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驚夢(2)陳子柚的父母得到傭人們吞吞吐吐、欲說還休的提醒後,並沒現女兒有什麼特別的異常。她安靜、寡言,如往常一樣,只是又新增添了一點小愛好,她在房間裡一邊輕輕哼唱歌,一邊照着一本老舊的小人書臨摹。
她是個省心的孩子,從小到大,只給大人們臉上添光彩,卻從不曾令他們擔心或生氣過。她很少向別人傾吐,無論父母、老師,還是她的閨蜜,以及她從小一起長大的男伴。傷心與失意的時候也很少流露出特別的情緒,而是自己默默地消化,她有解決問題的很獨特的方式。
比如早些年,陳子柚曾經參加了一個少兒舞蹈比賽,卻在經歷了一次次殘酷的過關斬,終於進入決賽的時候傷了腳。那段時間她日夜苦練,是很有希望的奪冠選手。按說,剛滿十歲的女孩子很難承受這樣的打擊,她的年輕舞蹈老師幾度落淚,大人們也不住嘆息,結果最置身事外的人卻是她自己,決賽的當天,她請家人陪同她去看比賽,鎮定地替選手們鼓掌。而當她的腳好一些的時候,她開始用心地練習古箏,那一年的年尾,她作爲全市的青少年代表,在一個非常重要的慶典上演奏。
家中老保姆在世時經常說,這樣隱忍的個性,固然是好,但放在這樣年輕的姑娘的身上,總是覺得不妥。小孩子,就應該有小孩子的樣子,所以每每當她犯了小錯時,老保姆反而特別高興地替她掩飾,銷贓。
但是她的外婆與母親並不這樣想。在她們看來,陳子柚的種種表現恰恰是她們淑女教育的得意作品。
而且,現在的陳子柚,的確有理由以沉默作爲反抗。所以她的任何怪異舉動都不離奇。何況,按照她這個年紀,她已經做得夠鎮定,也恢復得夠快了。
其實,因爲父母與她相處的時間不多,反而不如家中的傭人與她來得更爲親近。
父親對她說:“小柚,我要你知道,在我心裡,從來沒覺得你是別人的孩子。”
“是的,爸爸。我明白。”
“小柚,我……”
“爸爸,謝謝您。”
母親說:“小柚,你恨我嗎?”
“不,媽媽。我能夠體解。”
\.“你想知道……你的親生父親是誰嗎?”
“我只有一個父親。有些事……我現在已經不太在意。”
“……”
“如果您願意想講,我不介意聽一下。”
“……”
“他還在世嗎?”
“不。在你出生前他就去世了。”
“對不起,媽媽。謝謝您。”
如此的滴水不漏,堅不可摧。
沒了父母的打擾,陳子柚繼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這一年八月份的下半月,雨水反常地多,外面總是浠浠瀝瀝滴着水,所以她大多數時間都一個人留在房間裡,連客廳都很少去。如果雨過天晴,她會請司機帶她去古玩市場。她收集了許許多多跟《牡丹亭》有關的東西,黃的老印本,年代久遠的各種版本的小人書與唱碟。
陳子柚自己也明白,她神經兮兮的行爲的背後,是一種掩耳盜鈴式的自欺欺人。把一切歸咎於亂力怪神,想象着自己是夢中游園的杜麗娘,或者反串一把被男魂吸引的柳夢梅,記憶仍是美麗的,總好過眼看着一些神聖的東西突然間幻滅。所以她甚至不再去努力地尋找答案。
就這樣,很快這個暑假便到了盡頭,她收到了高中同學聚會的邀請。
這個假期本有很多場聚會,她自然一一推掉。因爲她本來就參加集體活動不算多,算不上活躍分子,大家並不奇怪。
只是這次聚會,是他們去各自的大學報導前的最後一場,就此以後,大家各奔東西,散落天涯,很多人興許再也不會見面。主辦人努力地說服她,陳子柚猶疑了一下,覺得自己的確應該回到正常的世界裡,真正開始重新的生活。
她對着鏡子仔細地觀察自己,希望別人不會看出她有些東西起了變化,身體,或者心理。她甚至撲了淡粉,塗淺色口紅,穿上粉色的襯衣,讓自己看起來似乎容光煥。
