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憶(1)

4-憶(1)

如果人生可以用一張曲線圖來表現,大多數人的人生曲線都會像一條波浪線,可能時起時伏,但是流暢而連綿。

陳子柚每每想起以前家中老保姆的這句話時,腦子裡都會浮現出她自己的人生曲線圖。

在她十七歲之前,那應該是最優美的一條曲線。

那時的她,幾乎擁有全世界。

她有很好的家世,美麗窈窕的面容和身段,疼愛她的父母家人,相處親密的知心朋友,青梅竹馬的初戀情人。

不只如此,她聰明好學,成績優異,多才多藝。

那時家中的老保姆說,上天在賜於子柚小姐生命時,一定心情愉快,並且用心良苦。

在她十七歲這一年,或許上天指派給她的那架製圖機器出了故障,所以她的曲線變得跳針斷裂,後來便展成了一條直線,如已經停止了呼吸的心臟病人的心電圖。

那一年的開端或許就是個先兆。

除夕那一天,她失手打碎自己心愛的琉璃瓶子,那是父親帶她去幾千裡之外的手工作坊,由她親手完成的。幾小時後,她愛如家人的老保姆爲她出門去買點心配料,在路心臟病作,再也沒有醒來。

陳子柚在悲痛中把這個事件當作一個不幸的巧合,卻從沒想過,這只是個開始。

那一年,她參加高考,被家人寄予了厚望。

學業很緊張,而她有一點點神經衰弱與抑鬱.因爲在她備考的那幾個月裡,她再度經歷了死亡,外婆過世,外公病重,父親遭遇了一次車禍,而家中人來人往行色匆匆,似要生什麼大事。

幾年後,當她在大洋彼岸與同學們一起參與一項多米諾骨牌挑戰時,不禁再度想起她17歲這一年的夏季。

在她的刻意遺忘下,她的記憶已經不太完整,就像一張被撕成碎片的照片,飄飄揚揚,零零落落,但每一片上的內容卻都可以提醒她許多的事情。

那些她們耗費數小時擺好的骨牌一塊塊倒下時,她想起她也曾不小心碰倒了一張牌,結果弄亂了她尚未規劃好的人生。

那年高考結束後,父親安排她出國散心。

她實在不應該爲了讓家人驚喜而提前回來。

如果她不提前偷偷摸摸地回來,她就不會現父母各自的私情。

她本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用時間磨滅這一段記憶,但是她卻偏偏反常地歇斯底里,聲稱再也不原諒父母,於是她得知了她的身世之謎。

原來她並不是父親親生的女兒。而她眼中伉儷情深的父母,他們的結合不過是一場互惠互利的交易,甚至瞞過了外公與外婆。

如果不是受到這樣的打擊,她本不會忘記她的教養,半夜三更從窗戶爬出去找她已經很久沒見面的男友,然後她現了更爲不堪的事實,那位聲稱愛她一萬年不變心的男友,與她最好的朋友,一起背叛了她。

如果不是這些事情如此密集地連環生,令她感到已經被世界徹底遺棄,她本來也沒機會遇上江離城,至少不會那樣早就遇上。

她以爲自己遇見了大天使。他周身籠罩一層光華,向她伸出友善的手,她在垂危中滿懷信任,死死地抓住。

當陳子柚已經可以雲淡風輕地回憶這一串事件時,她突然現,當時令她猶如身陷煉獄的這些事,其實每一件都沒有什麼大不了,或許每個人一生中,都會遇上三五樁。

而且,它們像俄羅斯套娃般一件套一件,她後來回想的時候,覺得非常具有黑色幽默的喜劇效果。

她想起兒時看過的一個連環畫,一個倒黴鬼,一路磕磕絆絆地逃亡,越逃路越窄,終於被逼落了懸崖,崖上有追兵,崖下有狼,那人情急中抓住一根繩子,終於得救,片刻後便現,原來那條救了她的命的繩子,竟是一條毒蛇。

