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溼難消,口味淡薄,只想喝一碗稀薄的綠豆稀飯,如果再配幾張陳老四的烤餅,那就更美了。
陳老四烤餅也算家鄉小吃中的一絕,製作方式頗有點特色:幾個小火爐一圈排開,做餅子的師傅將揉好的發麪揪一小團,按買者的要求包入各色餅餡,有鮮肉、白菜粉絲、雪菜肉絲、豆沙、芝麻白糖各種口味的,坐在爐前的小姑娘打開刻着“雙喜”字樣的長柄餅模,師傅擡手把餅子甩入餅模,餅模依次在幾個爐子裡“走”一圈後,餅子就熟了,不焦不煳,火候恰好。這餅吃起來皮薄餡多,口感軟韌。
吃着陳老四烤餅,不由想起老家的另一種餅——徽州餜。所不同的是,徽州餜冷了更好吃,而且經放。
當年徽商出山,沿江而下,行李中都有幾摞餅子,一路充飢,所以這徽州餜也叫“盤纏餜”,徽州人出門臨行前,還要留下兩個“記家餜”,在家的人,遠行的客,吃一種餜,念兩處風情,萬重煙水。這古老又樸實的情意讓人低迴不已。
徽州餜用山泉和麪,包上乾菜餡,做成厚薄均勻的餜,放在平底鐵鍋中,餜上面放一塊圓形青石頭,用木炭文火慢慢烘烤……
徽州餜的烤制頗有古代遺風。古人認爲穀物不宜於火上直接燒烤,所以就發明了“石上燔谷”之法。這種方法一直爲後人所沿用,唐朝有“石鏊餅”,明清有“天然餅”。這種烙制食品的方法傳熱均勻,既不易焦煳又能熟透,吃起來韌香可口,所以稍加改進後在山村沿襲至今。
在老家,我還聽姑姑說過一個有關徽州餜的傳說。相傳乾隆南巡來到徽州府,見一老翁餜攤的平底鍋內有石頭壓在一個個餜上,很是好奇,買了一個吃後連聲讚賞,老翁聽見叫好聲,便雙手捧起一個香椿嫩頭餡的餜,送給乾隆,乾隆吃後非常高興,送給老翁一枚小印:乾隆御製。從此,老翁的餜攤生意在徽州府獨佔鰲頭,徽州餜也隨之身價百倍了。
父親離家多年,對家鄉的餜也是念念不忘,興致好時,便會動手和麪做給大家吃。父親的手藝和姑姑不能比,做出的餜皮厚,但仗着餡好,又是全部用油煎出來的,焦黃脆香,居然獨創出另一種風格的徽州餜來。父親做的餅餡一種是新鮮豇豆豬肉餡,吃起來清脆爽口,有鄉野之風,另一種是幹香椿頭肉餡的,醇香可口,回味綿長。這樣的改良餜,雖然滋味不差,但多少沾染了城市的氣息,與家鄉原汁原味的餜不可同日而語,只能聊慰遊子的思鄉之情。
雖然,家鄉並不遙遠,但山上的老屋已經空無一人了。
紹興東西
從前聽一位雲南朋友潘孟琳兄談及,雲南有一種挑販,挑着兩個竹簍子,口頭叫着:“賣東西呵!”這種挑販全是紹興人,挑裡面的東西全是紹興東西;顧主一部分自然是紹興旅同鄉,一部分卻是本地人及別處人。所謂紹興東西就是乾菜、筍乾、茶葉、腐乳,等等。
紹興有這許多特別食品,紹興人在家的時候並不覺得,一到旅居外方的時候便一樣一樣的想起來了;紹興東西的挑子就是應了這種需要而發生的;我在北京,在武漢,在上海,也常常看見這一類挑子。
解剖起來,所謂紹興東西有三種特性:第一是幹食,第二是腐食,第三是蒸食。
幹食不論動植物質,好處在:(1)整年的可以享用這類食品,例如,沒有筍的時候可以吃筍乾,沒有黃魚的時候可以吃白鯗(這字讀作“響”,是一個浙東特有的字,別處連認也不認得);(2)增加一種不同的口味,例如芥菜乾和白菜乾,完全不是芥菜和白菜的口味,白鯗完全不是黃魚的口味,蝦米完全不是蝦仁的口味;(3)增加攜帶的便利,既少重量,又少面積,既沒有水分,又不會腐爛。這便是幹食的好處。
