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雪域,終年不化的冰層凍結了千年,八月末依然寒風瑟瑟。
一片刺眼的白色背景下,墨綠色的煙氣升騰着,在寒風中散發着焦臭腐敗的氣味,像垃圾處理場燃燒的垃圾。雪地上還留着墨綠色的血液,粘稠得像沒加水的油彩,漸漸化爲煙霧,消散。
當煙霧散盡的時候,純白的雪地上只留下了一個黑色的身影。
紫鐮錦身上黑色的戰袍在雪域寒風中張揚地飛曳,暗繡的紅色滿藤紋像活了一樣,舒捲伸縮。手中一把劍,紫氣縈繞,鋒利、精緻、霸氣,映着雪光,盡顯冰寒。一雙金紫色的瞳孔漸漸變深,恢復成原有的黑色,深不見底,沉穩無瀾。
此時的模樣纔是他的本來面目——黑色的長髮飛揚,露出一對尖尖的耳朵——他是妖族,混跡於人羣中上百年的妖族之王。
面前的雪山忽然出現了一塊直徑近百米的圓形反光區域,一個人形出現在那裡面。一頭水晶藍的頭髮,魚鰭一樣的透明聽覺器官,額上三個拇指大的灰藍色圓點排成“品”字形,一身繁複華貴的藍色緞袍,雙肩鑲嵌着藍色水晶。
“錦,你那邊的魔羣狀況如何?”出現在雪山反光區的人影毫無緊張感地問着。
“一百六十三隻,最高二階,最低五階,沒有出現一階的。這是這次出現的五批魔羣裡最大的一羣。凱,你那邊呢?”紫鐮錦看着凱的表情一變,知道他接下來又將開始長篇大論。
“我處理了兩批,加上你處理掉的三批,已經全部消滅。剛纔收到神王殿下的指示,我要立刻去第三次元空間,會在那裡待一段時間。第二次元空間的魔羣就交給你處理了。嘿嘿,這次輪到你辛苦了,少跟愚蠢的人類混在一起,當心被他們傳染那些不良情緒。這是兄弟給你的忠告,最好聽進去……”
“你可以走了。”紫鐮錦向反光區彈出一團能量球。
凱咬牙切齒地說:“真是無情的大妖怪!好歹我也是堂堂靈王,跟你平起平坐的!居然這麼無禮!哼哼,我去第三次元空間享受生活了!”
反光區泛起了波紋,能量球擊穿了反光區的中心,落在雪山上,頓時雪崩。
紫鐮錦飛上天空,看着腳下頗爲壯觀的雪崩,正要離開,忽然感覺到了一股微弱的能量波動,像極了魔的能量屬性,但是已經把魔全部消滅掉了,怎麼還會有漏網之魚?如果真的有,那麼就一併解決了吧。紫鐮錦飛向能量波動傳來的地方。
忽然發生雪崩的地區上空出現了黑色的異世通道出口,幾十只魔降落到地面上,隨着最後一隻魔降落,異世通道的出口關閉,天空中就彷彿什麼都沒有出現過。
紫鐮錦估計了一下,這一批魔羣裡存在一到兩隻一階的魔,雖然總共不超過一百隻,但是平均階數比剛纔消滅的那羣高。
手中的幻雲劍紫光暴漲,紫鐮錦閃電般劈進魔羣,但是卻只殺掉了一隻四階的魔,其餘的魔全都避開了。魔的行動速度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快了?這一劍的威力絕不可能僅僅殺掉一隻四階的魔,但事實就是如此。
魔雖然破壞力很大,身體也十分堅硬,但是大腦並不發達,戰鬥方式和移動速度相對來說都沒什麼變化。它們最大的特點是認定的敵人就絕對不會放過,到死都咬着不放。
和魔戰鬥只可能有兩個結果——魔死,或者己亡。
紫鐮錦調整着自己的速度和能量,他的戰鬥方式是面對不同的敵人隨時調整自己的狀態,絕對不會浪費不必要的能量。面對這樣的魔羣,需要把能量提升到三成到四成之間。
又斬殺了三隻魔,墨綠色的煙霧升騰起來,很快就在魔羣和紫鐮錦的戰鬥中消失了。魔的本能讓他們感覺到紫鐮錦在能量和氣勢上的絕對優勢,害怕起來,但是仍然瘋狂斯戰鬥着,恐懼只會讓它們更加拼命。