後來她費了很多的時間去尋找這一本小畫書以作紀念,不惜代價,卻再也沒找到,令她遺憾不已。

但是十七歲時候的她,花樣的年華,平順的人生,在此之前從沒有遭遇過任何的挫折。

她被這一連串的事件打擊得體無完膚,心中有毀滅世界,同時也毀滅自己的瘋狂念頭。

她去夜店喝酒跳舞,盡情地泄過剩的腦力與體力,可是直到她沒有力氣思考,也沒有力氣走路,她仍然感到無邊的絕望。

她不想回家,她離家之前便留了條子說她要自己安靜地待幾天,請他們不要找她。

那時候她想去男友那裡尋求安慰,卻沒想到這個目的地也對她緊緊關閉了大門。

所幸她帶的錢,足夠她在飯店住上幾天。

陳子柚做好學生與好孩子做了太久,久到不知世間險惡,儘管她自以爲已經在最短的時間內經歷了足夠多。

她剛出了夜店的門口,便已經被幾個小地痞盯上,將她逼到角落裡。

他們想要的不只是錢,還有她。

陳子柚在掙扎的空檔裡,思緒已經飄出了很遠。她在想,原來小說也不全是杜撰的,所謂的雪上加霜,無知少女在可憐可悲的時候,通常都會遇上更加可憐可悲的事。

在酒精麻醉與體力耗盡的雙重作用下.,她的反抗並不比一隻螞蟻更有效。

那條巷子不時有行人經過,但見怪不見,甚至不會往他們這邊多看一眼。

或許老天也終於垂憐了她一把,就在她已經絕望的時候,那兩個按住她的小流氓的手稍稍鬆了一下,她在驚慌中瞥見一抹穿着白色上衣的瘦長的身影出現在她眼角的餘光裡。

她甚至沒去思考,只憑着本能用盡全身的力氣掙脫開那兩個人,而那兩人竟然沒攔得住她。

她跌跌撞撞地撲向那個白色影子,那影子閃了一下,她摔倒之前,抱住他的腿,然後便失去知覺。

陳子柚醒來時外面天色已亮,刺得她眼睛都睜不開。

她在頭痛欲裂中漸漸回憶起昨夜生的事,霎時緊張得全身汗毛都豎起,驚慌失措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現仍好端端地穿在身上,終於鬆了口氣。

她慢慢地坐起來,查看自己。

她連鞋子都沒脫,衣服沾了很多土,牛仔褲劃了一條口子,手肘上也有幾處擦傷。

她就被這樣放在雪白的棉質牀單上,身上還蓋了一條涼被。牀單上已經沾了一些泥和一點血絲。

陳子柚站起來看這間屋子,很小,除了這張單人牀與牆角的一把椅子,再無其它傢俱,但是非常的整潔,一眼望去,幾乎全是白色。

屋裡安靜得連鐘擺聲都沒有,更沒有鏡子。

她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外屋也不大,傢俱同樣的少,只有一張靠窗的沙和貼着牆的一排書架。

沙上有人半臥着,倚着扶手,身上捲了半條被單,昨夜十之睡在這裡。

有嫋嫋煙霧散過來,陳子柚抑住要咳嗽的衝動,但呼吸聲仍是驚動了那人。

他轉頭看向她,但是他背光,她完全看不清他的模樣,只看得到日光照耀下的黑色輪廓,鑲了金邊。

那人並不說話,似乎是在安靜地看她。

陳子柚嚥下一口口水。她知自己此時的形象不可能端莊,但她儘可能用端莊的口氣對他說:“謝謝你救了我。”

那人又靜默了一會兒,似乎是笑了。他的聲音非常有質感,語調也悅耳,即使在這樣的酷夏裡,也有一種清爽的涼意。

那人說:“你怎麼知道,我跟他們不是一夥的?”

