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把這裡隔成兩部分,作爲賓客休息室,把倉庫裡的那些多餘的沙發桌椅拿來擺上——不用擔心,我已經問過後勤了,鼎天公司所有的桌椅板凳都是同一家公司的定貨。——記得一定要去買桌布和盆花,長沙發放在女賓休息室,最重要的,要有鏡子。”

“監控呢?要不要在這裡多裝兩個探頭?”

“廢話!你喜歡休息的時候還要被監視嗎?”張創業罵了一句,說話的人知道說錯了,縮了縮頭。

薛臨波一笑,說:“這話還有點道理,當然不能在休息室裡裝監控,但在對着兩個房門的位置,要有一臺攝象機——小郭,你初步統計的賓客大約有多少?”

小郭,薛臨波昔日的得力干將,一副極爲精明幹練的樣子,他略一思索,說:“以現在的來說,大約300人,但這只是保守估計。”

“沒錯,人多眼雜,我們很難保證不會出任何狀況,休息室是是相對私密的地方,所以要對進出的人有個大致的摸底。”

“薛小姐說的對。”說話的是保安經理,“人太多,難免龍蛇混雜。我都記下了。”

“禮儀公司那邊呢?”她瞥了張創業一眼,他懶洋洋的翻開面前的資料夾,說:“現在有三家公司都對這事感興趣,我已經看了他們的方案,大同小異,沒有特別之處。”

“按他們的草案先讓財務估價,然後讓三個公司分別報預算上來。”

“用不用那麼麻煩啊!”張創業很是不耐煩。

薛臨波並不擡頭,扔過去一句話成功讓他閉嘴:“現在是我說了算。”

張創業動動嘴不出聲罵了一句,並不敢再說什麼。

會議結束,薛臨波看了看錶:九點四十五分。她覺得有些口渴,去辦公室拿杯子想喝水。剛要出門,突然記起上星期孫佩珊送給自己的手磨咖啡——“正宗的藍山哦,我自己磨的。”孫佩珊一臉燦爛陽光。薛臨波微微一笑,從桌腿裡掏出來,準備試試口感如何。

茶水間和薛臨波的辦公室不在一條直線上,她三穿四繞的走過去,非常懷念孫佩珊在自己身邊的日子,覺得張創業這小子雖然混,挑老婆的眼光倒真是不錯。

張創業比兩個哥哥都會享受,因此公關部的茶水間設施比其他樓層都齊全,咖啡壺、微波爐、冰箱一應俱全,冰箱裡塞滿各種食品,門口還矗立着頂天立地一個自動販賣機。薛臨波對咖啡壺不內行,笨手笨腳的煮好,苦而香醇的咖啡味道撲鼻而來,她小心翼翼的託着杯子回到辦公室,電話響了。

“我是薛臨波。”

“薛小姐——”孫佩珊突然出現在她辦公室門口,懷裡抱着文件。薛臨波示意她不要說話,繼續講電話。

“怎麼?又來摸魚?”接完電話,薛臨波取笑她。自從自己到公關部來,孫佩珊一天八趟的往這邊跑,美其名曰:辦事。薛臨波還不知道她的心思?孫佩珊尷尬一笑,急於表白似的指着文件說:“霍先生說這些一定要你過目的。”

這個盟友倒非常夠意思,大事小情都會來知會薛臨波一聲。孫佩珊跑得這樣勤,此事也佔一定的原因,畢竟,除了她沒人能信得過。她翻看文件,並沒有什麼重要的大事。

“渴死了,給點喝的。”孫佩珊似乎跑得很急,臉非常紅。

“去找張創業要,我這裡沒有免費茶水。”

孫佩珊嘴一翹,看見桌邊的咖啡,一點不客氣拿起來就喝。

“好喝!一定是我的藍山。”她一氣喝完,看見薛臨波瞪她,很不好意思的吐舌,“我再幫你倒好了。”

“算了,要是被張創業看見還不吃了我?走吧,我自己去泡。”

薛臨波看完文件,交到孫佩珊手裡,笑道:“完事了,快去會情郎吧。”

孫佩珊笑着退出去,替她掩好房門。

看着孫佩珊的背影,她不由想起霍炎,自那一日的會面,他們還從未交談過一句,他依舊還是平日的樣子,到哪裡都迷到衆生,可她越來越覺得,人前這個堂皇的霍先生根本就是假的,他應該是那天茶社裡的模樣,狂傲自信,輕浮放肆。從頭到尾,他都沒對她掩飾過分毫。爲什麼?對頭?她始終想不明白,自己何時沾惹過這樣的男人,對頭的說法,到底從哪裡說起呢?她的判斷力在霍炎這裡,竟毫無所謂“判斷”可言。

“薛小姐,電視臺的記者說約了您談慶典的事。”

“叫他們進來。”

她振奮精神,對着鏡子略略補妝。

打發了記者,已經是一個半鐘頭以後,薛臨波覺得嘴裡都快出火了,她拿着杯子走出去,決定喝點涼水解渴。

“出事了!”

