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連無妨
一個小時後王成平出現在安卓的會館裡。
所謂冤冤相報,王成平敏銳感受到自己在這裡的待遇不如以往。安卓在預知她會來的情況下冷遇了自己至少十分鐘,只扭着頭專心和旁邊兩個老外講話,剩她和他旁邊穿滿亮片的姑娘練習微笑。
最後等王成平都等的有些撮火,安卓回頭,作出彷彿才發現她站在自己身邊的樣子。男人眉梢輕輕一挑:“王成平?”然後淡淡道,“你來了?讓你久等,抱歉。”
至少今天以前,王成平還認爲“抱歉”的話堪稱世界上最噁心的話之榜首。
是啊,如果人人都知道犯過錯後平平淡淡說聲道歉就能解決問題,那世界上值得認真的事情便不存在。可她以爲評判一件事情“真正重要”的原則之一那就是不允許它出半點差錯,杜絕任何說“對不起”的可能。
但現在的場合也不是向廣電總局學習的好時機。
於是王成平笑容滯澀一秒,回他一個表示友好的表情。王成平已經確定老闆有點不歡迎自己。但今天自己是付費進來。既然前臺的帥哥毫不手軟的划走她信用卡,這裡的老闆現在就必須得看客人的臉。
“好久不見。”王成平鎮定道,“我已經訂好球室,只想問句我留在這裡的新球杆被扔了嗎?”
安卓又盯着她看了一會,眼神從對方人畜無害的臉巡視到她的笑容,眼瞅着氣氛又要冷下去。他脣角那抹笑卻加深,只閒閒道:“當然在,只是你還記得怎麼打球嗎?”
“……記得,只是贏不了某人而已。”
王成平跟着他走去熟悉的球室,她唯一奇怪的是安卓那雙眼睛永遠如此晶亮卻又足夠掩藏真實情緒。可至少今天,自己的免費檯球教練依舊提供周到服務,而這世界上沒人僱她去好奇,。
“想知道原因?”過了會,安卓爲他剛纔不冷不熱的態度解釋幾句,半開玩笑的,“但這還用我說嗎。只是因爲王小姐你的緣故,我似乎得罪了一小批重要的客源。”
因爲對方漫不經心的語氣,於是王成平現在能懶洋洋回答:“你是說陳皓,怎麼,他難爲你了?”再淡淡一笑,“他哪能難爲的了安老闆你。”
安卓只笑着搖搖頭,一幅他早看穿她所有小算盤的模樣:“你知我最怕是非,卻平白無故的把我扯進你倆的事情之間。”
“說到這個,我也好奇安老闆當初爲什麼要追蘇素?都說拆人CP天理難容,你當時放小青梅和小竹馬一條生路,讓人家白頭偕老多好。”王成平撇了下嘴,“不過現在也不差,大家一乾二淨,也就都沒什麼損失了是吧。”
安卓不出聲,再上下打量她。王成平朝他露出慣常純良的笑容,好久都沒這麼假笑過了,看着直牙磣。
他便晃了晃手中酒杯,眯起眼睛道:“噢,但我怎麼還聽說你現在是陳家家長嘴邊都提起過的未來兒媳婦。別人現在一在陳皓面前提蘇素,就跟踩了他尾巴似的,一點就急。”
王成平輕描淡寫的:“那你消息那麼靈通,有沒有聽說我早和陳皓分手了?只有小孩纔會對這點事念念不忘,陳皓不是小孩,他能處理的好。再說他已經在蘇素那裡失戀過一次,現在應該沒那麼難受,過幾天就好了。”
安卓不由低笑,慢斯條理再道:“王成平,什麼時候如此小瞧自己的影響?你和蘇素在陳皓心中不同,我想陳皓也終於發現了這點。”
“別人怎麼想我可管不着。但即使我和蘇素在他心中位置相同,這也不是我在乎的事了。”
安卓便靠在椅背,靜靜打量王成平。
外套早脫下來搭在一旁,橘色針織衫解開兩個扣。大約是前一段時間練太極拳和食補出了成效,她目前臉色和皮膚都狀態不錯,擡頭笑的時候眼睛裡很單純。
但那不是他熟悉的王成平。
安卓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他見過最憔悴的王成平是在她乾媽去世時,然後女人一點點沉默,一點點更如驚弓之鳥。但此刻的王成平卻又恢復到兩人初識的狀態,那個打量他一眼後便迅速選擇疏遠的女人,表面對人溫和平淡,相處過後便是她拼命想掩飾住卻又不太成功的狡黠勁。
真忍不住想問王成平怎麼做到從前段時間一系列的事件裡迅速走出。似乎她在不短的時間裡還深刻愛過,但如今雲淡風輕的說起陳皓就像路人甲。
王成平搖搖頭。
“哪那麼輕鬆?”她說,“只是好時光都過去,我曾經珍惜的人也都溜走了,而我現在什麼辦法都沒有,索性輕鬆點,光腳不怕穿鞋的。”
安卓換了個話題:“你準備要出國讀書?”
