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降溫的那天,鄭煒做了兩臺手術,開了例會。幾個比較困難的手術方案還沒有最後敲定。
那天鄭煒穿着米黃色的毛衣,是他冬天裡最喜歡穿的一件。
鄭主任和以前沒有變化。工作依舊嚴謹出色,對同事不溫不火的很客氣,關鍵時刻有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要說唯一的改變,就是鄭煒晚上下班的時間延長了。有時候晚班的值班醫生來輪班了,鄭煒還能在辦公室裡呆上很久。工作撐死也就那麼多,只是鄭煒真的不知道下班了,該去哪裡。
搬回自己的家快一個多月了,沒什麼不習慣,就是家裡太冷清,冷清到什麼都不習慣。
沒有北北纏着他要他講故事,要他一起玩變形金剛模型,也沒有一大一小像一輩子沒吃過什麼好吃的似的風捲殘雲般吃自己做的飯,也沒有人睡前和自己說說今天發生了什麼明天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去做,說着說着就雙雙睡去,沒有人用心的和他分析討論一些疑難病例,也沒有人和他一起做牀第間最親密的事……
週六,鄭煒照例去了軍區大院,和二老呆在一起,這個習慣鄭煒一直保持着。
以前鄭煒週六去爸媽那兒都會帶上北北。北北是個乖孩子,長的又討人喜歡,前段時間在換牙,笑起來少一顆門牙,撲閃着大眼睛的樣子,特別的逗。那孩子爺爺奶奶的叫的也甜,有禮貌,也不鬧人。大人們忙的時候他就拿本小人書,或者拿着變形金剛的玩具一個人能坐着搗鼓老半天不出聲。鄭煒的媽媽特別喜歡北北,每到星期五就給鄭煒打電話,生怕見不到北北。想到北北第二天要來,就一直笑着樂的不得了,各種好吃的好玩的都給小孩子準備好。
鄭國棟不得不承認,除了老伴,自己也對那個乖巧可愛的孩子很有感情。只是男人的表達方式不同,心裡再喜歡,也很難表達出來。
鄭國棟看着一如往常吃着晚飯的兒子,和老伴有一句沒一句的說些家常。天氣轉冷了,老闆的關節炎又厲害起來,鄭煒託朋友從美國帶了很多保健品,聽說對關節有好處,兒子一直叮囑老伴要按時吃,還有一些注意事項。
北北已經好幾個禮拜沒有來過家裡。這應該表示,兒子和那個男人還有孩子已經很久沒有交集。一切都是按照自己期待的方向發展。老參謀長的心裡竟然也沒有多少高興的感覺。
老伴可能看不出來,因爲鄭煒在他媽媽面前永遠是乖兒子的模樣,沒有破綻,但是鄭國棟就是知道,兒子最近過的不好。
下午陪自己下棋的時候,鄭煒完全不在狀態,五盤棋,都在15分鐘內就慘敗。鄭煒陪自己下了十多年的圍棋,平時好歹也能撐到半個小時以上。晚上幫老伴準備晚飯的時候,拿了那麼多年手術刀的兒子,把自己的手給切了很大一個口子。
……
鄭煒從小到大,對很多事都無所謂,吃的穿的玩的,是給什麼就拿什麼。在軍人家庭里長大的他,雖然是獨生子,也沒有嬌氣和任性的脾氣。只是長大以後,一旦是鄭煒想要做的事,沒人能阻止。
當年鄭煒在醫學院主修心血管。鄭國棟那會兒還沒有退休,早早的就給他安排好畢業後的工作,連給兒子的相親對象都物色了好幾個,就等着兒子畢業了進市裡最好的醫院,在自己眼皮底下工作然後成家。
那時候鄭煒只和他說過一次準備畢業後出國讀博士,遭到老參謀長極力反對,可是兒子畢業了準備好各項事宜,打了個招呼就飛去了美國。
鄭國棟氣急,電話裡讓鄭煒有種就別回來。鄭煒就還真的一年多都沒有回國。老參謀長見不到兒子又後悔,最後還是老伴看不下去了,在父子間兩頭做工作,於是後來鄭煒有了假期會回國看看二老,鄭國棟的態度也不那麼強硬了。
鄭國棟反對鄭煒出國的原因很簡單。做爲一輩子爲國家工作的老幹部,總覺得社會主義什麼都好,而資本主義的國外是和一堆齷齪的東西畫上等號的。又加上自己幾個戰友的孩子出國回來各個沾染了一堆奢華浮躁的毛病,本事沒學好,工作高不成低不就的,看着就鬧心。鄭煒這孩子出生在軍人家庭,從小就懂事又正直,鄭國棟是真的擔心出國幾年本來那個本份踏實的兒子被資本主義吞食了,自己多年來的教育也都白瞎。
