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馬車在一個小村莊外停下來,這裡已經是東南橋洲靠近東玄洲的部分,人類漸漸稀少,妖族的身影多了起來,再走兩天,大概就很難看到人類的影子了。
就算這裡的妖族幾乎都是被驅逐的,但是還是有着與生俱來的傲氣——鄙視人類的傲氣,所以當韓豐一行進入這個村莊的時候,只能選擇人類集中的地方,其實這個村莊基本上是由妖族和人類分地而居。太陽完全落下去以後,翼雪煙人類的模樣順利地騙過了這個村子的人。
一行人在一戶農家住下,五個人擠在一間屋子裡。倒不是主人小氣,而是這是唯一一家願意讓他們留宿的農家,借給他們住的這間屋子已經是最好的了。
隆纖的腦海裡始終有間隔的空白,她怎麼也想不起來那時候自己爲什麼會和尹軒被河水沖走,本來以爲是尹軒救了她,可是尹軒卻說自己在傷了千崖以後就昏迷了,醒來的時候就已經在河邊了。那麼是誰救了她和尹軒?
冥冥中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渾身是血,痛,但是竟然麻木,彷彿痛的根本不是自己的身體。自從離開遠炎樓以後,隆纖總是出現貧血的症狀,成天都是昏沉沉的,經常頭暈,像是夢裡的那些血真的流走了似的。下了馬車,一沾到睡榻就沉睡起來。
小橘忙着往韓豐和尹軒搬進來的木板上鋪稻草——睡榻只有兩張,都是單人的,隆纖從遠炎樓回來以後一直都是沒精打采身體虛弱的樣子,而翼雪煙是唯一的傷員,睡榻自然就由她們倆用,自己和韓豐、尹軒就湊合着睡在鋪了稻草的木板上,也算湊合。
夜深了,尹軒一直都睡不着,滿腦子都是隆纖噙淚的眼睛,韓豐一側身,胳膊重重地壓在尹軒的胸口,打斷了他的思緒,疼得他差點吼出來,還來不及推開那條胳膊,韓豐的腿又啪地踢過來,尹軒恨不得一腳踹回去。就在想法即將成爲行動的時候,尹軒忽然感覺到翼雪煙起來了,悄無聲息地走出門去。
這種時候她一個人出去幹什麼?尹軒忍不住睜開眼睛看向門口,哪怕只是藉着月光,哪怕只是一瞬間,他還是看出翼雪煙的情緒有點不正常,於是等門關上後,輕輕推開韓豐萬惡的胳膊,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無聲無息地跟了出來。
門再度關上的瞬間,韓豐睜開了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窗口透進來的月光,咂咂嘴,翻個身,閉上眼睛繼續睡覺。
尹軒一路尾隨翼雪煙來到村裡那條作爲妖族和人類居住地界線的小溪邊,悄悄藏在一棵樹上,藉助茂盛的枝葉遮擋自己的身形。
一路上,翼雪煙一直都沒有說話,總是露出沒有精神的樣子,白蘆院的事情尹軒不敢提起,但是那時候翼雪煙流着淚說的那一句“你還是回來救我了……”,這八個字的分量,尹軒總覺得出了自己能夠領悟的範圍。那時候因爲被施下禁身術而無法反抗的翼雪煙大概已經放棄了,放棄了所有,任那兩個畜牲凌辱。
月光下,翼雪煙脫下了所有的衣物,拆下了包裹傷口的布條,尹軒頓時紅了臉,正要別過頭去“非禮勿視”,翼雪煙突然跳進了小溪裡。水不深,剛剛末過腰部,翼雪煙在溪水裡搓洗着身體,像是要搓掉自己的一層皮。剛剛癒合的傷口裂開了,但是她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疼痛,越用力地搓洗着自己的身體,就像是……就像是滿身污濁,骯髒不堪。
尹軒心裡一沉——原來不是不在意,只是裝作無所謂,刻意忘記那樣的遭遇,心裡還是覺得被弄髒了——尹軒不知道如果自己不是及時趕到,如果她被完完全全玷污了,這個努力把自己裝成真正妖族的女孩究竟會怎樣……
月光下,翼雪煙沒有焦距的眼中流下兩行淚來,身體像是失控一般拼命搓着那些傷口。