至於腐食,內容和外表的改變比干食還厲害。愛吃腐食不單是紹興人爲然,別處往往也有一樣兩樣東西是腐了以後吃的,例如法國人愛吃腐了的奶油,北京人愛吃臭豆腐和變蛋(俗曰皮蛋)。但是,紹興人確比別處人更愛吃腐食。腐乳在紹興名曰“黴豆腐”。有“紅黴豆腐”和“白黴豆腐”之別。
白黴豆腐又有臭和不臭兩種,臭的曰“臭黴豆腐”,不臭的則有“醉方”和“糟方”,因爲都是方形的。此外,千張(一名百葉)也有腐了吃的,曰“黴千張”。筍也腐了吃,曰“黴筍”。
菜根也腐了吃,曰“黴菜頭”。莧菜的梗也腐了吃,曰“黴莧菜梗”。黴莧菜梗蒸豆腐是妙味的佐飯菜。這便漸漸講到蒸食的範圍裡去了。
蒸食也有許多特別的東西。但絕沒有別處的講究,例如荷葉米粉肉的蒸食和鯽魚青蛤的蒸食,是各處都有的,但紹興人往往蒸食青菜豆腐這類粗東西。這裡我要請周啓明先生原諒,沒有得到他的同意,發表了他託我買鹽奶的一張便條。奶是一種燒鹽的餘瀝。燒鹽的時候,鹽汁有點點滴下的,積在柴灰堆裡,成爲灰白色的煤塊樣的東西,這便是鹽奶。鹽奶的味道仍是鹹——(鹽奶的得名和鐘乳石的得名同一道理)——而別具鮮味,最宜於做“瑠豆腐”吃。“瑠”者是搗之攪之之謂。豆腐瑠了之後,加以鹽奶,面上或者加些筍末和麻油,在飯鍋子裡一蒸,多蒸幾次更好,取出食之,便是價廉味美的“瑠豆腐”了。又如干菜蒸肉,是生肉一層,乾菜一層,放在碗中蒸的,大約要蒸二十次或十五次,使肉中有乾菜味,乾菜中也有肉味。此外,用白鯗和雞共蒸,味道也是無窮,西湖碧梧軒紹酒館便以這“鯗拼雞”名於世。
食味雜記
如其他的寧波人一般,我們家裡每當十一二月間也要做一石左右米的點心,磨幾鬥糯米的湯果。所謂點心,就是有些地方的年糕,不過在我們那裡還包括着形式略異的薄餅厚餅、元寶,等等。湯果則和湯糰(有些地方叫做元宵團)完全是一類的東西,所差的是湯果只如鈕子那樣大小而且沒有餡子。點心和湯果做成後,我們幾乎天天要煮着當飯吃。我們一家人都非常喜歡這兩種東西,正如其他的寧波人一般。
母親姐姐妹妹和我都喜歡吃鹹的東西。我們總是用菜煮點心和湯果。但父親的口味恰和我們的相反,他喜歡吃甜的東西。我們每年盼望父親回家過年,只是要煮點心和湯果吃時,父親若在家裡便有點爲難了。父親吃鹹的東西正如我們吃甜的東西一般,一樣的咽不下去。我們兩方面都難以遷就。母親是最要省錢的,到了這時也只有甜的和鹹的各煮一鍋。照普遍的寧波人的俗例,正月初一必須吃一天甜湯果,因此歡天喜地的元旦在我們是一個磨難的日子,我們常常私自談起,都有點怪祖宗不該創下這種規例。膩滑滑的甜湯果,我們勉強而又勉強的還吃不下一碗,父親卻能吃三四碗。我們對於父親的嗜好都覺得奇怪、神秘。“甜的東西是沒有一點味的。”我每每對父親說。
二十幾年來,我不僅不喜歡吃甜的東西,而且看見甜的(糖卻是例外)還害怕,而至於厭憎。去年珊妹給我的信中有一句“蜜餞一般甜的……”竟忽然引起了我的趣味,覺得甜的滋味中還有令人魂飛的詩意,不能不去探索一下。因此遇到甜的東西,每每捐除了成見,帶着幾分好奇心情去嘗試。直到現在,我的舌頭彷彿和以前不同了。它並不覺得甜的沒有味,在甜的和鹹的東西在面前時,它都要吃一點。“甜的東西是沒有一點味的。”這句話我現在不說了。
從前在家裡,梅還沒有成熟的時候,母親是不許我去買來吃的,因爲太酸了。但明買不能,偷買卻還做得到。我非常愛吃酸的東西,我覺得梅熟了反而沒有味,梅的美味即在未成熟的時候。故鄉的楊梅甜中帶酸,在果類中算最美味的,我每每吃得牙齒不能吃飯。大概就是因爲吃酸的果品吃慣了,近幾年來在吃飯的時候,總是想把任何菜浸在醋中吃。有一年在南京,幾乎每餐要一二碗醋。不僅浸菜吃,竟喝着下飯了。朋友們都有點驚駭,他們覺得這是一種古怪的嗜好,彷彿背後有神的力一般。但這在我是再平常也沒有的事情了。醋是一種美味的東西,絕不是使人害怕的東西,在我覺得。