小郭一臉驚魂未定的模樣撲進茶水間,倒把薛臨波嚇了一跳,她剛想問怎麼了,小郭一句話簡直石破天驚:“我剛在十七樓,聽見——聽見——佩珊出事了。”他們是同一年進入鼎天,非常熟,是故直呼其名。

什麼?!

薛臨波心猛地一沉,再也顧不得喝水,飛快的衝向電梯。

十七樓是薛臨波原來的辦公的地方。她一下電梯,看見茶水間門口擠滿了人,很多女孩子都在尖叫,隱約有說“孫佩珊”的聲音,她分開人羣努力擠進去,不由呆立當場。

孫佩珊,只有二十四歲的孫佩珊,美麗溫柔的孫佩珊,七孔流血,仰面朝天。

“佩——佩珊——”薛臨波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想近前去看看她。

“別動。”一雙手從後面扳住她的身子,順勢往後一推,她踉蹌的推了一步,一個高大的身影越衆而出,在孫佩珊身邊俯低身子。

他的手在她脖頸處停留着,薛臨波死命的盯着他,想聽到一點希望的聲音。可是他轉身,目光與她相接,無情的宣佈真相:“她死了。”

尖叫又起,有人去告之張創世。有人去保安部。有人說張創業半個小時前去禮儀公司了。

“不,我不信——”薛臨波臉色蒼白,她幾乎全身戰抖,“你不是醫生,你不能這樣——”

霍炎站起,他的身型幾乎罩住薛臨波:“她死了,是中毒死的。”他轉向門口的大衆,“是誰發現她躺在這裡的?之前有沒有人看見她吃過或者喝過什麼東西?”

!!

薛臨波突然全身一震,她瘋了似的推開身邊的人,飛奔向電梯。

不要!不要!不要!

電梯呢?電梯爲什麼還不上來?薛臨波再也按捺不住,轉身衝向樓梯間。

“你去哪裡?你知道什麼?別到處亂跑——”

霍炎的聲音在她身後飄散開來。

不要!不要!!不要!!!

薛臨波象一陣風一樣刮進公關部,只有幾個人,大家都神色慌張,孫佩珊的事一傳開,公關部的人都惶恐之至——誰不知道她和張創業的感情?薛臨波視若無睹的衝進茶水間,幾秒鐘後又衝出來,臉色慘白如紙:“咖啡壺——杯子——誰洗了?誰洗了?”

大家都愣了,一時無人作答。霍炎不知何時跟了進來,本想走過去的他聞言不由一怔。

“快說!誰洗了我的杯子?!”薛臨波的聲音近乎瘋狂。

“我,我剛纔洗的。”說話的是張創業的秘書,嚇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剛幫張先生洗茶具,就順手洗了。”

不等她說完,又瘋子似的跑向辦公室,拐彎的時候狠狠撞在桌角上,桌子都被撞歪,她絲毫沒有停滯,一把推開虛掩的大門。

她顫抖着拉開桌腿上櫥櫃的小門。

霍炎站在她辦公室的門口,一臉前所未見的凝重。薛臨波擡眼看他,身子劇烈顫抖着。

“她喝了我的咖啡。”

她這樣說。聲音如撕裂的帛。

在接下來的一團混亂之中,薛臨波唯一的記憶就是發狂的張創業。還有聲音,還有種種屬於過去的聲音充斥在她的四面八方。

——“不知道她是怎麼被送來的”

——“好慘啊”

——“爸爸媽媽來追我啊”

——“被她害死了”

——“臨波願不願意做我的女兒?”

——“張伯伯你不要死”

……

她木然站在那裡,右手緊緊扣住,指甲幾乎摳進肉裡。有人跟她說話,她茫然的擡頭,看着他嘴脣翕動,一個字一個字聽的清清楚楚,卻絲毫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她別開頭,卻看見蒙了白布的屍體被擡走——屍體?那扭曲的、毫無生氣的身體,可是屬於美麗、沉靜、溫柔的孫佩珊?抽離了靈魂的軀殼,爲什麼看上去那樣的怪異?爲什麼不象睡着了?哪個白癡說,死了就是睡了不再醒來?誰,誰睡着了是這樣的姿態?薛臨波突然很想吐,爲什麼,人在這種時刻會想吐呢?她立刻彎下腰去,乾嘔,卻什麼也吐不出來。

“薛臨波!你害死了佩珊!你把佩珊還來!”

