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景言和秦可人相處了那三天時間裡,說了很多的話。
關於這些年的生活,和小時候的故事。
楚景言講了唐人街,講了鄭家人,也講了小肥婆。
從人生一開始的軌跡,一點一滴的都在講。
秦可人好奇的每一件事情,楚景言都儘量的回答,而她唯一一個最大的問題,卻讓楚景言自己都有些無從說起。
秦可人問道:“你爲什麼會答應他回來?”
楚景言沒法回答這個問題。
因爲他也不知道。
即使能模糊的清楚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他也不會說出來。
陳朔很倔強。
無論是脾氣還是嘴上。
在這方面楚景言並不比他遜色多少。
所以爲什麼會回來。
爲什麼要回來。
有時候多想想的話,可能就會覺得自己眼下做的事情又煩又噁心,而且會渾身不自在。
楚景言比較討厭熱血或者感動這一類的詞彙,因爲這樣總會讓人顯得柔軟或者脆弱一些,這些都是他所不喜愛的。
哪怕他的嘴巴甜一些,手段稍微柔和一點,很多麻煩都會算不上麻煩,明明有更好的路可以走,但因爲性格這種無理取鬧的原因,讓事情變得複雜。
本來可以不需要這樣。
但怎麼可能呢。
很多時候事情的發展如果一帆風順的話很可能在下一個路口就會出現大的變故。而如楚景言這般坎坎坷坷的走過來,反而大多數的結果是好的。
宮秀從屋外走了進來,望了眼隔壁緊張的氣氛。看了眼楚景言說道:“你在等什麼?”
地上掉着不少的菸頭,楚景言卻依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口接着一口,一根接着一根,直到那一盒煙消磨殆盡,他才把手伸向了宮秀。
宮秀從口袋裡掏出煙盒,整盒扔給了楚景言。
屋內充斥着煙火味道。楚景言推開了窗戶,狠狠的吸了口外面的空氣。忽然微笑着說道:“你有沒有感覺,這種有泥土和青草的地方,呆着特別舒服。”
“所以?”宮秀有些莫名其妙。
楚景言搖了搖頭,看着宮秀說道:“沒什麼。就是突然想說了而已。”
宮秀看了眼楚景言夾着煙的手,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那隻手在不停的顫抖着。
楚景言低頭看了一眼,悶頭吸了口煙之後說道:“我有點緊張。”
“可以理解。”宮秀說道。
屋內沉默了一會,楚景言走到窗子前擡起了那隻不停顫抖着手,一拳敲在了窗戶上。
手背有些鮮血淋漓。
但終歸是安靜了下來。
看也不看淌着血的手,楚景言有些釋然的笑了一下,看着宮秀說道:“其實我不該當着你的面還說謊。”
“其實........我現在特別怕。”
抿了抿嘴脣,聽不到隔壁屋子內那個男人壓抑着疼痛而急促喘息的聲音,聽不到他的身子狠狠砸在病牀上的聲音。楚景言臉色有些蒼白。
他一把抓住了宮秀的肩膀,說道:“我真的被嚇到了。”
宮秀沉默着,然後說道:“我能做點什麼?”
扶着沙發坐了下來。楚景言指了指門口,說道:“你去看一眼死沒死,死了就回來,沒死........”楚景言咬了咬牙,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個字:“沒死也回來跟我說一聲。”
宮秀點了點頭,站了起來準備往外走。
忽然之間。好像周遭都安靜了下來。
宮秀的腳步停了下來。
門外不再傳來醫生的嘶吼,不再傳來護士快速移動的腳步。焦急等在外面的人們也停下了竊竊私語。
楚景言低下了頭,然後站了起來。
他或許明白髮生了些什麼。
宮秀眼神複雜的看着楚景言,他心知肚明,從今以後,這個男人就是整個盛世萬朝獨一無二的人,從今以後,他纔是說一不二的王。
舊的王死了,新的........自然就會誕生。
楚景言走出了書房,看了眼站在門外的人,人羣自動劃開讓出了一條通道,年輕的董事長先生正了正衣冠,看了眼遠處鏡子中的自己,然後擡起了頭,走進了臥室。
醫生站在一旁,護士們低着頭,不敢去看楚景言和任何的人。
楚景言的目光投到了病牀上,那裡躺着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一雙寬大的手放在外面,指節分明。
他閉着眼睛,聽見腳步聲之後,才緩緩的睜了開來。
用了很大的力氣才重新睜開了眼睛。
見狀,楚景言的心一鬆,隨即又驟然緊了起來。
陳朔身上的針管已經全部拔掉,甚至就連呼吸器也靜靜的擱在牀頭櫃上。
這是他自己要求的。
病魔把這個原本霸道且強大的男人折磨的只剩下了一雙清明的眼睛,他的眼窩深陷着,臉色同樣蠟黃。
但頭髮依然一絲不苟。
枯乾的手臂微微揚了起來,衝楚景言找了找:“過來,坐。”