聚會的地點在一家大型的娛樂城。據說這裡魚龍混雜,按說本不是中學生應該來的地方。但是據說起聚會的那位同學家中在這兒有參股,而且,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即將脫離家庭的束縛,已經是成年人了,完全可以來這裡。
他們吃過飯,喝了些酒,又拉開隊伍到樓上一邊唱歌一邊繼續喝,包了一個可以開舞會的廳,一時間鬼哭狼嚎。男孩子們藉着酒意大聲唱出心中的愛慕。有男生湊近她款款情深地唱着“對你愛愛愛不完“,惹得衆人大笑,另一個平素羞澀的男生一定要與她對唱一《明明白白我的心》,班長則坐到她身邊敬她酒,大着舌頭說“我喜歡你好多年了“,她遞紙巾給他,要他擦去身上的酒漬,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
那一廂,一向淑女的女孩子們也大跳豔舞,滿場哨聲。
場面很混亂,有點羣魔亂舞的樣子。
陳子柚被吵得有一點頭疼,屋裡空氣也太好。在擺脫了又一名藉着酒意靠近她的男同學後,她悄悄貼着牆走到外面去透氣。
這座山腳下的娛樂城新建不久,格局就像普通的飯店,擡眼一直望得見屋頂,樓梯貼着四周環繞,但裝修風格卻是一座山的樣子,牆壁、樓梯、迴廊皆是凹凸不平的岩石狀,一個個包間的門口布置得像山洞,高大的屋頂上一盞巨大的圓形燈以及無數星星點點的小燈,彷彿星月夜。
陳子柚靠在欄杆上向下望。那欄杆做成鎖鏈狀,比她的手腕更粗,而四周岩石狀的牆壁上嵌了盞盞壁燈,淺色的綠、紫與白,有人經過時,映得臉色慘淡,有些鬼氣森森的樣子。
她是第一次來這裡,初始時有些好奇,同伴說“呀,盤絲洞“時她也跟着笑了,現在卻有些渾身冷了。在這裡工作的服務生,實在需要一些勇氣。
她所在的位置,一樓到四樓的光景,都看得明明白白。有一羣人一轟而入,挺着肚子趾高氣昂,看起來財大氣粗,不知說些什麼,大堂經理唯唯諾諾,又有一個男人懷中摟着一個衣着過分暴露女人東倒西歪地出去,服務生目不邪視地給他們開門,三樓西邊一處包廂外,有兩個人在拉拉扯扯,不知是在客套還是在吵架。
她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覺得如此偷窺很不符合淑女規範,而她的頭痛也似乎緩和了。她當回身回包廂時,瞥見大廳門口一個穿着彩色裙子的窈窕身影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服務生十分恭敬地要給她帶路,而她一把將他推開。
陳子柚回去後,又被人勸着喝了兩杯啤酒,聽別人唱了幾支歌,被一個從來沒說過話的男生拉着跳了一支舞。
大概最近睡眠太不規律,有時睡太少,有時又睡太多,破壞了她的生理規律,所以她又感到了疲憊。而同學們分明正在興頭上,所以她與人打了個招呼,打算提前離開。
立即有男生自告奮勇要送她回家,她稱家裡有人來接,婉言謝絕了。
他們是從下午便開始聚的,現在時間還不算晚。陳子柚沒有乘直達電梯,而是沿着那山路一樣溝溝壑壑的臺階,一步步走下去。
在二樓時,她又遇見先前見到的那個身影,因她對那身形狀怪異、抽象圖案的大色塊上裝印象深刻。
那女子倚在鐵鏈狀的欄杆上一邊抽着煙一邊用手機講電話。
因陳子柚是沿着環繞走廊走下去的,所以從她身前經過。那時她半個身子都倚在圍欄上,腿伸得很長,似乎在罵人,聲音很響。
陳子柚不由自由地看了她一眼,現那女子長得很漂亮,聲音也清脆悅耳,姿勢雖不優雅,卻透着一種滿不在乎的瀟灑。
那女子現有人經過,立即把伸得長長的腿收了回來,擡頭朝她一笑,居然很嫵媚,說話的聲音也突然降低了,反令陳子柚覺得非常不好意思,快步地離開。
那女子講電話的聲音從她背後傳過來:“都給我滾,一羣笨蛋。江離城在不在?讓他跟我說話。”
