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專業陪護每日小心謹慎地照看她,此外這裡還有負責做飯與打掃的鐘點工。
江離城很守諾,每天傍晚探病一次,除此之外幾乎不打擾她。她睡得早起得晚,偶爾一個人到陽臺上曬曬太陽吹吹風,不知道其餘時間他都在哪兒,也不關心。
她住了正好一週時間,與江離城相安無事。離開前她想,倘若兩人的相識過程正常一些,興許會相處得不錯也說不定。不過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當然更希望永遠不要認識他。
第一天他來時,她在睡覺,看護人員後來告知她。
第二天他來時,她在裝睡。
第三天他來時,她沒來得及裝睡,所以跟他說了一句話。
他問:“你覺得好點了嗎?”
她說:“好多了。”
第四天時他來時,她正努力地用水晶線將斷了線的珠子手鍊重新串起來。
這串色彩詭譎的碧璽珠子手鍊是媽媽留給她的最後一件禮物,每顆珠子上佈滿冰裂與綿絮狀,看起來很漂亮。今天她把線弄斷了,珠子散了一地,她的陪護趴到地上幫她一顆顆地撿起來。
她到這裡之前只有幾分鐘收拾東西的時間,匆忙間便將自己收藏的親人們的東西都取了一件帶在身上,彷彿這樣他們就能夠庇佑她。
她帶在身上的有媽媽的一串手鍊,爸爸的一顆袖釦,外婆的一枚金頂針,都裝在她曾經從外公那裡搶來的一個精緻的景泰藍銀質煙盒裡。
江離城從進來後就一直看着她費勁地將兩股水晶線用針尖一點點塞入珠孔中,沒人招呼他。
在別人的監視下工作,她不免心浮氣躁,效率更差。十分鐘過去了,她只串上了兩顆珠子。
其實她也很奇怪,她的手算是很靈活的了,串兩根線都這麼難,沒法想象別人是怎麼將四根線一起塞進那麼細的孔洞裡。
江離城輕咳了一聲,起身向門口走去。陳子柚以爲他因爲太無聊所以打算離開,然而他打開門後對着門外說:“給陳小姐找一截釣魚線,或者類似的東西……兩寸長就夠了。”
很快他要的東西被送進來。江離城把那截釣魚線對摺,將兩股水晶線夾在中間,遞給她。用這種方法,她果然很輕易地便把全部的珠子用四股線串到了一起。
她不熟練地將四股線一起打結時,江離城說:“兩根繩子一組,打兩個結,一起斷開的機率很小。”
陳子柚覺得很沒面子,她居然在這麼基礎的女紅的理論方面輸給了一個男人。她的臉暗暗地熱,嘴上卻不謙虛:“沒想到,你身爲男人,對這種事情倒是很擅長。”
江離城說:“我也沒想到,你身爲女人ap.,連這種事情都不會做。”
陳子柚接不上話,將新串好的手鍊套手腕上試了半天,又彎腰去看牀下,再次牽動她的傷口,直抽氣。
“怎麼了?”江離城問。
“可能少了一顆珠子。”
“現在這長度不是正好嗎?”
“好像比原來緊了一點。原先我戴着很鬆。”
“你不知道原來有幾顆珠子?”
“不知道。”
江離城臉上又浮出那種奇異的表情,她再度覺得很沒面子,都不好意思強調說這鏈子之於她很重要之類的話了。
江離城很耐心地幫她在四處都檢查了一下,仍然沒找到。
“這東西很重要?以前的男同學送的?”江離城用一根手指挑起那串鏈子對着光線看。
“我媽媽的遺物。”陳子柚重點強調了一下最後兩個字,希望他快點放下。
江離城本來只是不經心地看看,隨口問問,聽了她的話後,卻仔細地看了很久,久到陳子柚把手鍊從他手裡一把搶回來。
“沒想到你的媽媽有這麼樸素的東西。”江離城說。
陳子柚回想了一下媽媽的樣子。她的模樣在她腦海裡永遠都有點模糊,但是絕對跟樸素搭不上邊,她似乎永遠都是華麗高貴而優雅的。
她曾隱約地猜想過這手鍊的來源,但她不願去深究媽媽的。”你說的-樸素-與-便宜-是同義詞嗎?”