楚景言回頭看了眼身後的人,所有人都默默的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陳慕青站在一旁,雙手緊緊握着不敢別說話。
楚景言搬了把椅子坐了下來,沒去觸碰陳朔的身子,只是輕聲的說道:“你先休息吧.......有話,下次說。”
“下次說?”陳朔看了眼楚景言,扯了扯嘴角,喘了喘氣之後說道:“什麼時候你也變得這麼婆婆媽媽了。”
楚景言沒再說話。
陳朔看了眼陳慕青。又看了看楚景言,有些欣慰:“這些年做了不少事,但最好的就是把青青養大。把你留在身邊,教會了你一些事情。”
“起碼不是一敗塗地,我還算能自我安慰。”
說到這,陳朔用眼神制止了正要開口的陳慕青,接着說道:“這種話說到這,我還有更重要的一些事情。”
“你說。”楚景言看着陳朔說道。
“你在洛杉磯斥資的那個機構,是個無底洞........回報自然巨大。但是,關家也不好對付。說好聽點他們也算華僑裡面鼎鼎有名的一家,說難聽點.........無非也是和那些白人串通一氣的垃圾。”
陳朔咳嗽了幾聲,微微眯着眼睛繼續說道:“關憶北那個人,不錯。野心大,能力也大......不過不是你的對手,關家的老傢伙也沒幾天了,所以我並不擔心。”
“只需要控制好經費和其餘的一些小細節,那裡就是金山。”
“這些我順便提一下,你記住就好。”
楚景言點了點頭。
“說正事。”陳朔微微喘着氣,顯然即使只是說出這番話也已經耗費了他太多的心神,迴光返照,撐不了多久。
“董事局?”楚景言問道。
“對。”陳朔看着楚景言淡淡的說道。“我這一輩子多疑猜忌,即使白繼明到了最後我也把他活活逼死,外面的那些人........怕我是真的。但會不會真的怕你,我沒有把握。”
“我也沒有。”楚景言說道。
“控制好董事局,不服的人踢出去,踢不出去........就殺了,不需要手軟。”陳朔語氣平平淡淡,好像在敘述一件極其正常的事情。“這是我留下來的禍根,集團發展太快。一開始的起點就有些歪,難免會有歪風邪氣。”
“要想走向完全的正規和具體,還要靠你再努力幾年。”
“接下來的幾年是你的黃金髮展時間,不能允許有任何人來阻攔你。”陳朔看着楚景言說道,“我會給你積德,所以這些事不需要你親自去做。”
“沈東.......還有他身後的那些老傢伙們,自然會幫你處理的妥妥當當。”
楚景言靜靜聽着,沒有插嘴。
陳朔又接着囑託了一些細小事情,比如去祖墳看看,比如自己的身後事之類的之後,便完全放鬆了下來。
“當年我剛到仁川的時候,穿的是布衣布褲,過了幾年之後就變得西裝在身,那些年好像麻醉了一樣,不停的換女人,不停的去搶別人的東西來壯大自己。”
“我是想忘了你母親。”陳朔說道,“其實我也是個膽小鬼,比你膽小的對。”
楚景言笑了笑:“你當年的風流韻事......我也道聽途說了不少。”
“我不如你長得俊俏,可也討女人的歡心。”陳朔一臉的安詳,回想着過往的那些年,忽然變得有些落寞。
“打拼的年月雖然苦,但充實刺激,收穫的也很多,所以我並沒有什麼不知足的地方。”
“但最好的日子.........還是小時候。”
“和白繼明,和其餘的一些人,還有你母親和姨母。”
說起以前的開心事,陳朔也變得舒服起來,小聲的說着,一旁的楚景言和陳慕青便靜靜的聽着,說到好笑處,兩人也會抿嘴樂一樂。
然後時間就這麼過去,陳朔的聲音越來越小,臉上的笑容越發的旺盛。
“就是那次.......我給你的母親.........”
楚景言笑吟吟的聽着,然後示意陳朔繼續說下去。
陳朔沒再說下去。
他閉上了嘴。
閉上了眼睛。
停下了呼吸。
停下了心跳。
停下了一切。
一臺儀器上表示着生機的一切指數都停了下來,陳慕青握着陳朔的一雙手低下了頭,身子止不住的顫抖,眼淚很快打溼了一片牀單。
然後終於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哭的歇斯底里。叫的歇斯底里,陳朔一生只有楚景言這麼一個親生兒子,但卻在一次例行的去福利院進行慈善活動上。收養了一個小女孩。
那個女孩就是日後的東方國際會長唯一的掌上明珠。
享盡世上一切的美好,還有嚴格的教育。
陳朔實在算不上一個合格的父親。
但絕對是一個很好的老師。
陳慕青對於陳朔的感情,楚景言可能懂不了。
醫生衝了進來,做着最後的努力,陳慕青靠在剛剛纔從機場趕來的戚清榮肩上哭得死去活來,毫無形象的坐在地上拼了命的往陳朔的病牀上靠。
屋子裡很吵。
楚景言一直低着頭。
“出去。”
年輕的董事長大人擡起了頭,看着周圍的人說道。
所有人停下了手上的事情。驚愕的看着楚景言。
楚景言的聲音陡然大了起來:“滾出去!”