陳子柚乍聽到那個名字,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她半天才回過神來,聽得那女子又講:“他這是躲着我呢。馬上聯繫他,讓他來見我,我在這等他。跟他說,225房間,我在這兒等他。他不來,我就一直在這兒等。”
陳子柚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門口的,她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耳朵裡也嗡嗡作響。她知道或許是重名,事情不可能這樣巧,但她無法抑制自己心跳的頻率與強度。
一樓西面是西點廳。她手腳軟地挪到那邊裡,摸出手機來,想給家裡打電話,找人來接她。
她撥了一半又取消,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不太適合見人,於是她點了一杯冰的果汁,慢慢地啜着,希望自己儘快恢復正常,免得回家後被人問東問西。
她喝了兩杯冰的果汁,覺得自己好一點了,力氣一點點回到身上。她猶疑着,不知該立即逃回家中繼續掩耳盜鈴,還是等在這裡尋求一個結果。或許儘快離開纔是最好的選擇吧,她雖然喜歡夢幻的故事,但她知道現實生活距夢幻故事倒底相差很遠,她已漸漸明白,只是不原承認。
但是這一年裡,她早就與好運絕緣了,就當她起身去前臺結帳時,似乎有一種莫名的力量誘使她回頭,然後她再一次見到了江離城。
他仍然與她記憶中的那個影像沒有什麼變化,乾淨整齊,淡漠的神情,走路時上身筆直,嘴脣微抿。咖啡廳這邊光線昏暗,又在一處角落裡,他步子很快地徑直向前走着,()或許他能現別人的注視,但注視他的並不止她一個人,所以他完全沒現她。
陳子柚抓緊了吧檯的邊緣,她現,理論與實際完全是兩回事。她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做才能處理得更好,但是她剋制不住。收款員說:“小姐您是否不舒服?需要幫助嗎?”
她搖頭:“謝謝,一會兒就好了。”
她居然覺得有一點點欣慰。雖然她的自欺欺人已然破滅,但至少,他沒有編一個假名字告訴她。
她又坐了一會兒,大家都在樓上餐廳或者k房裡,西點廳里人極少,雖然多了些軟裝飾,但四周仍然是一處山洞的樣子。她感到自己像被囚禁的人質,害怕又緊張。她撥家裡的電話,正佔着線,但是她不能再等待,所以她走出西點廳,遊魂一般又上了樓,一種力量驅使她一直走到標着225門牌的那個房間的門口。
她聽得到自己強烈的心跳,一下下彷彿要穿破她的心口。
這裡的隔音並不十分好,她隱約聽到先前那女子的聲音,似從風中飄來,但仍然清脆:“我知道,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所以可以拿我的話當耳旁風了。”
沒有聲音。或許他沉默,或許他回答的聲音很低。
還是那女子的聲音:“老老實實把你的書唸完,後天就回學校去!讀完研你給我滾到國外去!”
沒有聲音。
“你知道,我寧可毀掉我的一切,也不願你來淌這一灣混水。”
“小城,我是爲你好,都是爲你好。我已經沒有親人了,我不能再沒有你。”
“我已經把全部的希望都寄託在你身上。你不要拿前途開玩笑,你不要讓我失望。”
她的語氣越來越低,從最初爆豆子一般的劈哩叭啦,終於轉成水一樣柔,像哄孩子一般,已經完全不復剛纔鐵娘子般的架勢,而那個男人的聲音卻始終聽不到。陳子柚幾乎忘記自己的處境,開始同情起那個女人來。
突然那女子的聲音又高起來:“好,從現在起我若再管你的閒事,我就是王八蛋!”