陳子柚輕輕地笑了。

那人大概本想看她驚恐的神色。既然沒如願,便失了繼續調侃的興致。他站起來,並不走近她,而是去倒了一杯水喝,背朝着她的時候說:“如果你已經睡醒了,就早點回家吧。”

剛纔他正臉面對她時,因爲背光,陳子柚看不清他的模樣。此刻他背向她,她反而看得更清楚。

那人個子很高,肩和背卻挺得很直,穿白色襯衣與深藍色長褲,當他微微側臉時,臉龐與下巴輪廓堅毅分明。

陳子柚小聲說:“我可以洗個臉嗎?”

那人沒說話也沒轉身,只是伸手指了指某個方向。

陳子柚明知他看不見,仍是欠了欠身,然後快步地找到洗手間。

洗手間裡也是潔白一片,一塵不染,似乎很久沒有人住過,連洗漱用具都非常新,只有一套牙刷牙膏、洗水、香皂,和一條純白色的毛巾。

因爲沒有她的用具,她只簡單地洗了手和臉,以及胳膊上的擦傷,用手捧着水漱了口,最後遲疑了一下,用他的毛巾擦了臉,沾着水對着牆上的小小鏡子理順了一下頭。

比起她昨日的遭遇,她如今的模樣不算太狼狽,只是她在鏡中現自己的領口前三顆釦子全掉了,她出去時用手指按着襟口。

她終於看清她的救命恩人的模樣。身材修長,劍眉,挺鼻,薄脣,臉部棱角分明,表情淡漠,看年紀比較像大學生,但氣質卻更像白領。

陳子柚想到與這樣年輕的陌生男人共處一晚,感到了一絲尷尬,她低頭抿溼了一下乾的脣,將領口抓得更緊一些。她又說了一遍:“謝謝你。”

那人沒什麼反應地回身進了臥室,片刻後出來揚手丟給她一件東西,陳子柚接住,拿到手中時現是另一件白色襯衣,然後她聽到那人說:“你若是想喝水,自己去倒。”

她回臥室匆匆地換上他的襯衣。輕軟的棉質衣料,對於她而言太過肥大。她把下襬打了個結。

那人雖然態度太過冷淡,但是心腸卻很好。從小沒遭過什麼冷遇的陳子柚這樣解釋。

她推開門出去時,驚訝地現這是一座舊式的平房,房屋雖然小,卻帶了一個小小的院落,院中有一張石桌與幾個石凳。如今已經非常難見這樣老式的房子。

那個年輕人就坐在石凳上安靜地看一份雜誌,石桌上放着她以爲已經丟失的包。

那人說:“看一看少了什麼。”

陳子柚下意識摸了摸脖頸,但搖了搖頭,恭恭敬敬地把包取了過來。

她丟失了外公送她的項鍊,但那樣私密的東西,她反而不想講。

她說:“我應該怎樣謝你?”

“不必。”他神色淡然。

“我叫陳子柚。您怎麼稱呼?”

“我姓江。”他的口氣更淡,顯然不打算與她深交。

“我怎麼還你的衣服?”

“不用了。”

她尷尬了半天,終於新找到一個話題:“對不起,我弄髒了你的牀單。”

“你的意思是,你要幫我洗牀單?”那人平靜地說。

陳子柚再遲頓也能聽出他話中的揶揄。她不是個主動的人,又從小被寵愛着,何曾這樣一次次被拒絕。

她的臉紅了一下,不再多言,向他鞫了一個躬,匆匆地轉身離去。

這裡大概就是那一片傳說中本城最老舊的城區,黑瓦白色,舊式的木製門,巷子很窄,她以前從來沒到過這裡。

她回頭看了一眼門牌號,然後一路小跑着出了巷口,跑了很久才攔下一輛出租車。

包裡真的什麼都沒少。她先去一家精品店換了一身衣服,新牛仔褲,長袖襯衣,可以蓋住她胳膊的擦傷,然後把他的襯衣仔細地包起來,抱在懷裡。

家人因爲她的徹夜未歸正亂作一團,乍見她沉默地平安回來,便什麼都不敢再多問。

陳子柚飯也不吃,回自己房間便睡覺,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太過青春的年紀,很多事情是想不通的。她仍然覺得自己被全世界遺棄,第二天比第一天的感受更強烈。