醫生和無關人等默默的退了出去,把空間留給了這些人。
一個男人失去了父親。
一個女人失去了父親。
楚景言站了起來。走到病牀前,幫陳朔把身上剛剛被醫生解開的衣服一件一件的重新穿上,扣上釦子。
“你是我這輩子最佩服的人,從來沒變過。”
“我崇拜着你。想着幾十年以後也可以像你這樣站在萬人中央,我想了很多事情,但從來沒想過我會是你的兒子。”
楚景言做完了這一些,幫陳朔把被子蓋好,重新坐了下來之後看着陳朔指了指一旁的戚清榮說道:“你一直說他是個很不錯的人,我也這麼認爲........所以,首席的位置我決定讓他來坐。”
“你說你這輩子沒有任何親近的人,我應該比你好一些.......還有幾個。”
楚景言低頭笑了笑,接着說道:“我原本是這麼想的。怎麼着也把你的命留幾年,說不定還能趕上我結婚。”然後指了指陳慕青和戚清榮接着說道:“或者這兩個人結婚........這都是好事,我想你應該也很樂意能看見。可是啊,你怎麼就這麼弱呢。”
“怎麼就死了呢?”
“一個那麼厲害的人,怎麼就說死就死了呢?”
楚景言搖了搖頭,面色有些難堪:“我實在搞不懂。”
“你能告訴我爲什麼嗎?”
如果放在以往,病牀上睡着的這個男人應該會點上一根菸,看着楚景言略顯稚嫩的臉龐微微一笑。或帶着一絲嘲諷,或帶着一絲欣慰。然後來爲這個迷惑的年輕人解釋一些事情。
這種場景在過往的幾年中上演了無數次,但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了。
“以後真的只能靠我自己了,我真的沒什麼把握能做好。”楚景言看着陳朔微微嘆了口氣,“我應該是哭不出來了,這點........我想你也能猜得出來。”
然後他站了起來,走出了屋子。
沒有人敢攔着他,只是行注目禮。
秦家舊宅。
秦可卿一聲黑色的旗袍站在秦可人的面前,然後蹲下了身,抹去了自己臉上的一行眼淚。
秦可人擡起了頭,看着自己的姐姐問道:“死了嗎?”
秦可卿點了點頭。
“真的死了?”
秦可卿的眼淚淌了下來:“是啊........真的死了。”
秦可人坐在輪椅上,擡起了頭看着眼前的槐樹,呢喃道:“死了好啊,死了不遭罪,死了.........不遭罪。”
然後她的身子癱軟了下來,跌下了輪椅。
楚景言站在院子中,身邊人來人往,開始料理陳朔的後事。
沒人來打擾這個人。
時間過去了很久很久,暮色降臨,然後成了黑夜。
那個男人說,男人要頂天立地。
那個男人還說,自己對不起很多人,尤其是自己的兒子和自己心愛的女人。
但他還是毅然決然的毀了一些人家,逼死了一些人。
這個男人活得十分矛盾,死的也無比痛苦。
還好........臨死的那段時間,過得還算幸福。
“董事長先生,有人在外面找您。”有人在身後輕輕喚了一聲。
楚景言回過神,然後點了點頭,穿過屋子走了出去。
一家之主就得有一家之主的樣子,即使這個家人丁凋零,他要扛起一些事情來,也要做出一些事情來讓所有人都看看。
陳朔死了。
楚景言還活的好好的,而且會活得很好,活得很久。
他站在門外,看着門口停着的一輛轎車微微皺起了眉頭。
顧白從車內走了下來,匆匆的鞠躬之後,沒等楚景言發問,便跑到後面打開了車門。
一個女孩從車內走了下來。
一頭金色的長髮披在肩上,剛剛修剪過的劉海沒有遮住那雙靈動的眼睛,好像是爲了掩藏什麼似的特意穿得很普通,但在楚景言眼中,此時此刻的女孩,全身上下都在發着光。
原本很牢固的情緒防線忽然鬆動了起來,然後一瀉千里。
沒等女孩準備強撐笑容打聲招呼,楚景言便走了上,半跪在地上抱住了她。
女孩有些驚訝,望了眼熱鬧的屋子內,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卻依然抱住了楚景言,摸了摸他的腦袋。
“以後第一個孩子,不管男女,讓他姓陳,叫陳希潯。”
女孩聽着楚景言的話,原本鬆軟的身子忽然僵硬了起來。
楚景言緊緊的抱着鄭秀妍,以此來壓制住自己洶涌翻騰的內心,這個從未在鄭秀妍面前表現出脆弱形象的男人,這個在鄭秀妍心中光芒萬丈的男人,此刻就像一個孤立無助的小孩。
“怎麼了?”鄭秀妍小聲的問道。
“秀妍.........從今以後,我就沒爹了。”
鄭秀妍表情凝固在了這一刻,她明白了,她知道發生了什麼,於是她迅速蹲了下來,緊緊抱住了楚景言。
就像在體育場的那次,就像那場傾盆大雨。
她知道自己得保護住楚景言。
在他最脆弱的時候。
“別怕,有我在啊.......”鄭秀妍說道,“我一直都在呢,楚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