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達堂的後院很大,尹軒緊緊跟在阿冉後面,他不想一來就迷路,那樣會給別人添很多麻煩。蛟瞳去哪裡了?從幽寒的屋裡一出來就沒影了。
“我叫阿冉,以後你就跟我住一個宿舍啦。走吧,我先帶你去澡堂子,看你髒的。”阿冉不由分說地拉起尹軒的手往一排三層的樓房走去。
澡堂很大,現在一個人也沒有,中央的池子是個天然溫泉,正冒着騰騰熱氣,一個醫館有這樣得澡堂,實在出乎意料。阿冉給尹軒準備好乾淨的衣物以後就回宿舍幫他鋪牀了。
“這小子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文文弱弱的,到底是個什麼來頭?呵,其實還是個挺討人喜歡的小子。”阿冉一邊鋪牀,一邊想着。
“啊?!”阿冉折回澡堂的時候,愣在了那裡——尹軒不知道佑達堂那套有一堆帶子、釦子的制服怎麼穿,只是亂七八糟地裹在身上,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澡堂門口張望。
“真是受不了,”阿冉抱怨着,正準備過去幫他整理,蛟瞳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熟練地幫尹軒整理衣服。尹軒紅着臉,蛟瞳笑得很溫柔,阿冉頓覺得心裡酸溜溜的。
“蛟瞳!”一個明顯帶着醋意的聲音響起,阿冉確定不是自己發出的,扭頭望向聲音來處,只見阿諾漲紅了一張臉衝到了尹軒面前。阿諾跟他是一個宿舍的,也是尹軒今後的室友,可是頭一次見面就這種態度……阿冉看了看蛟瞳,再看看阿諾,心中瞭然。
阿諾頭一次討厭這身引以爲榮的制服——可惡,爲什麼要有那麼多帶子釦子!
尹軒很無辜地接受着阿諾利劍般的目光。蛟瞳卻完全無視地把尹軒的腰帶打出一個漂亮的扣結,滿意地看了看,然後才帶着微笑看着阿諾。這個笑容令阿諾的火氣頓時消了大半。
“阿諾,怒氣傷肝哦。倉庫那邊的事情都整理好了?”蛟瞳問。
“嗯。”阿諾用力點點頭,尹軒覺得他如果有尾巴,現在一定搖得很歡。
“他的名字叫尹軒,以後就在這裡工作了,大家要和睦相處。他剛來,所以要多幫助他。阿諾,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以後尹軒就請你多多關照了。”
“一定一定!蛟瞳你放心,我會像他親大哥一樣照顧他的!”
“那我就放心了。”蛟瞳的笑容讓尹軒不禁有些失神,“尹軒,我還有事,先走了!”
尹軒看到蛟瞳準備離開,鄭重地說了聲“謝謝”。剛纔蛟瞳無疑幫他化解了一場矛盾。
當晚尹軒才知道,白天那個擺出一幅要找他單挑的少年竟然也和自己住一個宿舍。
第二天一大早,尹軒就被阿冉拖去街上買東西。
“尹軒,怎麼了?”阿冉發覺尹軒停下了腳步。
“那個——”尹軒指着一家店鋪,那是一家書店。
“你想買書?那就進去看看好了。”
老闆很熱情地招呼道:“阿冉,什麼時候多了個小跟班?挺漂亮的女孩啊。”
“老闆,他是男孩子,你見過這麼發育不良的女孩嗎?”阿冉第一百零一次對別人解釋,他在想下次出來要不要在尹軒的脖子上掛個牌子,上面就寫:我是男的。
“哦?”老闆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老闆,他想買書。對了,尹軒,你想買什麼書?”阿冉岔開話題。
尹軒在書架前晃了幾趟,最後抱着一套《御龍國國史》離開了書店。