江離城的聲音終於悠悠地響起,儘管十分低,但她聽得真切:“從我倆認識起,這話你說了至少一百遍了。”
陳子柚知道自己的舉止不得體,早就想要離開,但聽到這個聲音後,她的腳就如釘到地上一樣,難以移動。就在這時,房間的門突然被人打開了。
開門的人是江離城,依然是平靜無波的面容,即使在看到她時也沒有一絲起伏。但是隨後有一隻紅酒杯摔到他的腳邊,啪的一聲脆響,酒液濺了一地,陳子柚甚至能感覺到那細小的玻璃碎片濺到她手上的痛感,而江離城離得那麼近,卻紋絲未動。
屋裡女人啞聲說:“你敢就這麼走了,我以後再也不認識你!”
江離城終於回頭,波瀾不驚地說:“這話你也說過一百遍了。”
那女人的響應是再次砸過一個杯子。
這一回她已經離門口很近,而且她砸的方向不再是江離城的腳,而是他的背。儘管江離城已經揹着她,但在她扔杯子的那一瞬間,他還是本能地閃了一下,於是這回那個杯子擦着江離城的身體砸到了陳子柚的心窩,力量很大,她後退一步,輕輕地叫了一聲。
大概因爲聽到年輕女子的聲音,屋裡那女子很快地出來了。那時陳子柚正仰着頭,直直望進江離城的眼睛。他的目光並不迴避,坦然地讓她看,不說話,也沒任何表情。
那女子依然是一臉豪爽的英氣,絲毫看不出就在幾分鐘前她也曾低聲下氣過。
她見到陳子柚,很關切地問了句:“剛纔打到你了?傷着沒?”口氣很溫和,不復先前講電話時的飛揚。又看向江離城:“你朋友?”
江離城大約停了兩秒鐘,慢慢說:“很面熟。”
“那就是認識了?”
他突然輕笑了一下:“長相正常的人,我都覺得面熟。”
陳子柚的腳突然有了行動能力。她說:“對不起,我只是路過。”然後轉身要走。
那女子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咦,我見過你。剛纔你不是已經下樓了嗎?”
她的力氣很大,將陳子柚的手捏得生疼,她掙脫了一下沒掙開,幾近哀求地低聲說:“請讓我走。”
江離城彷彿局外人一般看了幾秒鐘光景,然後很灑脫地向那女子行了個禮便打算離開,那女子身手敏捷地扯住他的袖子:“別走,這小姑娘好像有話要跟你講。”
他懶洋洋地回身,用一種譏誚的神情看着那女子。那女子先制人:“看什麼看?我又管你閒事了?我就願意當王八蛋,你能怎麼着?”
儘管江離城對那女子的態度輕慢又有點任性,但到底還是很尊重。所以半分鐘後,他已經重新回到那個房間,與陳子柚面對面。
他站在窗邊,掏出煙盒取出一支菸點上,悠然吸了一口後說:“真有緣,我們又見面了。”
陳子柚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望着他。
他把煙盒向她揚了揚:“來一支?”見她沒反應,嘴角勾起一個淺淺的笑,“還是已經忘記怎麼吸了?”
陳子柚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慢慢說出幾個字:“爲什麼?”
他神情冷然地看着指間的煙慢慢燃燒,並不回答。
陳子柚又執着地問了一句:“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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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離城將只吸了一半的煙慢慢地捻熄在窗臺的菸灰缸裡。他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有空讀一點有用的書,別總看沒營養的風花雪月,你從那裡面學不到任何生活常識,只會越來越笨。”
他這種事不關己的態度終於逼出了陳子柚的眼淚。她任由淚水一串串滑下,一直流進嘴角,她繼續執着地問:“爲什麼?”
