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幾日之前,娶親的沿路的各門各戶都擺放了芳菲塢送來的一對紅梅盆栽,上頭貼上了醒目的“囍”字。那些光禿的枝頭,則被掛上了喜慶燈籠。
若兒住得這側院落,種着幾株柿樹,經了霜雪之後,柿果更是紅的發紫,在了牆頭探頭探腦,也湊起了熱鬧。
喜房裡頭,那些嘈雜的喜娘丫頭如同吱喳的雀子,在了耳旁嘮叨着,若兒的脖子被頭冠壓得酸脹了起來,可這些如同從地上冒出來的婆娘們還是死命地往了她的頭上添着珠花金釵。
她小口地呼着氣,壓低了心頭的那陣子焦躁,將領口拉高了幾分,掩住了那塊看着不大喜氣的黑玉。
雞鳴時分,到日上三竿,她才喝到了口冷紅棗茶,也幸好臉上粉渣子抹得夠多,纔看不出她已經餓得臉色發青了。她聽着眼前、耳朵旁、手腕上的首飾碰撞的叮咚作響,盼着日頭快點下去。
透着喜簾,她看着銅鏡上倒映着的自己,許是妝容的緣故,看着鏡中的人有些臉生。臉大半部分被遮蓋住了,空出了個下巴,紅的詭異的脣。
外頭除了人聲就是鼓號鑼吶,也不知道吹彈的是什麼樂,聽得人的腦中和漿糊般,昏昏沉沉。
芳菲的外塢在了城南,而齊堡則在了緋雲城郊,中間還隔了些距離,所以吉時定在了午後。
爆竹聲響成一片,若兒呆坐在了屋裡頭,身子下磕着些花生和蓮子,有些發疼。喜娘和丫鬟們都湊了出去看熱鬧去了,留了她一人在了房裡頭。
滿眼都是喜色,若兒看着眼裡,只覺得有些發慌,眼神沒了地方可落,心更是是噗通跳得厲害。她緊抓住喜服,又怕皺巴了衣服,待會兒在衆人面前出醜,慌忙又揉平了。
實在是沒事做了,她開始數起了衣上的碎色小花。數了一陣子,外頭的人聲停了下來,她也不知道這會兒到了哪一步了,就揭開了蓋頭,露出眼來,往了窗外看去,卻只看到枝頭“砰地”掉下了個柿子,這個季節的柿子,想來是很甜的。
她想了想,拉起了曳裙,小步跑到了窗外,看看裡院稀稀拉拉,不見幾個人,就攝手攝腳地偷溜了出來,往了牆角的柿子樹上爬去。
誰會想到,新婚的嫁娘這時候滿腦子想着的是落到了地上的熟柿子。芳菲外塢都是前來賀喜湊熱鬧的百姓和商客,老嫗和內外塢主都是忙活着,連想跑進裡頭的碧色都被人羣堵在了外頭。
柿樹可疑地搖晃了起來,琉璃喜可憐巴巴地掛在了枝頭,將落了葉的柿子樹鋪成了紅色。若兒費了些手腳,才找了根可以落腳的樹枝,枝頭在了臉上一蹭,喜婆好不容易纔抹勻的面上就颳去了道粉子。
她順手撈過個柿子,心裡想着吃個柿子,總是看不出來的吧。周邊滿片的紅色,竟無人發現樹頭那個紅晃晃的人影。
韓紅窈站在了外頭,臉上帶着笑意,接待着齊堡的賓客。她的身旁站得正是新郎官裝扮的傲世。
若兒見他頭上只是象徵性地寄着條紅色的綸巾,比起自己的那個喜冠不知道要輕巧多少,心裡很是羨慕。
他的喜服是件滾着金邊的長袍,映得他眉目如畫,見了眼前這些生人,他也是一一應付着。
嘴裡的甜味似乎到了心裡般,她沒來由的將傲世和花溪幻境裡頭的水域王做了對比,正是看得起勁,旁邊擁上了些孩童,將傲世擋在了後頭。
早前喜娘早就叮囑過若兒,沒到吉時,切忌不可出了喜房,若是這會兒看到了新嫁娘咬牙切齒的模樣,只怕要昏厥了過去。
傲世聽着耳旁的道賀聲,心底卻並無多少歡喜,耳根子一陣發癢,他緩緩轉過身來,視線越過了人羣,直直地往不起眼的牆角看去。
正瞧見了若兒的眼,兩人才對上眼,都是驚了一跳。
若兒心底一急,忙搖手示意他莫要出聲驚動了別人,誰知柿樹枝這些日沾了雪,就如同上了蠟般,她稍一晃動,腳下就和那些肥敦敦的金紅柿子一起滑溜着滾了下去。
她這一突然消失,看得傲世險些叫了出來,待到他快步走到了牆角,卻被旁邊的幾名賓客絆住了腳。