她吃極少的飯,不理任何人,將臥室的電話拔掉,手機不開機,在屋裡幾天幾夜不出門,連臉都不洗。但是她不哭也不鬧,只是沉默。沒有人敢勸她。

終於有一天,她覺得自己快要捂得黴了,泡了整整兩個小時的澡,將自己收拾一新,換了一身嶄新的裙裝,重新走進陽光裡。

她爲了甩掉跟在她身後的保護者,換了好幾輛公交車,幾乎把自己轉得掉向。

她長這麼大,其實並沒有真正坐過幾回公交車。

她就那樣毫無目的地跟着車在城市中穿來穿去,直到她有了暈車症狀時才下了車。

就是那樣湊巧,她下車後左圈右轉又進了窄窄的舊式馬路後,猛然現,這裡正是她那晚買醉遇險的那條路。

但此時這裡是白天,這一片地方安靜而詳和。

她覺得口渴,進了一家咖啡館,很驚訝地現,店裡光線柔和,有不少學生模樣的人在看書或者寫字。

她漸漸想起,這附近有兩所高校,雖然是暑假,但是有許多學生並不回家,而喜歡在咖啡館裡補習功課。

她也不想回家,於是去隔壁書店買回一本很薄的愛情小說,找到一張單人桌,要了一杯紅茶,在那裡看完了整本書。

陳子柚結帳準備離開時,突然眼角瞥見門外有一個似乎熟悉的身影走過,她連找的錢都沒要就追了出去。

一定是她的救命恩人。

其實她沒記住他的模樣,因爲她本來也沒機會看清,但是那身形與氣質,她印象深刻,還有她印象更深刻的深色長褲與短袖白襯衣。

這已經是一個漸漸開始哈韓的年代,她的男同學們,已經開始穿着皺皺巴巴的塗鴉T恤與肥大的褲子,將頭削得奇奇怪怪。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那種大男生,如同初秋的微風,雖然沁涼,但是清爽怡人。

那人就在她前方十幾米遠的地方,走得不快,步伐很穩,她快跑幾步就能夠追上。

陳子柚想起那天早晨他冷淡的神情,怯怯地頓住了腳步,心中猶豫着,如果追上他,第一句話應該怎樣講。

她低頭猶疑了一下,當再度擡頭時,那人卻不見了。

以後的幾天,陳子柚就如同鬼迷心竅一般,天天到那條街報導。她到同一家書店買一本可以用兩小時看完的小說,然後到隔壁咖啡館叫一杯紅茶,找一個靠窗的位置,一邊讀着小說,一邊不時向窗外觀望。

那條路白天人很少,任何時候望出去,景觀都差不多。

她到底在看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者不願意承認。

有時她鄰桌的那個學生也被她的奇怪行徑騷擾,每作完一道題,就陪她一起向外望,然後與她面面相覷,最後對視着笑。

陳子柚並沒再見到那個人。但是她現,當她每天下午躲在這個咖啡店裡消磨時光時,她心緒會變得寧靜,甚至有所期待,彷彿不再是那個彷彿已經淪入地獄最底層的無望的自己,那些亂七八糟的令她狂躁抑鬱難以成眠的念頭也會不期然地消失。

那天她去的比平時晚了一些,現她平時常坐的那個窗邊位置已經有人坐在那裡。於是她靜靜地環視,想再找另一處舒適的位置,結果她卻意外看到了雖然她不願承認,但實際上她想見到的人。

那個救了他的年輕人,此時正坐在最隱蔽角落裡的一張桌旁,抿着脣角,垂着眼睛,正在專注地看書。

他的打扮很平常,神色很淡然,內斂沉靜,與這裡幽靜的環境十分協調,卻又顯得與衆不同,有着強烈的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