尋,碧油煎出嫩黃深,夜來春睡無輕重,壓扁佳人纏臂金。”詩並不佳,取其頗能描寫出寒具的模樣,大抵形如北京西域齋制的奶油鐲子,卻用油煎一下罷了,至於和靖後人所說外面搽糖的或系另一做法,若是那麼粘膠的東西,劉君恐亦未必如此說也。《和名類聚抄》引古字書雲:“餅,形如葛藤者也。”則與倭纏頗相像,巧果油饊子又與“結果”及“捻頭”近似,蓋此皆寒具之一,名學因形而異,前詩所詠只是似環的那一種耳。麻花攤所制各物殆多系寒具之遺,在今日亦是最平民化的食物,因爲到處皆有的緣故,不見得會令人引起鄉思,我只感慨爲什麼爲著述家所捨棄,那樣地不見經傳。劉在園範嘯風二君之記及油炸鬼真可以說是豪傑之士,我還想費些工夫翻閱近代筆記,看看有沒有別的記錄,只怕大家太熱心於載道,無暇做這“玩物喪志”的勾當也。
炒米和焦屑
小時讀《板橋家書》:“天寒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覺得很親切。鄭板橋是興化人,我的家鄉是高郵,風氣相似。這樣的感情,是外地人們不易領會的。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這是很便宜的食品。孩子買了,咯咯地嚼着。四川有“炒米糖開水”,車站碼頭都有得賣,那是泡着吃的。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也是專業的作坊做的,不像我們那裡。我們那裡也有炒米糖,像別處一樣,切成長方形的一塊一塊。也有搓成圓球的,叫做“歡喜團”。那也是作坊裡做的。但通常所說的炒米,是不加粘結的,是“散裝”的;而且不是作坊裡做出來,是自己家裡炒的。
說是自己家裡炒,其實是請了人來炒的。炒炒米也要點手藝,並不是人人都會的。入了冬,大概是過了冬至吧,有人背了一面大篩子,手持長柄的鐵鏟,大街小巷地走,這就是炒炒米的。有時帶一個助手,多半是個半大孩子,是幫他燒火的。請到家裡來,管一頓飯,給幾個錢,炒一天。或二斗,或半石;像我們家人口多,一次得炒一石糯米。炒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齊,沒有零零碎碎炒的。過了這個季節,再找炒炒米的也找不着。一炒炒米,就讓人覺得,快要過年了。
裝炒米的罈子是固定的,這個罈子就叫“炒米罈子”,不作別的用途。舀炒米的東西也是固定的,一般人家大都是用一個香菸罐頭。我的祖母用的是一個“柚子殼”。柚子——我們那裡柚子不多見,從頂上開一個洞,把裡面的瓤掏出來,再塞上米糠,風乾,就成了一個硬殼的鉢狀的東西。她用這個柚子殼用了一輩子。
我父親有一個很怪的朋友,叫張仲陶。他很有學問。曾教我讀過《項羽本紀》。他頗有田產,不治生業,整天在研究《易經》,算卦。他算卦用蓍草。全城只有他一個人用蓍草算卦。據說他有幾卦算得極靈。有一家,丟了一隻金戒,懷疑是女用人偷了。這女用人蒙了冤枉,來求張先生算一卦。張先生算了,說戒指沒有丟,在你們家炒米壇蓋子上。一找,果然。我小時就不大相信,算卦怎麼能算得這樣準,怎麼能算得出在炒米壇蓋子上呢?不過他的這一卦說明了一件事,即我們那裡炒米罈子是幾乎家家都有的。
炒米這東西實在說不上有什麼好吃。家常預備,不過取其方便。用開水一泡,馬上就可以吃。在沒有什麼東西好吃的時候,泡一碗,可代早晚茶。來了平常的客人,泡一碗,也算是點心,鄭板橋說“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一大碗,其實沒有多少東西。我們那裡吃泡炒米,一般是抓上一把白糖,如板橋所說“佐以醬姜一小碟”,也有,少。我現在歲數大了,如有人請我吃泡炒米,我倒願來一小碟醬生薑——最好滴幾滴香油,那倒是還有點意思的。另外還有一種吃法,用豬油煎兩個嫩荷包蛋——我們那裡叫做“蛋癟子”,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吃。這種食品是隻有“慣寶寶”才能吃得到的。誰家要是老給孩子吃這種東西,街坊就會有議論的。
我們那裡還有一種可以急就的食品,叫做“焦屑”,煳鍋巴磨成碎末,就是焦屑。我們那裡,餐餐吃米飯,頓頓有鍋巴。把飯剷出來,鍋巴用小火烘焦,起出來,捲成一卷,存着。鍋巴是不會壞的,不發餿,不長黴。攢夠一定的數量,就用一具小石磨磨碎,放起來,焦屑也像炒米一樣,用開水沖沖,就能吃了,焦屑調勻後呈糊狀,有點像北方的炒麪,但比炒麪爽口。
我們那裡的人家預備炒米和焦屑,除了方便,原來還有一層意思,是應急。在不能正常煮飯時,可以用來充飢。這很有點像古代行軍用的“”。有一年,記不得是哪一年,總之是我還小,還在上小學,黨軍(國民革命軍)和聯軍(孫傳芳的軍隊)在我們縣境內開了仗,很多人都躲進了紅十字會。不知道出於一種什麼信念,大家都以爲紅十字會是哪一方的軍隊都不能打進去的,進了紅十字會就安全了。紅十字會設在煉陽觀,這是一個道士觀。我們一家帶了一點行李進了煉陽觀,祖母指揮着,特別關照,把一罈炒米和一罈焦屑帶了去。我對這種打破常規的生活極感興趣。晚上,爬到呂祖樓上去,看雙方軍隊槍炮的火光在東北面不知什麼地方一陣一陣地亮着,覺得有點緊張,也很好玩。很多人家住在一起,不能煮飯,這一晚上,我們是衝炒米、泡焦屑度過的。沒有牀鋪,我把幾個道士誦經用的蒲團拼起來,在上面睡了一夜。這實在是我小時候度過的一個浪漫主義的夜晚。
第二天,沒事了,大家就都回家了。
炒米和焦屑和我家鄉的貧窮和長期的動亂是有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