但王成平沉吟片刻,終於決定說實話。
她再搖頭:“那是我騙別人的話。當然,原本我也真是想拿這個幌子騙我自己──但去他的吧,我纔不想回學校讀書呢。我超級討厭當學生,讀MBA有什麼用?還不如去考個證書什麼呢。老實講,我覺得自己唯一該學習的事情是怎麼和這個該死的世界共處,該怎麼忍受噩運,但哪個學校肯教我這種課程?”
“哦,有意思。那你要是能找到那種學校,麻煩告訴我聲。”安卓嘆了口氣,有點假惺惺的,但眼裡帶幾絲笑意,“我也琢磨了這問題半輩子。”
“……國外對華裔當修女沒要求,但據說神甫和牧師還得要求帶點猶太血統。”
“無知,你是好久都沒去教堂了吧?現在要求沒那麼嚴了,只要異性戀就可以。”
“噢,那太好了。以後傳完教後咱倆還能約着一起打球。”她想了想,又說,“或者我爲主唱歌,你給我指揮也行。”
兩個人相對獰笑片刻,王成平感覺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多少從胸口裡流走些。這就是和安卓在一起的好處,那種從身上每個毛孔裡溢出的放縱和疏懶。
過了一會她說:“我的確需要換個世界活,但也不一定非得出國讀書不可。李梓當時說讓我住在他家等着手續,嗯,其實我認爲李梓是有能力把我直接送出國的。即使他不能,我自己也有能力兩個月之內迅速走人──插班生就插班生唄,我完全不在乎上面老師講的學科是拉丁文歷史還是高等數學。但是李梓之所以不敢把我迅速踹走,而我自己也不想太快出國,是因爲……”
“陳皓。”安卓笑了笑。
王成平抿嘴,她認爲安卓那種假惺惺的洞察神情還是那麼無聊,不過王成平現在可以解釋。
“是因爲我自己。”她平淡說,“我的確想出國,這裡我一天都不想待。但我不能讓自己認爲自己是逃兵。”頓了頓,“安卓,你跟我說過勢均立敵的情況下最能找到打檯球的樂趣。起碼這樣,雙方受傷的機率比較公平。”
“我說過嗎?”
“你說過,嗯,你說感情也是一樣的道理,有時候一個人的破綻是他自以爲是的強大──當然,這不是你的原話。因爲我理解的東西肯定比你當時說的話層次要深,所以現在你聽到,感覺陌生和深奧也不足爲奇。”
在安卓的低笑聲中,王成平喝了一點酒。
這是她首次在安卓面前喝酒。但爲什麼不喝?她今天是自己花錢來的,她付過錢了。提供酒是會館的服務範圍裡的,必要的話她會再付錢。這樣就很好。
“嗯,你還說感情也是一樣的道理──我覺得你說的話太他媽英明瞭,但除了一點,安卓你一定不知道感情的真實含義,感情的含義就是:你明知道你能贏,但你還是輸給那個人。因爲你拿自己沒辦法。”
這次安卓沒有說話,他若有所思的掂量手裡的酒杯。
“我輸了,我接受這個結局。但輸歸輸,我不想當逃兵,也許收拾行李滾蛋是最容易的事。可我真的不想再爲了逃避誰而做出傻事,像是匆匆出國──也許出國的確比較好,說實話,有太多地方比北京好,比北京舒服,但目前我想老死的地方也只有這裡。”
安卓在一邊悶笑:“我也認爲你的個性比較適合留在國內。”
“我可不覺得。但如果以後我改變主意想去別的國家,沒關係,買機票飛過去就可以。反正我對資本主義政權的穩固性也有信心。”
安卓終於定定看她:“有時真不明白你,天真還是裝傻,說你寬容還是殘酷。有些醜事你親眼見的比別人都多,但每次說的話還挺積極向上。”
王成平想了半天,只能說這是本性使然。
她也被打敗過。直到此刻這一秒,王成平想回到陳皓身邊去的念頭仍然不滅。內心有種小聲音告訴自己,回去吧,至少比現在強啊。她已經歲數不小,此刻前途迷茫,未來不確定。更或者陳皓不屬於自己,世界上還有誰屬於自己?陳皓不愛自己,世界上還有哪個男人愛自己?
