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在桌邊坐了一整夜,一直沒有點燈,黑暗冰涼溫柔地包圍着他的身體。月光朦朧,沒有睡意,眼前的一切卻都跟着月光模糊起來,沒有了明顯的邊界。
不知道爲什麼,這一晚,大腦裡總是不斷地涌現着許許多多片斷,從很小的時候開始。雷強迫自己不要去想,可是腦海裡就像有一面有洞的膠牆,越是壓着,流出回憶的那個洞就擴得越大。
十八年前,母親病危,生下洛的時候就永遠沉睡了。洛出生的時候臉色發青,沒有一點動靜,就在接生婆以爲他是死嬰的時候,他哭了,聲音很小,宣告着自己的存在。那年,雷只有三歲。
洛的三歲生日那天,父親正準備抱抱小兒子,卻被忽然闖進來的衛兵以謀反的罪名抓走了,那天傍晚下起了雨,六歲的雷親眼看到父親被斬首,那時的他還沒有學會隱藏悲傷,跌跌撞撞地回到真堂家的府邸,抱着撲上來的洛,他的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他說,我們沒有父親了,洛,我們沒有父親了。洛大病一場,雷從此再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父母。
真堂家的府邸被查封,管家納肖帶着六歲的雷和三歲的洛住進了貧民區的一間小破屋。四年後,父親的冤案得以平反,真堂家族的府邸和財產全部返還給了雷和洛,皇室恢復了他們的貴族身份,讓他們到聖盧斯學園讀書,特許雷繼承他父親的爵位。
終於不必再餓着肚子等天亮,不必再瑟瑟發抖等着出太陽。榮辱如一縷煙雲更替,但是四年來所有的委屈怎麼可能就這樣忘記?雷想拒絕這種施捨,可是看到洛狼吞虎嚥地吃着白米飯的時候,他不得不徹底改變主意。那年雷十歲,在一羣人蔘觀稀有動物的目光下,咬着牙走進了聖盧斯學園。
僅僅用了三年的時間,雷就成被編進了武分院最優秀的班,成爲聖盧斯學園內定的“種子”,十三歲那年冬天,當他捧着自己用血汗得來的獎學金,帶着爲洛準備的生日禮物回到伊扎德克的家時,管家納肖告訴他,洛已經病危,只想見他最後一面。
雷已經記不清楚那時候的感覺,關於那時的記憶也全部是一些碎片,他只記得感覺到洛沒有呼吸時那種窒息的感覺,然後是鋪天蓋地的黑暗,一個蛇一樣溼滑的聲音說了些什麼,然後他的右手食指出現了一枚戒指,一陣鑽心的疼痛讓他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洛竟然滿臉擔心地看着他,說,哥,你沒事吧。洛看到他睜開眼睛,一下哭了出來,他說,哥,我出生的時候害死了母親,三歲生日的時候父親死了,我真的害怕十歲生日的今天再看到你出事,哥,我是不是不該出生,哥……
洛死而復生,雷第一次深切地感覺到了那種恐懼,給了自己戒指的人叫溯夜,他能讓洛活下去,代價是雷一生的自由和忠誠。雷毫不猶豫地做了交換,至今仍然不覺得後悔。他害怕再看到洛那樣歇斯底里地哭着說,哥,我是不是真的應該一出生就死掉……
洛,該死的是皇室的人,是高高在上的國王,他們讓父親和母親冤死,就連你也是因爲那場政亂纔會失去一個健康的身體。洛,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所以,不要哭……
洛!雷驚醒了,一身冷汗,自己竟然不知道什麼時候趴在桌上睡着了。
起身走到窗前,天已經矇矇亮,殘月還掛在天上,還有三天就是閉幕儀式了,那個可笑的婚禮還是會舉行,只不過會成爲行動最好的掩飾。洛好像很喜歡蛟瞳,看比賽的時候總是偷偷看她,不過那樣漂亮的人,洛想多看兩眼也沒什麼奇怪的,只是婚禮上,她或許會成爲妖獸的腹中食。誰死了都沒關係,就算全都死了都沒關係,只要洛好好的就可以了,這個國家……我已經恨透了。
當一縷曙光照進窗戶的時候,雷輕輕推開了洛的房門,站在門口看到洛睡得正香,嘴角不由得浮出一抹釋然的微笑,輕輕掩上門,轉身離去。他現在應該不會再夢到小時候在貧民區那間小破屋挨餓受凍的日子了吧?應該不會夢到灰色頭髮的貧民小孩用石頭砸他,把對貴族的憤怒發泄到他身上了吧?多少年過去了,那樣的噩夢伴隨了洛整整十年,從搬回真堂家府邸的那天就時常重複。
呼吸着清新的空氣,雷不緊不慢地騎着馬向競技場前進。完成了這次任務,應該可以跟主人請個假,帶着洛出去玩玩,他一直都想到處看看的。