“這些珠子磨損得很厲害,她應該經常戴。”江離城沒理會她的不善態度,“不過奇怪的是,所有珠子像是從一整塊石頭上切割下來的,這倒不常見。”
陳子柚本想再多問幾句,可是她不願意表現出一副似乎對他的專業領域很感興趣的樣子,所以她躺回牀上,把那串珠子和她自己一起蓋到被子裡。
第五天她又在睡,從太陽還未落山一直睡到深夜。醒來時口很渴,自己下牀倒水喝。
窗外滿月如玉盤,風吹花影動,夜色靜謐。她穿着睡衣拖着薄薄的絲被到陽臺上去賞月。
這別墅的陽臺是相通的,她一出去便看見江離城姿態慵懶地半倚在不遠處一張躺椅上,穿一身月白色的睡衣睡褲,幾乎與月光融爲一體。原來這幾日晚上他都住在這裡。
她自顧自地擡頭看月亮,看夠了月亮又趴到欄杆上看樓下的花圃,早春時節,很多花已經綻放,夜風吹來陣陣幽暗的花香,隱隱地還有一點點帶着果味的酒香。原來他正在和月亮一起喝酒,真有文藝氣質。
他倆也不說話,各做各的。陳子柚擡頭賞月低頭賞花賞到脖子疼,平視前方樹影模糊不清,轉身就只能看到銀色月光下,月白色的牆壁或者月白色的江離城。
她見他也將目光投向她,裹緊了被子向他走近了幾步:“請我喝一杯?”
“你的醫生允許你喝酒嗎?”
“只一點兒。”
“你又不喜歡,不要浪費我的酒。”ap.江離城保持着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陳子柚自己回屋拿來一個喝水的杯子,走到他跟前自顧自地倒了小半杯。江離城沒有阻攔,只是看着她。
她就在他的注視下把那些酒分了兩口喝光,將脣上最後一滴酒液舔掉,放下杯子。
“你喜歡這種味道?”
“好像比以前的好一點。”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對她說:“這是我媽媽生前最後一次釀的酒,這一瓶我費了很大勁才保存到現在,酒質已經變得很奇怪了,只是不捨得丟掉。你還要來一點嗎?”
陳子柚腦中迅浮現出她曾經見過的那個女子的照片,一身白裙,美麗絕倫。那口正在她胃中緩緩流動的酒彷彿有了自己的靈魂。她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
“葡萄酒難道不是放得越久越好嗎?”她在靜默中越的冷,率先打破了這種沉寂。
江離城用看珍奇動物的眼神看她,於是她知道,她大概又提出了一個按他的說法就是與她的出身以及名媛淑女品位極不相符的白癡問題。
不過他這次沒諷刺她,反而垂下眼睛耐心地用最淺顯的方式給她解答:“極好的酒在合適的條件下才能儲藏多年,大多數酒是不能久放的。尤其是白葡萄酒,是一種很年輕的酒,多數都應該在一兩年內喝完,否則酒就老了,會變質。自釀的葡萄酒則時間更短。”
“葡葡酒也有生命的麼。那你上次喝的那瓶據說跟我同齡的白葡萄酒算是老妖婆了。”
“你還挺有悟性的,有個女人寫過一本很有小情調的酒經,也跟你一樣用女人來比喻白葡萄酒。比如說初釀的白葡萄酒口感清新又生澀像少女,放上一兩年像少*婦,再多放幾年就徐娘半老了之類的。不過那些可以放上二十幾年的酒,可遇不可求,當然不能再用這個標準來衡量。”平時不太多話的江老師難得地有了說話的興致與表達的。
這種說法之於她這種酒盲很新鮮,不過“少女“和“少*婦“這兩個字眼嚴重觸及了她的隱痛,她陰陰地說:“我比較想知道,那種被釀壞了的酒,應該被比喻成哪種女人。”她在心裡說,你應該說,就像我這種女人。
“應該是投錯胎的女人吧。所以下回投胎之前,記得提前賄賂一下司命官。”江離城果然看穿了她的找碴心思,波瀾不驚地說。
“你不是不信有來世嗎?”
“我說過這話嗎?”
第六天傍晚江離城來的時候陳子柚剛睡醒。
她最近晨昏顛倒。因爲自從手術以後,夜裡她睡不好,在黑暗中,眼前有幻象,耳朵有幻聽,開了燈又完全睡不着,只好白天睡。可是當她白天睡飽了,晚上就更沒睡意。
她不願多生事端,將這種情況隱瞞着她的陪護師。那位陪護只當她沒日沒夜的補眠是因爲體質虛弱至極,請那位據說有營養師執照的廚師給她天天燉補品,補得她額頭長痘而且流鼻血。
她在夢中頻頻地夢見親人。以前她一度渴望在夢中與他們相見,但現在她寧可不見。因爲夢中的他們總是一副冷漠而麻木的神情,從不與她打招呼,更不朝她笑,彷彿從來就不認識她。
她下了牀,一邊給自己倒水一邊問江離城:“你曾經有過怕黑怕做噩夢的時候嗎?”