“真是個蠢姑娘。難道給你一個理由,就會讓你覺得好過一些?你不怕真相更加不堪嗎?”江離城柔聲說,口氣卻讓人有點寒……
陳子柚哭起來。理智告訴她每多說一句話都只會令她更難堪,但是她不甘心。思想交戰的結果是,她除了哭,已經沒有別的辦法。
江離城點上一支菸,坐在一邊只是看着她哭。
當陳子柚意識到自己哭得越厲害,或許就令他越愉悅時,她漸漸停止了自己的哭泣,繼續直直地瞪着他。
江離城的脣角又勾起一個淡淡的譏笑。他說:“好,\.我告訴你理由。像你這樣含着金匙出身的公子小姐,明明一出世就擁有得比別人多,卻總覺得全世界都欠了你,一點點的不如意都可以當作天崩地裂,依仗着家人的寵愛任性胡來。所以我很願意幫你上一課,讓你看看這個真實世界的樣子。現在,你已經有體會了,對嗎?”
她用力地咬住嘴脣,直到嚐到一絲鮮血的味道,而她腦中嗡嗡作響,有很多東西混亂一團,快移動着,她抓不住。
江離城不再理她,從窗邊離開後朝着門口走去。她腦中突然跳出一句他曾經說過的話,有句話沒經大腦便脫口而出:“那天晚上……那兩個人是你安排的嗎?”
“你竟然學會思考問題了,有進步。”江離城輕笑了一下,“不過很遺憾,我還沒閒到那個程度。還有第二次,也是你自己跑到我面前的。你還記得嗎?我曾經提醒過你,不要隨便信人,可惜你那時毫無危機意識。”
她的眼淚又流下來,安靜無聲地哭泣。
江離城站在門邊停了停,語氣更緩和了一些:“如果你覺得自己運氣實在太壞,我不妨再多說幾句。我遇見你的那天晚上,本來沒打算管閒事。我向來認爲在那種地方遇到危險,都是自找的,不值得可憐。但你運氣不壞,那天是我媽媽的忌日,而你那天讓我想起了她,所以我把你帶回家,並且放過你。只是,你太不珍惜你的好運氣,爲什麼又要第二次出現在我面前呢?”他的最後一句話變成一句輕嘆,融化在嘴邊。
陳子柚顧不上去咀嚼他話中的意思,她用了她可以出的最大的聲音喊,其實聽在別人耳中也不過是比正常聲音稍大了一點點:“誰需要你的好心?你當時爲什麼不把我丟給那兩個人?”
江離城的表情就像在看一個小孩子耍無賴,他耐着性子循循善誘:“我也有一點後悔。如果有心要給你教訓,那樣會更深刻,落到他倆手裡,至少你現在不會有力氣在這兒對我大喊大叫。好的,如果還有下次,我會記得你的意願。但是現在,我看你還是洗洗臉,早點回家睡覺吧。”然後他打開門,頭也沒回就出去了。
剛纔那個女子倚在離房門幾米遠的欄杆上抽着煙,地上已經有幾個菸頭。
江離城看了一眼地上的菸頭,輕輕皺一皺眉說:“沒公德。”
女子用挾煙伸手在他肩上使勁捶了一拳,罵了一句髒話:“我至多破壞了一點衛生而已,比起你做的事可有公德多了。”菸灰落了他一肩。
江離城一邊拍掉身上的菸灰一邊說:“別講髒話。”他又取出一支菸含到口中,直接抓過那女子挾煙的那隻手,就着自己的煙點着了。他吸了幾下後說:“你在這兒偷聽還是放風?”
“沒大沒小!強子瘋了,我搞不定。你去看看他吧。”
江離城嗯了一聲就要走,那女子說:“喂,裡面你搞定了沒有?”
“沒有。”
“你不怕她在裡面尋短見?”
“關我什麼事。”
女子又恨恨地罵了一聲x,說:“你怎麼就不學點好的。臭男人,德性都一樣!”