冬日的陽光暖暖的,但是當太陽落山以後,寒冷還是會再度襲來。
……
皇宮所在的貴族區是不允許平民居住的,但是聖建節期間會允許平民來參觀遊覽。尹軒在貴族區附近的一家旅店住下,思忖着怎麼混進皇宮。婚禮的時間已經定了下來,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瑟修書房後面的花園裡有一個小小的活水池,雛翼此刻正蹲在水池邊看着池裡游來游去的花斑小魚,心裡卻完全想着其他的事情。爲了不引起別人的懷疑,沒辦法經常去玉宮看蛟瞳,也不知道蛟瞳對她那天問的問題有沒有答覆。其實仔細想想,那天也不過是一時激動,問了一些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的問題,就算蛟瞳對那一串問題的回答都是“願意捨棄”,雛翼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她帶出去。時間太短了,來不及作好準備。
“怎麼了?有心事?”熟悉的聲音伴着熟悉的聞到飄過來,雛翼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來了。
“你不是也一樣有心事嗎?”雛翼站起來,雙手背在背後,俏皮地笑了笑。
天景沒料到她會這樣反問一句,想了想:“我爲公務而來,有心事也是正常的。”
雛翼搖搖頭:“天景哥哥,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就算沒有看到過你的臉我也猜到了。你不僅僅爲了公務煩惱哦。”
天景輕咳一聲,把手籠在袖子裡:“雛翼,我也知道你是誰,我更知道玉宮裡的濟世公主和你的關係。不要驚訝,我怎麼可能讓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待在殿下身邊,其實殿下也知道你的來歷。不過你放心,我們不會揭穿的,殿下看中了你的才能,想把你留在身邊,將來委以重任。”
雛翼心裡有些懊惱,沒想到自己的身份竟然老早就被看了出來,自己卻完全沒有覺察,還像個傻子似的自以爲瞞得天衣無縫。
“你不必煩惱,只管大大方方地去玉宮見蛟瞳,你們既然是舊相識,聊聊也挺不錯的。”
“謝謝天景哥哥美意咯,”雛翼笑了笑,“哥哥今天來是要聽我說故事嗎?”
“不是,今天不講故事,雛翼,我想跟蛟瞳談談,你可以幫忙嗎?我不能被人看見進了玉宮。”天景提的這個要求讓雛翼爲難了片刻,但是雛翼很快就答應了。
玉宮的後院有一條用青蘿搭建的長廊供散步之用,長廊有三個轉折處,每個轉折處都有一座小涼亭,直通到圍牆下的灌木叢。當一身灰衣的天景有些狼狽地爬出灌木叢,躲進青蘿長廊的時候,雛翼正領着蛟瞳往這邊走來。
“拜見濟世公主。”天景行禮,蛟瞳微微欠身,她已經從雛翼口中得知這個神秘的天景大人身份不同常人,這一見面忽然覺得似曾相識。
“天景大人不用客氣。你也不必叫我什麼公主,叫我蛟瞳就可以了。我們……是不是見過面?”蛟瞳試探着問道。
天景點點頭:“你來皇宮之前我就已經見過你的畫像,我從沒見過那麼美麗的女子,後來見到了真人,才知道畫中人遠不及真人。我想告訴你,從看到你畫像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你了,請你不要緊張,我沒有別的意思,僅僅是喜歡,欣賞,絕不敢有任何冒犯之意。我也知道你即將成爲真堂大人的妻子,但是你似乎並不喜歡真堂大人,不知道你是否早已心有所屬?如果你相信我,請告訴我,也許我可以幫你。”
蛟瞳遲疑地看着天景,和雛翼對了對眼神,嫣然一笑:“我不敢奢望大人你能幫我什麼,不過我的確有喜歡的人了,”蛟瞳的臉漸漸暈染開了兩片紅暈,但是神情隨之黯淡下去,“但是我現在……兩個國家的……”
“我敬佩你的品德,但是你不可能化解兩個國家的干戈,恕我直言,你犧牲自己的幸福,沒有什麼意義,我可以幫你逃走,你願意離開嗎?”天景緩緩地說着,觀察着蛟瞳的表情,沒有錯過哪一閃而過的驚喜。
蛟瞳感到意外,但是心裡更多的是疑惑,無數個爲什麼在腦海裡炸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