一隻魔撲向紫鐮錦,動作卻不自然地頓了一下,雖然只是極短的瞬間,紫鐮錦還是捕捉到了,這個微小的細節讓他發覺這隻魔的腦後有一線能量絲,仔細感知着能量波動,竟然發現每隻魔的腦後都有一線能量絲。而所有的能量絲都向一個方向聚集……
紫鐮錦斬殺掉兩隻二階的魔,忽然消失了,當他再度出現的時候,已經站在了一個隱藏在雪洞裡的人面前,這個人的手上控制着所有的能量絲。
這是個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盤腿坐在地上,頂着一頭枯草似的頭髮,臉色蒼白得就像是大病初癒,灰色的眼睛像是什麼也看不見,當紫鐮錦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甚至沒有一點意外的神情。身上的衣服像是一塊白色的厚麻布做成的筒子,鬆鬆垮垮地套在瘦削的身體上,脖子上戴着一條黑色的帶子,兩指寬,打着死結,打結的地方嵌着一顆很不起眼的小黑石。
一劍砍下去,所有的能量絲都消失了。
“你操縱魔的目的是什麼?!”紫鐮錦剛纔那一劍貼着年輕人的指尖掃過,那人竟然沒有一點反應,就好像拿根本不是他自己的手指。
年輕人站了起來,指指洞外:“我是魔使,我叫荊棘。”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玩玩而已,妖王殿下。”荊棘說完,搓搓手,“這鬼地方還真冷。哦,那些魔失去了我的控制,不知道會做什麼,妖王殿下最好去看看。”
玩玩而已?怎麼可能!這荊棘究竟是什麼人,如果不是剛纔雪崩分他的心,以至於泄露了能量波動,恐怕到現在我都沒能發現他。他既然知道我是誰,爲什麼還能這樣安然,居然一點意外和驚慌都沒有。荊棘荊棘,果然是個麻煩的對手。
紫鐮錦的幻雲劍在荊棘話音剛落的時候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荊棘那雙灰色的眼睛還是那麼平靜:“我還不能死。”
紫鐮錦壓下劍鋒,用事實告訴這個內心囂張的傢伙——不是他不想死就可以不死。荊棘卻在這時候消失了,死在紫鐮錦的劍下不是他,而是一隻一階的魔,來得忽然,甚至什麼動作都沒來得及做就被割斷了脖子,化作墨綠色的煙霧消失。
這一刻,雪洞外傳來了異世通道開啓的能量波動,紫鐮錦衝出去的時候,異世通道已經關閉了一半,隱約可見荊棘的一抹白袍。
失去控制的魔羣頓時變得極度狂暴,搜索着一切可以摧毀的生物,但是它們卻來不及呻吟就被紫鐮錦割下了頭顱。
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對手,雖然叫着殿下,卻完全像是戲稱,完全不把紫鐮錦放在眼裡,最意外的是,荊棘竟然能在紫鐮錦的眼皮底下施展換位術,將自己和魔羣裡的魔進行位置交換,逃之夭夭。
紫鐮錦無法準卻估計這個自稱爲“魔使”的傢伙有多大能力,直覺告訴他,這只是開始。魔使,不止一個。
周圍魔羣死後,煙霧被寒風吹散。
……
此時,從N城開往C城的火車已經出發了,尹軒看着窗外飛逝的景色,蕭瑟秋意在這場夏末秋初的雨裡蔓延開去。到車站送行的只有縹緲,幸好還有縹緲。
尹軒攤開手,掌心託着乾坤項鍊,黑色的繩子穿着葡萄大小的墜子,墜子上鑲着白黑水晶的太極圖,外圍裝飾着一圈火焰紋的花邊。耳邊迴響着縹緲的話“這是主人爲了慶祝我們的天才尹軒年僅十五歲就考上大學,特意送的禮物。一定不可以取下來,知道嗎?”