既然回不去,不如多瞭解一下這個世界。但是尹軒對這個世界瞭解得越多就越絕望——這是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回到原來那個世界的希望渺茫。但是所幸一來就遇到了天使般的蛟瞳。至於回去的方法……總有一天可以找到,只希望那時候自己不會已經是白髮蒼蒼。
如果兩個世界的時間流逝不一致,自己滿頭白髮了,那個世界的錦和縹緲還是年輕的模樣,重逢的場面一定很有意思,想到這裡,尹軒苦笑一聲。
也許在佑達堂好好學醫,救死扶傷,多積功德,老天就會大發慈悲,讓他回去吧。
尹軒漸漸瞭解到,佑達堂是御龍國最負盛名的醫館,在某種意義上,佑達堂的名號已經成了御龍國的另一個代名詞。佑達堂的老闆醫術有多高?誰都說不清楚。只知道由老闆一手養大的蛟瞳在十三歲的時候就有着堪比醫神的醫術。
原來自己竟然如此幸運!尹軒不知第幾次感嘆。
佑達堂的老闆幽寒對別人而言是個謎,皇家多次想招她爲御用醫師,都被拒絕了。據說她堅持認爲在民間行醫更有樂趣。皇家不敢強逼,畢竟很多時候要求她治病救命。
在尹軒印象中,幽寒的形象就是白得沒有血色的肌膚和一頭錦緞般的黑髮,還有一雙蒙着淡淡的孤獨的眼睛。
……
幽寒坐在屏風後的梳妝檯前,橢圓形的鏡子裡映出她蒼白的臉,梳妝檯上只有一把木梳,一條白色的髮帶。
她不惜損傷元神把這個身體永遠停留在二十六歲,因爲那一年,那個神一樣的人離開了,她怕自己變老以後,他回來的時候會認不出來。元神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恢復,但是她一點也不後悔,只是這張蒼白的臉看着太沒有生機了。她擡手搓搓臉頰,搓出一抹淡淡的紅暈。寬大的袖子因爲這個動作滑到了臂彎,鏡中的右臂上是一朵淡紅的百合花圖案。
那裡曾經是一塊醜陋的傷疤,那一次受傷差點廢了她的右臂。那個神一樣的人說,疤痕太難看了,我給你換個形狀。於是把手輕輕放在上面,黑色的光線散射開,片刻之後,那些傷疤變了形狀,變成了一朵淡紅色的百合花圖案,然後他點點頭說,這下就好多了。那麼漫不經心的語調,卻深深刻進了幽寒的心裡。
花之印——那是一個烙印,是一個證明——證明首座正式把她當作自己的部下,並賦予她暗之力,給予她永恆的生命,給予她永遠追隨的資格。首座……神噬……是她唯一活下去的寄託,所有的信念和忠誠都依附於那個神一樣的人。
……
此刻,比利亞海上正在進行着一場戰爭。
御龍國和西南大陸的尚神國積怨頗深,爲了爭奪海上黃金航線又開戰了。御龍國物產豐富,海運發達,比利亞海域很多島國都需要御龍國的物資輸出,但是由於尚神國一心要擴大領海海域,急欲控制御龍國在它領海外圍的海運線,一來摒除威脅,二來徵收重稅,三來爭取比利亞海的海運霸主地位。
不斷有重傷的傷員從前線運回來,御龍城所有的醫館都忙得不可開交,佑達堂自然輕鬆不了。蛟瞳和一幫比較有經驗的夥計都趕去集中治療營了。本來皇室要求佑達堂到前線做救援,但是在幽寒的堅決反對下也只能作罷。
蛟瞳已經三天沒有回佑達堂了。尹軒剛來不久,還沒有資格跟去集中治療營,只能在佑達堂守着,做些日常雜務。他擔心蛟瞳吃不消,但是幽寒說沒關係。
尹軒一直看不透幽寒是怎樣一個人,總覺得她太善於隱藏真正的自己,很難相信純真坦誠的蛟瞳是由這樣一個充滿神秘感的女人養大的。
天黑了,尹軒打掃完前堂,走在迴廊上,準備回宿舍休息。夜裡的風颳得特別大,天上掛着一彎紅色的月亮。
轉眼間已在佑達堂待了三個月,三個月來總是不讓自己閒着,可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還是會忍不住回憶鷹隼山別墅的點點滴滴。自己莫名其妙地失蹤了,錦和縹緲一定急死了。錦送的項鍊也弄丟了,明明答應過他絕對不取下來的。總覺得忘了什麼,可是忘了什麼呢?