許多人以爲浙江人都不會吃辣椒,這卻不對。據我所知,三江一帶的地方,出辣椒的很多,會吃辣椒的人也很多。至於寧波,確是不大容易得到辣椒,寧波人除了少數在外地久住的人外,差不多都不會吃辣椒。辣椒在我們那邊的鄉間只是一種玩賞品。人家多把它種在小小的花盆裡,和雞冠花、滿堂紅之類排列在一處,欣賞辣椒由青色變成紅色。那裡的種類很少,大一點的非常不易得到,普通多是一種圓形的像鈕子般大小的所謂鈕子辣茄(寧波人喊辣椒爲辣茄),但這一種也還並不多見。我年幼時不曉得辣椒是可以吃的東西,只曉得它很辣,除了玩賞之外還可以欺侮新娘子或新女婿。
誰家的花轎進了門,常常便有許多孩子拿了羊尾巴或辣椒伸手到轎內去,往新娘子的嘴上抹。新女婿第一次到岳家時,年輕的男女常常串通了廚子,暗地裡在他的飯內拌一點辣椒,看他辣得皺上眉毛,張着口,噓噓的響着,大家就鬨然笑了起來。我自在北方吃慣了辣椒,去年回到家裡要買一點吃吃便感到非常的苦惱。好容易從城裡買了一籃(據說城裡有辣椒出賣還是最近幾年的事),味道卻如青菜一般一點也不辣。鄰居聽說我能吃辣椒,都當做一種新聞傳說。平常一提到我,總要連帶的提到辣椒。他們似乎把我當做一個外地人看待。他們看見我吃辣椒,便要發笑。我從他們眼光中發覺到他們的腦中存着“他是夷狄之邦的人”的意思。
南方人到北方來最怕的是北方人口中的大蒜臭。然而這臭在北方人卻是一種極可愛的香氣。
在南方人聞了要吐,在北方人聞了大概比仁丹還能提神。我以前在北京好幾處看見有人在吃茶時從衣袋裡摸出一包生大蒜頭,也同別人一樣的奇怪,一樣的害怕。但後來吃了幾次,覺得這味道實在比辣椒好得多,吃了大蒜以後還有一種後味和香氣久久的留在口中。今年端午節吃糉子,甚至用它拌着了。“大蒜是臭的”這句話,從此離開了我的嘴巴。
寧波人醃菜和湖南人不同。湖南人多是把菜曬乾了切碎,裝入壇裡,用草和蔑片塞住了壇口,把壇倒豎在一隻盛少許清水的小缸裡。這樣,空氣不易進去,壇中的菜放一年兩年也不易,只要你常常調換小缸裡的清水。寧波人醃菜多是把菜洗淨,塞入壇內,撒上鹽,倒入水,讓它浸着。這樣做法,在一禮拜至兩月中鹹菜的味道確是極其鮮嫩,但日子久了,它就要慢慢的,得臭不堪聞,而至於壇中擁浮着無數的蟲。然而寧波人到了這時不但不肯棄掉,反而比才醃的更喜歡吃了。有許多鄉下人家的陳鹹菜一直吃到新鹹菜可吃時還有。這原因除了節錢之外,還有一個原因是爲的越臭越好吃。
還有一種爲寧波人所最喜歡吃的是所謂“臭莧菜股”。這是用莧菜的幹醃菜似的做成的。它的比鹹菜容易,其臭氣也比鹹菜來得厲害。他們常常把這種已臭的湯倒一點到未臭的鹹菜裡去,使這未臭的鹹菜也趕快的臭起來。有時煮什麼菜,他們也加上一兩碗臭湯。有的人聞到了鄰居的臭湯氣,心裡就非常的神往;若是在誰家討得了一碗,便千謝萬謝,如得到了寶貝一般。我在北方住久了,不常吃魚,去年回到家裡一聞到魚的腥氣就要嘔吐,惟幾年沒有吃臭鹹菜和臭莧菜股,見了卻還一如從前那麼的喜歡。在我覺得這種臭氣中分明有比芝蘭還香的氣息,有比肥肉鮮魚還美的味道。然而和外省人談話中偶爾提及,他們就要掩鼻而走了,彷彿這臭食物不是人類所該吃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