誰?誰的聲音?她擡眼看去,一張猙獰的滿是殺氣的臉在驚呼聲中向她逼近,拳頭揮起,她不閃不避——

“砰——”

尖叫四起,然後是桌椅掀翻的聲音,薛臨波睜開眼睛,看見張創業正從2米開外的地上爬起來,滿臉是血。她感到站裡身旁替她把張創業打翻在地的人竟似乎張揚的妖魅的氣息,她知道,那是霍炎。

張創業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神色益發猙獰恐怖,他右手一指,狺狺低咆:“霍炎,你敢?”

“我當然敢,你儘管試試看。”霍炎的語氣不可思議的平淡,他不再看張創業,半是脅迫的把薛臨波帶走。

會議室的大門一關上,似乎把另一個世界關在門外。薛臨波終於無力支撐,順着門滑坐到地上。

“警察把你的辦公室都快翻過來了也沒找到你說的咖啡。”霍炎蹲下來,目不轉睛的看着薛臨波,碧色的眸子裡閃着奇異的神采。“就在孫佩珊死了之後,在不到10分鐘的時間裡,有人從你的辦公室取走了有毒的咖啡。他要殺的不是孫佩珊,是你……”

薛臨波突然崩潰:“是我害死了佩珊!是我害死了佩珊!爲什麼要死,爲什麼要死在我面前,爸爸媽媽是這樣,張伯伯是這樣,佩珊也是這樣!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所有的人都要死,我不信我會把身邊的人害死!我不信我是天煞——”她猛然停滯,神色驚恐異常。

霍炎神色鉅變,猝然出手抓住薛臨波的右腕——她的手依然死命的扣着,被尖尖的指甲摳的鮮血淋漓,她拼命的掙扎,卻被霍炎用胳膊圈住動彈不得,霍炎努力掰開那已經傷痕累累的右手。

她的手柔軟白皙,手指修長纖細,只是,在最最不應該的位置,有一顆最最不應該生長在那裡的紅痣。薛臨波終於停止徒勞的掙扎,絕望的讓自己最傷痛的隱私展覽在這不知是盟友還是敵人的男人眼前。

六年前,張有貴去世後三個月,薛臨波對張有貴死前抓住自己手不放的情景依然耿耿於懷,他的神色驚恐之至,似乎看見了什麼極爲恐怖的東西。自己的手上有什麼?她無數次端詳自己的手,除了有一顆小紅痣比較特殊,其餘與衆人有什麼分別?她曾經問過薛觀潮,薛觀潮卻也不明所以。一天清晨,她照例在公園晨跑,遇上了一個看相測字的術士正在幫人看手相,吹的神乎其神,那人也連連點頭。薛臨波想起舊事,一時好奇也湊過去,把右掌攤開。那先生一看不要緊,臉色就象見了活鬼一樣,收拾起東西,連卦錢都不要拔腿就跑。可他哪跑的過薛臨波,不幾步就被抓住,喝令他說。

“小姐,我說了,你可不要怪我。”

“羅嗦什麼,我給你錢就是。”

先生幾番欲言又止,折騰了半天終於開口:“小姐,你是天煞孤星入命啊,一生都註定要孤孤單單,無父無母,無親無故,沒有姻緣,沒有子女……”

“放屁!”薛臨波怒極,可那先生還不怕死的加上一句:“你煞氣太重,就算親近你的人都會死於非命啊……”

薛臨波如遇雷擊,一下呆住。等她明白過來,那先生早就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她從來都不信這些玄虛的東西,這次卻令她驚駭萬分。她想起養父養母慘死時的情形,那是個家門口附近一個大緩坡,平常根本沒有車輛行人,那天她調皮跑到馬路另一側要爸爸媽媽去追她,就在他們走到中間時,一輛載重大油罐車呼嘯着從坡上衝了下來……7歲的薛臨波第一次認識了什麼叫做死亡。然後,便是張有貴,那天他在張家設宴慶祝她大學畢業,就在喝了她敬的最後一杯酒後,張有貴倒地,再也沒有醒來……往事歷歷,她簡直不寒而慄。命運?這就是命運?這就是掌中的命運嗎??她不信,她抵死都不信啊——何況,她有哥哥啊,她有觀潮,她絕對不是什麼天煞孤星!六年來,她死死守住的秘密,卻因爲佩珊的死被重新提起。

“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霍炎突然憤怒了,“怎麼會這樣的?”