難道真的要在這個不屬於我的世界呆一輩子?難道永遠都不能再見到錦和縹緲,永遠都不能回那個家?好不容易纔有家的,又要失去了……
尹軒忽然停下腳步,轉向另一個方向。
雖然回不去,但是在佑達堂認識了新的夥伴,還有蛟瞳、幽寒,他們都是很好的人,我應該也可以爲他們做些什麼。
……
夜深了,蛟瞳給這一批最後一個傷員上完藥,收拾完藥箱,周圍不少夥計就已經鼾聲大作。最近大家都太辛苦了,餓着肚子忙到現在,都沒想起要吃飯。
幽寒放下病員休養間的布簾子,塌下肩膀,打了個哈欠。
真的太累了,如果不趕快休息一下,等下一批重傷傷員來了肯定又會忙得不可開交。她已經整整三天沒有閤眼了。
一陣香味撲鼻而來,鼾聲頓時被“呱呱”的聲音取代,睡着的夥計紛紛睜開眼睛,朦朧地望向香味傳來的方向,吸口水的聲音和肚子的唱空城計的聲音混在了一起。
尹軒提着一個食盒出現在門口。這兩天聽到佑達堂的病人說,這次從前線退回來的重傷員特別多,他實在不放心蛟瞳他們,所以等佑達堂關門以後做了些宵夜送過來。
放下食物,集中治療營立即上演了一出“餓狼傳說”。
尹軒看着他們狼吞虎嚥的樣子,搖了搖頭,端着托盤,盛了碗粥,兩碟小菜,走到蛟瞳身邊。
“餓壞了吧,喝點粥潤一下胃。我加了些安神的草藥。”尹軒看到蛟瞳漂亮的眼睛下面多了一圈黑眼圈,有些心疼。
“你煮的?”蛟瞳忽然來了精神,幾乎是從尹軒手裡搶過碗,也不用勺子,直接就喝了一大口,含含糊糊地說,“溫故國系,會道很吳措。(溫度合適,味道很不錯)”
“那是因爲你們都餓壞了,你嚐嚐我做的小菜,味道很清淡,也很養胃。”尹軒把碟子推到蛟瞳面前,看到蛟瞳的吃相,臉上露出了有些心酸的微笑——這幾天她一定累壞了,畢竟她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
“尹軒……”蛟瞳放下碗,不眨眼地看着尹軒。
“噎着了?慢點吃嘛。”尹軒的語氣裡不自覺地帶着幾分寵溺。不料蛟瞳不顧自己嘴上還粘着粥,撲過來抱住他。
“尹軒,你做的?真的是你做的?!”蛟瞳終於把粥嚥了下去。
“太晚了,廚房的夥計都睡了,我不想吵他們,所以就隨便做了一點。”
蛟瞳驚呼着:“沒想到你還能下廚,手藝還這麼好!”說完,像小貓似的在尹軒胸前蹭蹭。
周圍頓時鴉雀無聲,接下來的一瞬間,筷子勺子紛紛落地。
阿諾暗暗咬牙。
蛟瞳這才發現自己的舉動太有損形象,於是跳回去捧起粥,幸福地繼續喝,徹底忽略尹軒的尷尬和周圍夥計們的驚訝。
忽然外面響起了嘈雜的聲音,集中治療營的門被粗暴地撞開,濃烈的血腥味涌了進來,幾乎所有夥計都沒了胃口——又一批重傷傷員被送回來了。
尹軒有些驚訝地看到蛟瞳眼中的悲傷,但是還來不及細想,被簡易擔架擡着的傷員陸續出現在他的視野中。蛟瞳和其他夥計已經在準備緊急救護了。
一個擔架從面前走過,上面的人失去了整個右臂,包紮傷口的紗布已經變成了一塊暗紅色的硬布,幾隻蒼蠅停在上面,而他的臉只有一小部分是完好的,大部分都佈滿扭曲的傷痕……
一個擔架從面前走過,上面的人有一隻眼球掉在外面,一根神經卻還連在眼眶裡,身體嚴重燒傷,碳化的皮膚裂開來,滲着血絲……
一個擔架從面前走過,上面的人整個胸膛是縱橫的刀傷,殷紅的血染滿了整個身體……
血……眼前到處是血,空氣裡也只有血的味道,腦海裡有什麼在沸騰,眼睛像是被蒙上了一層紅色的薄膜,看什麼都是血紅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