尹軒實在看不下去了,跳下樹,跳進溪水裡,用自己的衣服緊緊裹住翼雪煙,那一剎那,翼雪煙像是困獸般掙扎着,咆哮着,指甲在尹軒的脖子上,胳膊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痕。再這樣下去,看熱鬧的人就多了……尹軒狠下心,箍住翼雪煙的胳膊,抱着她往村外去了,來的時候經過了一片曠野,那個地方應該很合適。
“煙兒,冷靜一點!我不會傷害你!我是尹軒!絕對不會傷害你,冷靜一點!”尹軒在曠野上停下來,剛鬆開手,臉上就被翼雪煙的指甲劃傷,滲出血來。
翼雪煙沒有焦距的眼睛漸漸收回了不知放在何處的視線,落在了尹軒的臉上。
“對不起,我沒有及時去救你,對不起,我不知道要怎麼安慰你,對不起,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就把你帶到這裡。”尹軒看到翼雪煙終於安靜了些,這才喘勻了氣——半妖的力氣果然不是人類比得上的,即使恢復了人類的形態,力氣還是這麼大。
翼雪煙裹緊了衣服,蜷縮着坐在草地上。
“煙兒,那兩個畜牲我已經砍掉了他們的頭。”雖然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有些接受不了,自己當時竟然會氣憤得刀起頭落,殺人這種事情似乎慢慢習慣了,尹軒在心裡苦笑一聲。
翼雪煙埋下着頭,像是什麼都沒有聽見。
“煙兒,不要那樣對待自己,你的傷……”
“抱抱我,好嗎?”翼雪煙突然擡起頭,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正在絞盡腦汁想着安慰的話的尹軒。
尹軒一愣,看到翼雪煙的眼裡深重的孤單,就像是被拋棄在荒島上的孩子,所有過往的船隻都不理會她的求救,這種感覺,這種刺痛心扉的孤單,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尹軒點點頭,像抱一個孩子般把翼雪煙擁入懷裡,那一瞬間竟有一種錯覺,竟覺得自己抱着翼兒。這種感覺,跟第一次在界靈塔抱着翼兒的時候竟然驚人的相似。
“我記憶裡,能這樣抱着我的,只有你這個人類,”翼雪煙把頭靠在尹軒的懷裡,眼淚漸漸浸潤了尹軒的衣襟,“所以不要嫌我髒,再抱抱我,一會就好,一會就好……”
尹軒輕輕拍着翼雪煙的背,柔聲說:“不髒,煙兒一點都不髒,我會這樣抱着你,不要擔心,所以放心地哭吧,沒關係的。”
“我自己……決定要做妖族,”翼雪煙僵硬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我知道,自己永遠不會是妖族,但是,還是想要留在那裡。母親大人在那裡,弟弟在那裡,就算再難過,那裡還是我的家。”翼雪煙本能似地抓住尹軒的衣襟,已經忘了他是個人類,只想被這種記憶中從未有過的溫暖包圍着。
縮起身子,聽着尹軒有節奏的心跳,翼雪煙閉上了那雙小獸一樣的眼睛,聲音有些顫抖:“我不止一次想到過死,但是我不勇敢,就算這條命誰都不在乎,真正舉起刀的時候又總是害怕了。我死了,很快就會被忘記。”
“這一次,竟然被妖族最看不起的人類這樣……這樣任意欺負……我還要怎麼回到妖族去?我騙不了自己,騙不了。”
翼雪煙的情緒又開始混亂起來,尹軒只能緊緊抱着她。若是抱着翼兒,她會不會也哭得這樣傷心?不,我不會讓翼兒遇到會哭得這樣傷心的事情。
遠處的樹林裡,隆纖的眼中看到的卻是這樣一番景象——翼雪煙衣衫盡褪,披着尹軒的外套,被尹軒緊緊抱着,輕聲低泣,我見猶憐。而尹軒在她耳邊柔聲軟語,好不溫柔。
紅了一雙眼睛,碎了一地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