也幸好芳菲塢的牆體不比齊堡那般的高大,地上又還堆着層雪,傲世見裡頭沒多大動靜,想來若兒應該也不礙事。
看着地上砸地稀巴爛的柿子,如同人的笑臉般,他的眉眼舒展了些,只是觸到了衣袖裡頭的那封信讓他的心裡又沉甸了幾分。
午時後,芳菲塢喜炮連連,齊堡那邊也是翹首等待,兩旁的路面上,紅梅綻放,喜燈飄搖。喜娘進門時,只見新嫁娘正襟危坐在了牀榻上,嘴裡說着吉利話,將她牽引了出去。
出了裡院,她聽着老嫗晃悠悠地走了上來,往自己頭上插了只並蒂花。若兒看不見老嫗此時的神情,但卻依稀聽到了碧色的抽泣聲。
前頭來了一隻手,有些微微地發着顫,若兒盯着那雙手,扶了上去。傲世的手心有些發涼,她的手則是燙的驚人。
她被他牽着往前走去,如同當年在了豐源水舞時那般,傲世在前,自己在後。她的心裡,幸福一波濃似一波,自己竟真的應了兒時的那句童言,得君之玉,他年還情,這一還,卻是將整個人都還了過去。
她聽着離着很近的那陣子呼吸聲和扶住自己的那雙手,跟着他的步伐,步步向前。直到了門口,傲世都沒有說上一句話,只怕他和自己一樣,都是有些緊張的。
喜娘在了旁邊叨叨絮絮地說着舉案齊眉,白頭偕老,真的到了那會兒,想到這時,她心中一陣暖融。
一路下來,她靠在了轎子裡頭,隔着簾布往了外頭看去,隱約見了馬上,傲世的背影筆直地挺着。人羣漸漸散去,她的心也跟着沉澱了下去。
等到轎子出了城,往了齊堡而去。芳菲外塢的僕人們收拾起了屋院,卻看得門外疾馳而來了一匹馬,馬上一個穿着米色衣服的男子跳下了馬來。
他快步走到門前,見了一地的炮竹紙屑,眼底浮起了陣惆悵。有人在了旁邊問道:“這位公子,你可是來觀禮的,迎親的隊伍已經出了城了,你來晚了。”
斐妄搖了搖頭,他牽過馬匹,往了東邊走去,那僕人在後喊道:“公子,迎親隊伍是往城外去的。”
天際飄起了雪,風嗚咽着朝了燎宮而去。
齊堡前喜轎停了下來,若兒過了火盆,踏着紅毯一路過去,耳邊又傳來了陣鬧譁聲,若兒頂着喜冠,腳下又沒長眼,只覺得齊堡的地勢如同山路十九曲般,昏沉沉地走着,偶爾還要停了下來行禮,這一段門口的路如同走了一輩子那麼久。
傲世在了前頭一個剎停,這引路的人卻走得有些不小心,若兒在了身後穩住了他的步伐。
人聲陡然安靜了下來,若兒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前頭的傲世並不說話,她心底有些猶豫,總不能自己這個新嫁娘昂着個頭,東張西望。
這陣子寂靜很快就被打破了,若兒聽了前頭有陣女聲傳來:“今早,我已請了炎帝賜我炎修,焰漪不日將在國道館中閉館清修一年。知齊兄大喜,特來道賀。”
百里焰漪在了今日,也是一身紅妝,比了若兒身上的裝扮還要明豔幾分,她斜睨了若兒一眼,貝齒緊咬。
傲世嘆了一口,他感覺到身後的若兒突地拽緊了他的衣袖,不肯鬆上半分。
若兒聽着前方這陣子嬌橫的聲音,她依稀聽過一次。她想起了那日冰洋之上,那名女子的樣子,心裡警戒大起,前頭的傲世還是呆立着不動。
觀禮的人羣中再度喧譁了起來,只見新嫁娘一把扯開了蒙在了喜帕,挑開了珠簾,直視着百里焰漪。
“那希望百里姑娘在了國道里頭長陪青燈,滌淨心中慾念。”若兒的聲音如同珠玉落地,擲向了百里焰漪。
齊堡裡的幾名長輩見了臉色越發難看的百里焰漪,再見新娘自掀喜帕,光天化日之下,也是不吉,身旁的幾個大腳婆子連忙衝上前來,將還是氣鼓鼓地若兒推進了正廳,傲世也跟了上去,拜天地的聲響此起彼伏。
百里焰漪花容慘淡,看着齊堡正廳裡叩拜着的兩人,身子也是搖搖欲墜,眼底的淚水如斷線珠子般滑了下來。
拜完天地,新娘和新郎分了兩路,傲世在前方迎客,若兒往了喜房而去,剛走了幾步,就聽到後頭傳來一陣嗤笑聲,有幾名女眷在了前頭嘰喳道:“我還說是哪裡來的鄉野丫頭,纔剛進了門,就迫不及待自己掀了蓋頭,還真是有幾分好笑。”