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笑意——呵,還真當我是小孩子。不過……扭頭望着車窗外的雨幕,尹軒搖搖頭,趕走那些雜亂的思緒,一種骨肉剝離的悶痛在胸口氾濫開來。
趴在桌上,把頭壓在手臂上,聽着列車“哐當哐當”的聲音,被壓制的一些記憶在昏昏欲睡的時候悄然流淌出來。
記憶最初的色彩,是血一般的落日紅——血紅的落日被城市灰色的建築物切割得只剩小小一個角落,餘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照在米棕色的木地板上,一個無動於衷的男人和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
男人說,我厭倦了,房子和孩子都給你,以後不要找我。
女人哭着,不,我要你留下,就算一輩子做你的情人也沒關係。
男人說,如果你再糾纏不休,你什麼都得不到。
女人吼着,我把一切都給你了,你卻不要我,連孩子也不要了。
男人說,那不是我的兒子。
女人驚恐而絕望地看着他說,你真他媽的混蛋!撲上去,抓住男人的衣袖。
男人用力一揮手,把滿臉淚水的女人甩開,轉身離開,鐵製的防盜門發出巨大的聲音,地板也跟着震動。
女人一巴掌甩在年幼的兒子臉上,你爲什麼不去死!你這掃把星!沒有你我怎麼會被那,沒良心的拋棄!爲什麼你不討他喜歡!
女人的思維已經混亂了,哭哭笑笑,美麗的臉已經扭曲,在兒子瘦小的身上掐着,打着……女人的哭叫聲像破了笛膜的笛子,尖銳刺耳,小孩的哭聲像突然失控的音響,掏心挖肺……抽離了靈魂的身體,不過是個玩偶,舊了就扔掉。
那個夏天,五歲。
……
沒有雪的冬夜,天上的雲層掩去了一切光華,女人帶着凍紅了臉的兒子站在鄉村一戶人家門口。小小的院子,夯土牆,茅草頂,屋裡沒電燈,漏風的窗戶透出竈裡的火光。
敲敲裂了口的木門,很久,一個老人慢慢地拉開一道門縫,藉着火光剛看清女人的臉,立即重重地關上門,果斷堅決。門裡傳來沙啞蒼老的罵聲,你這敗德的東西,不要臉的混賬,還敢回來!你給我滾!
女人跪了下來,叫了一聲“媽——”。把兒子推到門前,咳嗽了幾聲說,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這個孩子是我生的,你要是也不原諒他,就讓他死了吧。
門裡沒動靜,女人站起來轉身要走,被兒子凍得跟紅蘿蔔似的手拉住了大衣的衣襬。揚手一巴掌,那個小小的身軀摔在了地上。女人飛快地離開了,擡了擡胳膊,消失在濃黑的夜色裡。
孩子爬起來,沒有哭,站在破門板前,怯怯地叫了一聲“外婆。”外面很黑,正是故事裡鬼怪肆虐的時候。
很久,門開了,孩子清澈悲傷的眼裡映着閃爍的火光。老人用粗糙的手把孩子牽進了沒有燈的屋子。
黑色的冬夜,橙色的火光,半寒半暖,夢醒的時候手腳都已失去了知覺,只有一顆心臟還在跳動。
那個冬天,五歲半。
……
火車還在“哐當哐當”地響着,尹軒醒着,卻沒有擡起頭,依舊貼在溼透的衣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