好在,鄭煒回國幾次,都沒怎麼變,除了身體看起來結實了一些,依舊不怎麼愛說話,做事也勤快,對二老好聽的話不怎麼說,但是做的事情特別讓人窩心。於是,鄭國棟慢慢的也就接受了兒子出國深造這件事,特別是等兒子學成歸來換了研究方向,大受國內業界的重視,好幾傢俬人醫院都高薪聘請他,兒子也沒見錢眼開的去那些醫院,還是按照自己的意願留在軍區醫科大附屬醫院,那以後,鄭國棟的心結也就徹底解開。
也是從那時候,鄭老參謀長認識到自己兒子長大了,做事情自有他的理由。那孩子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還是那個踏實能幹的兒子,從小到大,都沒有變過。
鄭國棟也一直爲自己的兒子驕傲着。
直到幾年前,鄭煒放着自己醫院分的員工福利房不住,跑去和他的同事合住。理由鄭煒只說過一次:他要幫忙照顧北北。
北北是七八年前丟在醫院草叢裡的棄嬰。父母至今都下落不明。五年前鄭煒的同事領養了這個孩子。收養的手續拖了大半年都辦不下來,還是鄭煒難得的來和自己開口,鄭國棟才託了好幾個熟人辦妥的這件事。
一開始鄭國棟和老伴只覺得鄭煒對北北這個孩子特別上心,有時候沒人照顧的時候還會抱到二老這裡讓他們照顧一天半天。他們只以爲鄭煒喜歡孩子,想着兒子也快三十,喜歡孩子想做父親自然是情理之中,於是邊幫忙照顧着北北,邊把相親的事宜般上日程。
可是兒子對相親這件事根本沒有興趣。鄭煒這孩子不會拐彎抹角的說話,他說,不去相親,就真的不會去,說什麼都沒有用。老兩口試了幾次都是同樣的答覆,心裡堵的慌,也只當是兒子工作太忙沒有精力想這些事。想再等幾年也不遲。於是老兩口經常旁敲側擊的提醒兒子不要只想着工作,該想想成家的問題。似乎每次鄭煒都很乖的聽着,也沒有任何迴應。
直到一次老幹部聚會,鄭國棟見到組織活動的葉建國葉院長。鄭國棟和兒子的領導提到了兒子這方面的事,鄭國棟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
那天葉院長支支吾吾的搪塞着老參謀長,鄭國棟什麼人,一聽到葉建國模棱兩可幫鄭煒找藉口的言辭就聽出來事情的不對勁。第二天鄭國棟就去了葉建國家裡。
鄭國棟不是第一次聽到姜辰這個名字。
這個孩子就是北北的養父。鄭煒要照顧北北,所以住在姜辰的家裡。葉院長支支吾吾的也說不清楚兩個人的關係。鄭國棟把兒子對相親一系列的反應和對北北的疼愛,再聯繫到近幾年姜辰零零星星的來家裡吃過幾次飯的情形,都聯繫在了一起。
他得出了一個結論。
這個結論,對保守的鄭國棟來說太震撼,葉院長看到老參謀長的臉色鐵青,心裡暗叫不好,真的擔心有高血壓的老鄭會犯病。
不過鄭國棟是過來人,十多分鐘沒說話,生生的把自己的猜想和葉院長擔憂的神情嚥進了肚子裡。
這件事鄭國棟沒告訴老伴,那幾個禮拜他的臉色都難看到極點,每天像是極力忍耐着什麼。老伴察覺的出來,又不敢多問,只覺得老頭子心裡有事,退休後這樣的情況還是第一次。
……
那天鄭煒的左手食指上貼着奧特曼圖樣的創口貼。還是夏天的時候北北膝蓋摔了個口子,姜辰特別給他買的兒童創口貼,小一號的尺寸,但是材質柔軟,防水又美觀。上回落了幾個在爸媽這裡,今天剛好用上。
回家,洗過澡,創口貼也沒有進水脫落的跡象。
鄭煒躺在牀上已經半個多小時,睡不着,於是想着姜辰和北北。
這是他每天晚上的功課。
分手的晚上姜辰冷冰冰的話語,鄭煒反覆揣摩了成百上千遍。幾分真心幾分假意,他不懂。只是他尊重姜辰的意見。
感情這種事,也就是好就在一起,不好就散。姜辰是這麼說的,現在連工作都換了。
他還能做什麼?
他和姜辰之間那麼多年的默契,很多話只要說一遍,就夠,也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