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露更濃,衆人杯中也只餘了些濁酒。商頭話中的語氣之中已帶上了責備之意。
庭院裡的月光稀冷了幾分,商頭的腳步顯出了些醉態,唯獨眼神是越發清明瞭:“算起來,千原行商已經有了二十餘年了。”
自打烏業城相遇,一路下來,秋膘幾人都只是喚他做商頭,這時才知他的本名爲千原。
見傲世無端被責,木、融幾人也是生了護短的心思,若兒心中不安,直怪自己先前貪嘴多喝了些果釀,這位置分明是傲世哥哥選的,自己又何必在那裡瞎攪和。
木卿君丟開手中竹筷,不快道:“千商頭這會兒可不是要倚老賣老,藉着酒興甩潑不成。”
筷子雖輕巧,但在了靜蟲鳴叫中,落地之聲還是有些突兀。商頭躬身拾起竹筷,嘆道:“先生莫要羞惱,選址未錯,分析也在理,千原所指的正是他的心思錯了。”
心思錯了,這又是從何說起。
商頭說道:“你倆都是未經世事之人,今日的想法,只怕都是有了高人指點。”
兩名小輩在了下方,相視一看,都點頭默認了。
若兒想那老乞和乞丐王都是在了這俗世了打滾多年,都是些人精,這眼裡看到的比起她來要透徹許多,正是因爲兩人的指點,她纔講出了先前的那番話。
而傲世也知,雲空三言兩語,用了狼羣求生的比喻了經營治世之道,財思敏銳,更是一般人不能相媲美。
兩路人兩套經營之道,都是有着異曲同工的效果,爲何千原口中只是責備了傲世,卻沒有怪責若兒的意思?傲世也非追根究底之人,但也不喜無端受了冤屈。
“巧字雖好,過之則易生懶怠之心。”千原語重心長地說道。
百樓主聽着不明:“千兄,這討巧又有什麼不好。手藝者重手巧,經商者重心思巧,傲世少爺說的不正是如此?”他這些日子,和了傲世相處下來,只覺這少年謙和有禮的傲世,心底也很是喜歡,禁不住幫着他說起了話來。
千商頭走到融復海身前,問道:“融兄,你是習武之人,也是最該明白,習武之道,可有又橋路可走?”
融復海聽罷這一句,“使不得,武鬥一流,在於勤學苦練,哪能走了什麼近路歪路,更要業精於勤,穩紮穩打纔是正道。“
他的嗓門本就偏大,這會兒又喝了些酒,說出來時,更是震人耳膜,只把大夥兒的酒勁都嚇走了。
千原雖沒正面回答,但經了融復海這麼個實心實肚的人說出了這些話,場上的這些個聰明人也都是明白了過來。
靠着松鶴樓,佔了地利,又貪了人氣,一般的酒水,相近的菜色,雖是保險,但也顯出了些借力使力的意思。
傲世連日遊走在了各色酒樓中,午後得了雲空的指點,只是之後卻和凝海王聊起家事,這樓址的事情也確實是應付着說了出來。
“我看你倆都是掌燈時候纔回,傲世少爺回來雖遲些,卻從容更衣入座,而若兒丫頭臉帶急色,一人在了裡頭轉悠了好些時間。”
“我得了別人的主意自然是要再去驗證一番,這才匆忙了些。”若兒心想,商頭好利的眼,只是這般說傲世哥哥,也不知他會不會生氣,明明他也是和自己一般奔走了好幾天。
原來兩人雖是前後腳回來,商頭卻將兩人的神情和心態都查看的一清二楚,他心裡暗歎,這世家子弟,果然是犯了些富貴病,自己這樣的白手商人,他們又怎會看在眼裡。
傲世聽後,更是心驚,自己...商頭見他神情嚴肅,笑道:“也不用太過正視,我說的這事兒,你放在心上就可以了,這一件生疏的事兒剛上了手,自然要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去對待,切勿生了怠慢的心思。”
若兒只得問道:“那商頭,我們的這番回答可是都合格了。”
商頭笑道:“自然是合格了,只是我送的經商要訣也已經教於了你們。”
兩人一聽,都是不信,這方纔哪裡有提到點滴訣竅,分明只是煮酒賞月。
“你們連日來的經歷,見的人,聽的事,方纔說得那番理,不就是最好的商道。人人都說經商在於貨好價廉,我則說成事最關鍵的就是一個人字。”千商頭手中指向場上飲酒之人。
院落中的人,都是愣住,忽然又都明白了過來。這天南地北的十幾人,在了一處品酒辦事,集結在了一起,卻也成了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
每個人都是有着自己獨道的眼光、巧妙的心思,只是若兒和傲世兩人,就將客人,樓址選了出來。
而另外那些人,釀造師父,百樓主,酒娘,再加上其他人則是使力者,最是可貴的是這些不同的力氣都擰成了一股子。
商頭藉着這麼一場月下酒語,將這想法傳給了席上的衆人,也不知是酒水暖面還是其他的什麼,大夥兒只覺得渾身有些躁動。
酒盡宴散時,商頭又加了句:“兩人的主意都是可行,其餘的就留給百花樓主自己定奪好了。”
他說是無心卻略帶深意地看了傲世一眼。
等到回到歇腳的院落裡時,傲世招呼着木、融、章三人聚在了一起,將白日裡碰到凝海王以及他的邀請都說了出來。
聽到這番話,另外幾人都是各有心思,臉上的表情也是大不相同。
融復海聽到要去瞭蒼爲人臣子,嘴上不說,眼裡卻帶着些不滿。先前在了齊堡時,他可從不爲玉闕做事,這會兒如果是去了瞭蒼,爲人臣子,難不成自己這北陸男兒還要爲敵國效力不成。
木卿君則顯得最愜意,畢竟他出身瞭蒼,這歸了故國,也不算什麼難堪的事兒,原本他以爲章博淵也是這樣的想法,哪知他卻和自己的想法有些不同。
章博淵也不置可否,只是嘴上試探道:“少爺今夜看着臉色有些不善,可是因爲這事煩心?”