她剛從這樣一個夢中醒來,睜開眼便見到了江離城。在大白天裡睡覺,居然都能做這種荒涼而蕭索的夢。
“很小的時候曾經有過。”
“後來怎麼克服的?”水是熱的,陳子柚將雙份的巧克力粉倒進杯子裡,用小勺攪拌着。
江離城這一日看來精神也不佳,指了指她手裡的東西:“我也要一份。”
陳子柚心下說好吧以前他也幫她倒過酒而且一杯巧克力汁換一個秘方比較合算何況巧克力粉是花他的錢買的所以沒什麼好計較的。
當她將衝好的巧克力汁放到江離城面前,他很真誠地告訴她,克服恐懼最好的方法是看恐怖電影,越恐怖的越有效,看完後就會現,現實實在很美好。
陳子柚覺得自己的智商被污辱了。她在江離城剛要打算喝一口飲料的時候淡淡地說:“你猜我剛纔有沒有在那杯飲料裡吐口水?”
江離城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他想了想,把自己的杯子塞到陳子柚手中,又拿走她手裡的那杯飲料。
“你一定沒看過《射鵰英雄傳》黃蓉與歐陽峰叔侄吃羊肉那一段情節。”陳子柚說完後扁了一下嘴,小心地朝被他掉換過一回的那杯巧克力汁吹着氣,希望涼得快一些。
江離城很顯然不能夠適應她突如其來的幽默感,他面無表情地說:“我看過書,也看過電視。”然後他奪回陳子柚手中的那個杯子,把另一杯重新塞給她。
陳子柚連日來陰霾的心情突然就放晴了。她心情愉快地當着他的面把被他倒了兩次手的那杯飲料喝光,等他走後她就笑不可抑,笑到肚子上的傷口疼。
不過那天晚上她實在無聊,上網時順便下載了最最經典的一部恐怖片的高清版本。計算機屏幕太小,她計劃連接到電視上用大屏幕觀看,音響與影像效果都會更好。她很沒用地調試了半天也沒調好,陪護人員也幫不上忙,後來便自作主張地幫她把江離城請來解決技術問題。
電影果然從開篇就令人毛骨悚然,一路陰森恐怖下去。
江離城起身要出去時,她喊他:“喂。”
“幹嗎?”
“這片子的結局是不是好的?”
“你慢慢看不就知道了?”
陳子柚赤着腳蜷在單人沙上咬手指甲。屏幕上的女人突然尖叫,透過音色甚佳的音箱,淒厲無比,如臨現場:“啊——“她驚得抖了一下。
江離城似笑非笑:“你該不會是一個人不敢看吧。”
陳子柚繼續咬着指甲不說話,在心裡罵他。
江離城推門出去後,她回到牀上把枕頭和被子都抱下來,把自己包裹起來,這樣就感到安全多了。她確實很害怕,但看了開頭不看結尾更怕,所以她一定要堅持到最後。
過了十分鐘江離城又回來了,手裡拿了幾份檔:“我不記得這片子的結尾了,重看一遍算了。”
於是陳子柚在江離城的陪同下看完了整部片子。
她一直專注地盯着屏幕,不跟江離城交流。可是有人在身邊時膽子就比較大,再可怕的畫面都像假的,她甚至有心情去研究一下佈景與化妝術。等到片子演到結尾時,她覺得這片子無聊到令人犯困,一點也不恐怖,她很想睡覺了。
回頭再看江離城,他不知何時早已躺在長沙上睡着了,檔也散在地上。
她走過去將那些檔一一拾起來,伸手去推江離城。他微微皺了下眉,調整了一下睡姿,但是沒有醒來。
陳子柚在心中掙扎了一會兒,把他垂在地上的腿擡到沙上,給他頭下塞了個枕頭,從櫥中拿出一條備用被子給他蓋上。
好吧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權當感謝他陪着她看恐怖片。陳子柚如此自我解釋,然後滅掉所有的燈,鑽進被子裡,很快地入睡。
她這一晚果然沒再夢見神情冷漠木然的親人們。
第七天陳子柚對江離城說,她要回家。
江離城沒有阻攔,他深吸了一口氣說:“如果我……”
她打斷他:“請別作任何假設。除了自由,我什麼都不要。”
陳子柚離開的時候,江離城連樓都沒下。
她來的時候只帶了一個很小的隨身包,用了五分鐘就把她的東西全都收拾好。
那位陪護人員要陪着她回家繼續照顧她,她婉言謝絕:“我可以照顧我自己。”
江流開車把她送回家。她從下樓開始就再也沒回頭,只是當他的車子駛到林蔭路上時,她眼角餘光似乎看見不遠處那幢別墅的二樓上站着一個身穿白色上衣的人影。她將頭微微側向另一邊,把那個影子排除到她的視線範圍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