“你知道什麼?你知道什麼?”薛臨波聽見自己的尖叫,聲音卻破碎的不成人聲,“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什麼見鬼的天煞孤星!我——”她想起自己唯一的支柱,希望的火苗重新燃起,“我——我有觀潮——我有觀潮——”

霍炎危險地對她逼近,聲音迫切:“觀潮,觀潮是誰?”

“哥哥,我的哥哥,薛觀潮!我有哥哥,我有觀潮。”她語無倫次地象個瘋子,哪還是素日成竹在胸的模樣。

“哥哥?你?你怎麼會有哥哥?”霍炎不經思索地脫口而出。

薛臨波的手機突然響了,在靜謐的會議室裡聲音分外高亢。薛臨波掙脫霍炎的束縛,盡力平服激盪的心情。

“喂?”

“臨波,我是觀潮,一起吃晚飯好嗎?我來接你。”那面是薛觀潮平靜而愉快的聲音。對薛臨波來說不啻於天籟之音。她一面答應着,一面挑戰似的看着霍炎,似乎在宣告着自己的勝利。

不可能,假如那真的是印記,她就不可能會有哥哥。霍炎從來沒有如此困惑過,她怎麼會有那種印記,她的哥哥又是誰?——難道?他心中迅速閃過一個想法,一個連他自己都不大敢相信的想法,他不等這大膽的想法消失,欺身上前,重新抓住薛臨波,右手更放肆的托住她的下頜。

“你……”薛臨波氣得瞠目結舌,誰敢這麼大膽的對待過自己?可她看見霍炎臉上前所未見的凝重,心又是一沉。從什麼時候開始,薛臨波會被人左右自己的情緒?

她很美麗。霍炎似乎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她不算白皙,是健康純淨的小麥膚色,被素常的凌厲氣勢掩蓋起來的,竟是如此的纖眉秀目。他有些恍惚:爲什麼竟不大記得最初的樣子了?也是如此嗎?難道,自己竟然錯了?爲何竟是如此的不同——他的胳膊突然一陣吃痛:薛臨波的指甲已經嵌進他肉裡了。

果然!回神的霍炎很快成功的證明了自己的想法,很順應民心的放開她。招牌笑容也重新回來。

有人在敲會議室的門,是張創世的聲音:“臨波,警察想跟你談談。”

薛臨波理了理頭髮,拉開門走了出去。在門關上那一瞬間,霍炎和張創世四目相接,各看到一張若有所思的臉。

既然如此,接下來呢?霍炎盤膝坐在地上,看着自己胳膊上深深的血印,俊顏浮出一抹玩味的微笑:既然命運要如此的安排,索性就聽從它的召喚吧!

晚上,薛臨波的房間。

“觀潮,你相信命運嗎?”薛臨波的聲音細如蚊蚋。

薛觀潮一怔,他沒有立刻作出回答,久久的沉思。

薛臨波閉上眼睛,終於,她的淚水終於流了出來。是誰恨我,恨到要我死?如果真的要有一個人死,她情願兇手得償所願,也不要佩珊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去。她看的出,警察對她咖啡的說法,所抱持的是懷疑的態度。在佩珊喝咖啡到她在17樓出事的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裡,誰也無法說出又發生了什麼。可是,消失的咖啡又怎麼解釋?如果咖啡裡沒有毒,是誰拿走了它?那個拿走咖啡的人是在掩飾?在嫁禍?霍炎爲什麼那麼篤定佩珊是死於中毒?他知道些什麼?——“我很怕他。”佩珊的聲音,好惶恐的聲音啊……是錯覺嗎?——“薛臨波,你害死了佩珊!”是痛不欲生的張創業,他愛她,他真的愛她啊!——“小姐,你煞氣太重,會剋死身邊的至愛親朋……”命運!多麼恐怖的命運!多麼惡毒的預言!

“我不信命。”薛觀潮終於回答,“我只覺得,一切的歷史,都源於一念之間。今天所得果,乃是昨日所種因。”

“觀潮你是佛教徒嗎?”薛臨波突然覺得,她很不瞭解自己的哥哥,他們之間,似乎從來沒有這樣深刻的談論過對人生的想法。他們,從未深入過對方的心靈。

薛觀潮不回答,他反問:“你現在在想什麼?”

“我在想白衣庵裡的觀世音菩薩。”說完,薛臨波自己都吃了一驚,這句話竟好象沒經過大腦一樣自己衝口而出。菩薩?爲什麼會想到菩薩?可她卻真的象又看見了菩薩,那樣安詳、純淨、悲天憫人的神情,一時間,她有些恍惚。這一天所受的激盪,竟緩緩的平復了。

“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薛觀潮聽着妹妹象囈語一樣的聲音,他知道她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不動聲色,卻在心裡暗暗發問:臨波,你遇到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