傲世長嘆道:“倒不是爲了這事,而是因爲千原商頭的那番話。我心底只是琢磨,他說的可是在理,自己是否是真的生了懶骨。”
今夜喝酒之時,章博淵並未出聲,這會兒,他卻朗聲笑道:“少爺,這事,可不是你錯了,而是他們錯了,且是大錯特錯。"
傲世幾人又是愣住,這話又是怎麼說。
“這世上又命理天道之說,那些人還真以爲傲世少爺是要一輩子做了個銅臭商人不成。”章博淵搖頭說道。
木,融聽得也是滿頭霧水,章博淵聲音又擡高了幾分:“世間確實有些事要穩紮穩打,從低而起,但也有一法子是空手套狼。”
傲世先前聽了商頭的話後,心裡也是動搖了幾分,就是想拒絕了凝海王的提議,想一人獨立闖蕩,磨練自己的心性。
聽章博淵的意思,這商頭說的反而是錯了。“那商頭想來是白手起家,所以對了少爺這般的借力之法,有些牴觸,我卻說這最妙的一處就是借力使力,卿君,融兄,我問一句,這天下可是公平?”章博淵原本顯得瘦弱的身軀,這時似突然高大了些。
木、兩人出身不同,脾性不一,但也是世家出身,見了此問,也不說違心話,只是答道:“天道實則不公。”
章博淵聽罷,先是點頭,再問:“如何不公法,這回可是要考傲世少爺了。”
傲世說道:“人分幾等,出身也是不同,就定了一生一世,自然是不公。”
“錯也,錯也,章某倒認爲很是公平,你們要知道,一般的王侯將相成大事,後輩坐享其成,就是因爲了先輩的蔭護。看着只是紈絝,你們可知紈絝的祖父一輩比常人又努力了多少,我們眼底只是看了人生短短的數十年,卻看不得一個家族,一個姓氏的千年歷史,人人都說富不過三代,貧也不過三世,說得正是此意,如果換做十世看,那人人之間貧富貴賤的差異就小了。”他說得這話,乍聽之下,違了常理,但細想之下,又有幾分道理。
“千商頭身爲商賈,又是窮苦之身,對傲世這般根基良好的世家子弟,難免生了些看法。更何況,他說話辦事,正是從了商人角度而言,”章博淵又將話說明了些:“我先前也曾說過,這世上不外乎是四種生存之道,你選得又是哪一條?”
傲世心裡遲疑,只是腦中突然青光閃過,胸口熱氣沸騰,曾經的戰場枯冢,沙場血灑的情景劃入眼裡,他想起了水域王昔日的雄姿英發,天人之才,更是一時語塞。
章博淵再問道,“玉闕有了四省中,你可知哪省權勢最大,又是哪省最受炎帝的忌諱?”
融復海搶道:“我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商省的行當是最有人搶的。”
木卿君則在一旁暗想:工省,上至建築,下至修橋造路,也是緊要。但再想想,這農省管得天下糧倉,糧爲民生之本,也是重要。
章博淵見了幾人都勞神暗想着:“依我說,這國中最是厲害的是兵省,這幾省之中,最受炎炙器重的也是兵省,這國中,能自由出入帝宮的也就只是茅洛天一人。”
一旁的融復海大悟,這對於兵家的厲害他也是曉得的,北陸裡頭,兵省裡的人可是連朝中要官都不看在眼裡的。
傲世突然站了起來,推開了房門,外頭的夜風吹入了室內,章博淵所說的,他懂了。
他沉聲說道:“章叔叔的意思,可是要傲世撇開那世人凡道。走了世上最爲生僻的君王道,書中曾曰,爲人在世,需心懷三劍,爲君王劍,臣子劍,和庶民劍。傲世手執的該是哪把,這會兒已經明瞭。叔叔今夜的這番話語讓侄兒心中豁然明朗。”
君王劍走的自然是君王道,前路幾何?傲世前路已明,但心中這時卻波瀾驚起。今日他見了凝海王可曾真的生了臣服之心,他再想起了那天見到了炎炙的情形,那一身的帝王氣,自己的心裡可曾有過半點怯意。
他,齊傲世,又怎會是一把區區的臣子劍,十年磨礪,劍待出鞘,鋒芒該是盡露。
這一夜,小院之中,有兩處燈火徹夜不熄,鄰院不同枕,該是有了兩顆不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