一個人想走回頭路有很多種理由,王成平最基本的理由只是想逃避。這種情緒折磨到她有多厲害,或者說隨波逐流有多容易,只有贏過的人才會明白。
但人始終無法徹底違反自己的本性。王成平得說她的本性不是面子,不是自尊,不是驕傲──是任性,是骨子裡的固執。這固執告訴王成平她可以承受此類痛苦,即使像忍受木工拿電鋸鑽着木板,隱隱約約,持續不斷。可是她得撐住。只有選擇撐住了,不逃避,不動搖,以後能熬過去。
畢竟世界上有些東西絕對不能妥協,死都不會妥協,別他媽的教育她什麼是成熟不成熟。
安卓出聲。男人很複雜的目光,故意很遺憾的語句:“所以你今天來,除了倒苦水和立大志以外,並不是來提出和我假扮情侶的……”
王成平嘴角抽搐一下:“這也在你們會館的服務範圍之內?”
“對你當然是一切好說。”安卓笑道,頓了頓,輕鬆的語調,“陳皓就這麼被你判出局了,之後一點可能都無?”
王成平愣愣的看着桌面,手指心不在焉的劃來劃去,卻講不出什麼滋味:“除非……除非阿黎能原諒我。”
“阿黎?”這個答案不由讓安卓一愣,但隨即他眼睛輕微一眯,“噢,是不是曾經和你一起住的那個醫生?”
王成平本來隨口一說,倒沒想到安卓會接下話茬,蹙眉道:“你是CIA的人嗎?怎麼連嚴黎都知道。”
安卓笑笑,並不多言。
王成平一直避免自己想嚴黎,像是小心翼翼的躲避着養在自己屋子裡的一頭犀牛。但此刻她已經避不過去。那日說要嚴黎走不過一時衝動,之後才懊惱自己的粗暴。
她怕見嚴黎,但又的確無法抗拒程嶽。兩個人如同針鋒相對的針,刺都向着自己。
“嚴黎真的是我非常在乎的朋友。但……”沉默片刻,王成平輕聲道,“現下只好按老話說,任時間沖淡一切了。”
安卓沒有問她爲什麼說這話。但他沉吟片刻,道:“時間的確是能沖淡一切的──但前提是也得看對方有沒有足夠的時間。”
王成平用了幾秒才明白這話的意思,不由瞪着他:“什麼?”
安卓慢悠悠道:“人家不一定活過你啊。”
“不可能,搞不好我以後會死在手術檯上,這纔算是報應。”
安卓眉輕微的一挑,王成平卻盯着他,幾秒內覺得血液都有點涼了。她停了片刻,很緩慢的道:“你知道了什麼?嚴黎怎麼了?”
“你最近沒和她聯繫過?”他反問。
王成平呆坐在原地不停按嚴黎的手機,一次又一次,可那個號碼已經停機,她找不到她。聽着忙音,王成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也許她那天晚上該攔下嚴黎不讓她離去,又也許她最初就不應該和程嶽說話。
“她不想見我。”她輕聲道,“如果我是嚴黎,我也不想見我自己。”
安卓凝視她,把電話從她手裡抽走,嘆道:“你怎麼不問我?我可以幫你找到她。”
“你想要什麼?”王成平看着他,安卓的表情在燈光映照下意味深長。她希望自己沒猜到答案,但也希望自己猜到答案。
安卓笑道:“我幫你找到她,但你能爲我做什麼?”
王成平手倏地捏緊玻璃杯。沉默片刻,她冷笑道:“你想要什麼?”
安卓笑而不語,他又讓她一個人又在這種氣氛裡掙扎片刻,才道:“你有什麼?哦,錢就算了,之前你已經付過我一次了。”
她沒來得及說話,但這時門突然被推開。程嶽目光掃過並排喝酒的的這對男女,安卓不動聲色的拉遠了兩人距離。
但王成平卻下意識站起來,驚奇兼尷尬萬分:“程,程嶽?你怎麼來了?”
但男人不看自己,他面無表情的向安卓點點頭,淡聲道:“打擾。”
然後轉身走出。當然,直接把還發呆的她也拉出去。
缺覺加卡文,連媽都不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