若兒聽了前方的幾名女子都應聲笑了起來。若兒對了這樣的嘲笑場面也是習慣了,心裡只是記得了這幾名女子的聲音,隱約看了個高矮胖瘦。
她這時身旁又守上一羣婆子,都碎碎唸叨着,數落着先前她先前的那番舉動的,又說着齊堡裡頭的規矩衆多,需要好生調教。
幸好春韭這時多了幾分機靈,一人跑到了前頭,將那些人都趕了出去,嘴裡說着:“各位嬸嬸婆婆也是辛勞了一天了,到了前廳,塢裡有打賞,你們都快些過去,以免落了個空。“
那羣三姑六婆果然跟着跑了出去,只是一回眼,身後靜坐着不出身的嫁娘又掀開了紅帕。
春韭先前也是驚住了,這大小姐怎麼這麼不懂避諱,這一日兩揭紅帕,很是不吉利,她卻不知道,若兒這已經是三揭喜帕了。
見春韭想說又不敢說的憋屈樣,若兒只覺得有些好笑,嘴裡安慰着:“你也不用擔心了,我先透口氣,等到待會人來了,再蓋上去。”
聽了這話,春韭還嘀咕了幾句,若兒潤了口溫水,心火燎燎地推開了窗,打量起了外頭來了。齊堡不比芳菲塢,院落裡頭,草木在了鋪天蓋地的紅色中更見萎靡之像。
若兒看了一圈,獨獨院落中也植了簇竹從,讓她有些喜歡。春韭跟着她探出頭去,也是“嘖嘖”幾句,說着芳菲塢的好,突又想了起來:“表小姐送了幾盆紅薔過來,說是料到了齊堡這樣的地,一定少了花色的滋潤,改明個空閒的時候,我就將它們搬到院落裡頭。”
若兒點了點頭,又打量着身後的喜房也是一屋子隆喜之色,連窗縫子裡頭都填上了紅泥。若兒回頭看了眼朱木喜牀,也牀柱子上雕着鸞鳳和鳴的吉祥圖像,雙頭鳳枕擺放在了正中,她沒來由的就紅了臉。
見了這牀,她突然想起了件事,張口正要問,見旁邊的春韭踮着腳往了外頭張望着,整一個孩童的樣子。這話也不用多此一問了,只怕她比自己還要不知世事些。
春韭看了眼若兒,見她臉上飄紅,眼又不住地往牀上飄去,明白了過來:叫道:“哎呦,這可怎麼是好,本來是要讓喜婆和小姐說些今也夜的事情,奴婢一時嘴快,居然是將人轟走了,這可如何是好。”春韭臨出門時,還被老嫗特意叮囑了,剛一忙,就將事給忘了。
若兒卻不慌不忙地坐在了牀榻上,似乎閉目養神了起來。春韭知道,修煉之時,才需心平氣和,怎麼到了這會兒功夫,小姐倒有心修煉起來了。她不敢出聲,只在了旁邊等着,也是年歲小的緣故,今天又是勞累了一天,春韭不一會兒就打起了盹來。
若兒正和黑玉議論着,“姐姐,男女的事情,你可是瞭解?”
黑玉險些被嗆着,支吾着:“我只是一個樹靈,你說的事哪能知道。”她見若兒沒了聲音,一臉的可憐模樣,只得不情願的說道:“你往人之思上瞅瞅,些許還有些門道。”
若兒這纔想了起來,看了眼已經靠在了椅背上的春韭,摸出了人之思。早些年看得那些簡單的內容都沒了蹤影,她翻到了“情愛篇”,心裡也是琢磨着,好像之前並沒有這個篇章。
人之思還真該改名爲“若兒之思”,簡直是和自己通了靈般,纔是一會兒,上頭還真的出現了些圖像。
若兒才翻看了幾頁,臉上就青紅相間,這算是怎麼回事,上頭的“欲”字後,盡是些男女的赤條身子,纏在了一起,男上女下,她又不敢叫醒春韭一起研究,只能是悶不吭聲地看着,陰陽相合,若兒“嗯”了一句。
她看了半天,得出來的首要之事,是先要除了衣物。她想了下,看看身上的琉璃喜,想着這衣服穿着有些麻煩,待會還是自己先脫了,男子的衣物倒還簡單些。
前邊傳來叫喊聲,“新姑爺入洞房。”原來若兒只顧着觀摩,天色已經晚了。這一聲悠長響亮的呼喊聲,將春韭驚醒了過來,若兒不慌不忙地將書塞在枕頭邊上,再由着春韭給自己蓋上了喜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