江離城頭也沒回。
那女子把手裡的煙在欄杆上捻滅,把菸頭丟到地上,向那個房間走去。她走了幾步又回頭,把地上的幾個菸頭都撿起來,丟進旁邊的垃圾筒裡。
陳子柚停止了哭泣,只是怔怔地坐在那兒不說話。見她進來,象受驚的小兔子一樣顫了一下。
女子說:“別怕,我不跟他一夥。”
陳子柚低下頭不說話。
女子說:“去洗把臉,我一會兒也走,可以送你回家。”
陳子柚搖搖頭:“我可以自己走。請讓我再坐一會兒。”
女子說:“我比你大許多。你可以叫我何姐。”
陳子柚擡頭看她。
何姐打量了她幾眼:“多漂亮的小姑娘。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別把臭男人們記在心上。”
陳子柚又低下頭。
那自稱何姐的女子陪着陳子柚坐了一會兒,給她倒了一杯水,自己又吸了一支菸,絮絮叨叨沒什麼邏輯地給她講了幾個故事,不外乎女人不能靠男人活。
陳子柚想着自己的心事,不插話,也沒聽進去多少。
那女子的故事越講年代越久遠,說到她跟子柚這麼大的年紀時,遇上一個負心漢,曾經把自己關在家裡絕食。她說:“你看,當時覺得了無生趣,我的人生完了,現在不也一樣過得好?”
陳子柚突然問:“你是怎麼想通的?”
“我餓得只剩一口氣,後來想吃也沒力氣弄了,打電話的力氣也沒有,只能等死。還好城……有個朋友找不到我後懷疑我出了事,爬到四樓把窗砸碎把我救出來。我吃飽了飯以後體會到,這事上最悲慘的事不是被男人甩,而是吃不上飯。至於那個男人……現在我只當被瘋狗咬了一口。”
陳子柚露出一個淡淡的笑意。她說:“謝謝你。”
何姐說:“真不容易,你竟然說話了。”
門外有人探頭探腦:“何姐,城哥說你喝了酒,讓我來接你。”
剛纔還慈愛溫柔的女子突然又換了晚娘面孔:“今晚不許在我面前提那混球的名字。滾出去!”
最後還是那位何姐半拉半扯地把她拖到了自己的車上。陳子柚作了許多假設:她其實是江離城的什麼親密愛人,過一會兒要把她送到不好的地方去;她打算綁票,讓她家人交贖金……
那女子雖然做事大大咧咧,但又無比心細,居然看出她的心思,遞一部電話給她:“給你家人打電話,讓他們在哪兒等着接你。”陳子柚又覺得自己太過小人之心,畢竟她真的好心陪了自己近半小時,又努力地勸導她。
車不是名牌,很普通。年輕司機一看就是社會青年,吊兒郎當,但因爲事前被大姐大吼過,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只是在開到她家別墅區所在的那條路後小小地念了一聲:“靠,(,)居然是個千金小姐!我還以爲……”隨即他的後腦勺捱了一下。
陳子柚遠遠地便看到家裡的司機在等她。她一邊請年輕司機停車,從口袋裡拿出小鏡子迅看了幾眼自己的容顏,並理了一下頭。眼睛已經不太腫,如果他們問起,她完全可以說,是因爲離別傷感而哭泣。
但是那司機停車太猛,以至於她手中的鏡子滑落。當陳子柚彎身去撿那枚精緻的小鏡子時,她貼身戴着的項鍊從領口裡滑出來。
她沒在意,但是坐在她旁邊的何姐卻突然捏住了那枚墜子,害她不能直起身子來。
何姐將那枚小小的平安扣反反正正地看了足足四五秒鐘後突然問:“這墜子很漂亮,從哪裡買的?”
陳子柚說:“我小時候外公送我的。”她下了車,看見家中的司機已經把車向這邊開過來。她向何姐道謝。
何姐卻沉默起來。她沒有下車,只是在車裡微微點一下頭。在陳子柚關好車門,轉身離去後,她搖下車窗,喊了一聲:“小姑娘,祝你好運。”
陳子柚微微一愣,待回頭時,那輛車已經迅地開走,轉眼便不見蹤影。